秦錦麗
山風可勁兒扯著,門栓幾次才扣住。
父親的雙腳被纏著,他走的極慢。
他不停回頭催我,快照,把院子、把樹、把菜地都給咱照下來。
土疙瘩從山坡上前赴后繼地滾下,追著我講述……
——題記
一場人與雀兒的游戲
父親知道,能在山上生活的日子越數越少。換言之,能種幾株莊稼的季節不多了。年事趨高,終究得要隨子女們一起生活。他愈發不惜體力地把弄他的一二分地。我們做子女的很不贊成。
起初,他在房前屋后的山坡開點荒地,想必為了鍛煉身體。孰料,他一干起活兒來,碼不住勁兒。累過頭后,失眠愈發不可救藥。可哪個也不能天天管著他。去年開春,等來雨后,又忙不迭地種谷子種豆子撒菜籽栽蔥苗。谷子低產又熬人,我們尤其反對,可父親還是種了。怎么說呢?原由還是脫不了我們的干系。那年父親在山上開出第一片荒地,刨掉石塊雜草,冬天把廁所的糞一擔一擔挑著埋在地里,次年春天,挑開糞窖把糞撒開深翻入土,種了第一季谷,秋后碾得十幾斤小米,給蘭州的我和小弟各捎來幾斤。嗬,那米金黃金黃的,煮了粥,亮汪汪的飄一層油花子,既黏稠又爽滑,馨香甜潤,沁人心脾,我們直夸從沒喝過如此清香的小米粥。子女們的胃口,吊在父親的肋巴條里,從此他一年不落地種谷子,入種、間苗、鋤草、照雀兒、收割、晾曬、打場、碾米,繁瑣又勞人。
家鄉屬黃河中游黃土高原殘塬溝壑區,高原風貌雄渾獨特,人居環境多顯窄逼。父親住的山上原本人家稀落,市場經常活躍的這些年,年老的逐漸入土,年輕的去街市追繁華了。一山的土地任由野草生長再枯死。莊稼成了土地上的稀罕物,更是山雞、麻雀兒們的天珍。
去年父親種了一層梯田的谷子,經歷了長達一夏的人雀兒戰。從谷子灌漿起,麻雀們就聞香而至,從嫩籽吃起,直到谷子飽滿成熟。父親說,世事變了,雀兒也不怕人哩,從前兩根棍子綁成十字,套上一件舊褂子,棍尖上扣一頂舊草帽,往莊稼地里一矗,袖子衣襟隨風舞動,頂人值班。現在不行哩,麻雀鬼精鬼精,知道那是“花架子”,熟視無睹。父親只好提只小板凳,坐在地頭逐趕。天明到日落,谷地離不開人,年近八旬的人如何消受得了?我們往屋里打電話,經常沒人接,谷地在一個避風彎彎里,手機又無法接通。當終于打通時,誰都不免抱怨幾句,都是那句話:能打多少谷子嘛,您費這個勁兒!
繼母跟著受累,過些日子,就給我們報告父親腿腫了、腳腫了、黑了瘦了的,弟弟們一急,少不了吼喊幾句,父親委屈地說:不照看就顆粒無收嘛,難道是為雀兒種的?
無奈之下,只能由著父親。好在以后不會再這樣下去了,我們姐弟已商議好把父親和繼母搬到市里去住。租來的單元房,弟妹們收拾擦洗一新,床鋪、灶具購買齊備,只等父親收秋后搬家。
父親的秋收得極慢,個因有二。一者父親對于搬遷市里,拖著悠著,不舍離開他生活了20年的高山。二者我給父親說過想回去住幾天。我和父親一樣有戀土情結,一想到父親一搬離,從此我在縣里再沒了安身的老窩,心里很是失落。便想在父親搬遷之前,再回山上住幾天。那里有空曠的視野,有當年修窯時母親的腳印,有父親孤獨的眼神,有我一次次回家小住時不著邊際的遐想和無人知曉的奢望。
父親借著等我的理由,磨磨蹭蹭地收著他的莊稼。
本來我是極其想幫父親照一陣兒麻雀的。我把那想象成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小時候玩過扣雀兒,把雀兒的腿扣斷,玩了幾天,給養好傷后又放飛了。我想,如果我照雀兒,頂下父親可以休息,也適當讓雀兒們吃得自在些。但公務在身,我終究回得遲了,錯過了一段久違的風景。
“你沒見那陣勢,嘩地一個黑蓋罩過來,任我揮舞竹標,直徑以內有效,以外毫無威懾。收割前的那些天,戰斗相當激烈哩,一天要扔掉幾袋子石子。你姨負責撿石子送石子,都供不上呢。我扔向東面,它們飛到西面,我扔向西面,它們飛到南面,龜仔仔雀兒也認人哩,知道這是不中用的老漢,兜著圈和我對著干。
“我一邊扔石子一邊喊叫:龜仔仔們別貪了,老漢再種不成了,就收這一茬了呀!
“唧唧,咕咕。雀兒們注意力全在那飽滿的谷穗上。”
父親的講述不失一個語文老教師的文采,逗得我哈哈大笑。那時,風兒駐足在聽,樹枝嘩啦搖擺一下,有幾只雀兒在腦畔上咕咕偷著笑哩。
一架石山上的幾層薄土,莊稼稀少,樹木稀少,麻雀難以為生,能找見這一片谷地,咋肯放棄?
白發蒼蒼的兩個老者,一個背運石子,一個扔石子趕雀兒,嚇罵聲淹沒在嘰嘰喳喳的啁啾聲和撲棱棱的飛翔聲中。父親一口一個“龜仔仔們”,仿佛小時候喊叫我們一樣,我說,爸爸,這哪叫戰斗?不過一場人與雀兒的游戲而已。
我在家的那幾天,夜晚和黎明,院墻的葛針林里,唧唧咕咕總聽到鳥叫,猜想麻雀們也知道秦老漢要搬家了。
我把三五斤小米從陜北背回蘭州,這是父親種的最后一茬兒糧食,我視為珍物,分送給兩個密友。其中一個是詩人,他說,他要裝在玻璃瓶中密封起來。我的一份也是不舍吃。唯遇身體小恙、茶飯不思時,煮粥來療慰。粒粒小米,像枚枚漢字,隨著我的不同構思,演繹著不同的黃土地故事,滲透著父親的汗水味,帶著父親的手溫。喝時,除了細細吮吸泥土的那份清香,還品咂著父親與麻雀的那場游戲的滋味。
一些隱忍及晦澀
去年,父親戒了近十年的煙癮又犯了。誘因竟是他的那幾小塊地。
原委得探遠點說。
國家實行退耕還林政策的同時,農村外出務工人員逐年增多,很多土地是退耕還荒了。前些年父親正是在荒草坡上,一個人坡改梯,開拓出幾小片耕地來。
起初,我們都當著一項鍛煉支持父親刨挖的。一輩子教書為生,“文革”挨整、中年喪妻,父親可謂命運多舛,體單身薄。退休后搬遷山上后,多少有點隱居的意思。所以刨挖點地,一來鍛煉身體,二來排遣寂寞。可是我們疏忽了一點,教書出身的他作務地像要求學生的作業本一樣整齊,種莊稼像講課批作業一般認真投入。活動量和勞動強度,都超出鍛煉的尺度。而且時間一長,人與地竟生出黃土高原般深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