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在縮小知識鴻溝、驅動社會信息流動方面,搜索引擎可謂時代利器。但任何一家搜索引擎公司都是商業機構,盈利才是它的本能。只是,我們需要經歷一次次殘酷的事實后,才可以清晰認識到這一點。它縮小了知識鴻溝,還是利用鴻溝牟利?界線并不明朗。
“你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么?”魏則西在生前回答知乎上網友提出的這個問題時道出了他的經歷。“百度,當時不知道有多么邪惡,醫學信息的競價排名……可當時不知道啊?!蔽簞t西在那條帖子里說。即使今年1月,百度“血友病吧”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但仍然鮮有人知道,最普通的關鍵詞搜索,都可能已落入商業競價的泥淖。
魏則西逝世后,“百度之惡”幾個字眼滿屏滾動,人們將火力集中開向百度,卻一時間讓處于矛盾核心的“莆田系”躲在了盾后。事后,有人分析,那幾天輿論的引爆一定程度上源于民意長久以來對百度藏污納垢的積怨。畢竟,原本被視為“技術中立”的信息搜索引擎,在誕生之初人們對之的期待是一種公器,當它慢慢越過商業的灰色地帶,在人們的生活世界里形成遮蔽和過濾,它就極易被上升到阻礙文明的倫理高度,因為這個時候,人們對信息技術的依賴已不可逆轉。

2010年8月5日晚,在北京百度大廈總部,百度舉辦紀念酒會慶祝登陸納斯達克5周年紀念日。百度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李彥宏通過遠程衛星連線方式為美國納斯達克股票市場敲響開市鐘
今年2月,李彥宏在“貼吧門”事件后緩了一口氣,上了一檔央視的紀錄片欄目。讓人印象至深的是,他否認了百度的成功跟谷歌退出有必然聯系?!肮雀柙谕顺鲋袊箨懼埃谥袊箨戇\營了5年,這5年它的市場份額每年都在下跌,而百度每年的市場份額都在增加……”李彥宏這么解釋。
這個鮮少出鏡的5萬人大船的掌舵者跟他的企業一樣低調而平順。今年48歲的李彥宏從山西酒泉的“三好學生”、到北大學霸、硅谷精英,2000年創辦百度,每一步都踩點精準,是中國第一代互聯網驕子,享盡政策紅利和社會期許;百度也一樣,成立5年即美國上市,首發翌日市盈率一度飆到2450倍,堪稱中國公司海外上市航母、華爾街上的中國名片……納斯達克上市的其他網絡概念股的市盈率也就30倍到50倍之間,當天谷歌的市盈率是85倍。
確實,谷歌退出中國雖直接源于境內審查,但它在中國市場的水土不服也是不爭的事實。根據艾瑞數據顯示,谷歌中國網頁搜索請求量市場份額2005年的時候是26.9%,到2009年變成了18.9%。而百度的市場份額則從2005年的46.5%增長到了2009年的76.0%。中國人每次點下的“鼠標投票器”都能說明一種地域性的搜索習性、人口結構、文化心理等等。當年,任谷歌大中華區總裁的李開復解釋道:谷歌的用戶集中在上海這樣的白領集中地,他們明顯發現周末的搜索請求降低,谷歌落后的市場是在“三、四線城市和網吧”。
如何破新興市場的先入為主格局,是谷歌在中國摸索的最大難題,以至于李開復說,即使他們將搜索質量、頁面收錄數量都做過了競爭對手,但“用戶還是不認”。另外,在版權流通缺乏規范的那幾年,中國用戶最喜歡用搜索引擎下載MP3,谷歌在這方面顯得很不濟,也無法對味國人的娛樂習慣。
而百度恰是瞄準了從技術中來,到國民中去的“草根路線”。為了貼合用戶,百度大力布局了貼吧、知道、百科等社區平臺,這正是它的競爭對手所不具備的。如果不是今年1月,“血友病吧”東窗事發,吧主的民主地位被廣告經營的勢力端翻,網民也鮮有察覺這其中如此精妙和灰暗的騰挪換手功力。
但放眼全球,兩家公司在2009年的市場份額正好倒了個序:6月份谷歌的占有率為68.9%,百度則為6.9%。谷歌在退出前曾在中國的媒體上發聲,搜索是一門“可以發展幾個世紀的科學”,互聯網最偉大的進步還沒到來,今后10年內,將看到搜索模式出現巨大變革,并提到了移動搜索、語音、手勢、圖片和歌曲搜索,這也正好應驗了近幾年來蘋果、Facebook等巨頭正在開發的領域。谷歌在美國用10年時間做到了60%的市場份額,它的技術派和高冷范兒與百度相比似乎是由上到下的“俯瞰”,由此為其贏得了“專注”的市場印象。
無論如何,谷歌的退出為百度讓出一條捷徑,更助燃了百度輕松穩踞中國大陸搜索引擎的鰲頭。李彥宏在上述央視的節目中曾這樣說過,他不怕本來就比百度大的競爭對手,但害怕行業內突然殺出的黑馬。確實,IT行業就如一個野草坡,在超額利潤的誘導下,各種技術一茬茬地瘋長,幾十年來常伴隨著彎道超車式的超越。李彥宏說:“反而是那些你平時沒有關注到的,你覺得這個東西沒什么的,但其實你的判斷是錯的。這個東西可能越做跟你的核心業務越接近,最后把你顛覆掉?!?/p>
最接近他的害怕的那一年,也許是2012年,奇虎CEO周鴻祎對“360搜索”孤注一擲,瞄準15%到20%的市場份額,企圖顛覆掉百度的壟斷地位。當年,擅長“發難”的周鴻祎屢屢觸碰邊界,公開宣稱說:“中國有壟斷八成的搜索巨頭,讓用戶沒有選擇?!碑?013年中,360搜索的份額已攀升到15.26%,隨后搜狐的搜狗和騰訊的搜搜也占到8.83%和3.4%,位列第三和第四,百度的壓力不言而喻。
中國資深網民不會忘記,2013年底在百度上搜索“360”時出現的戲謔一幕,百度在搜索框下貼出警示:“奇虎360違反工信部20號令,強制攔截網民下載百度殺毒、百度衛士?!彪p方的屏蔽攔截把“二選一”的游戲拋給了網民,最后,網民的鼠標還是自動淘汰了以殺毒軟件起家的奇虎。法庭上,百度勝訴。
從2010年開始,維續了4年的“奇虎、騰訊”、“奇虎、百度”之爭,看似是行業攪局和趕超之爭,卻始終透露著對倫理邊界的質疑和挑戰。雖然攪局者奇虎屢屢敗走麥城,但百度在中國未充分競爭的互聯網生態下常被拋到“壟斷”的審判桌前。谷歌退出后的4年,百度也在鏖戰中找到隙縫,從混亂的互聯網創新業態中突圍,成為無可匹敵的“國民引擎”。
只是到了今年,矛盾積蓄到了連發兩次危機。5月10日,李彥宏寫給百度員工的一封內部信里或見緣由?!安煌块T為了KPI分配而爭吵不休,一些高級工程師在平衡商業利益和用戶體驗之間糾結甚至妥協。”他承認,“我們的價值觀被擠壓變形了?!?h3>競價排名的起源
回想2005年百度上市前,時任谷歌CEO埃里克·施密特(Eric Emerson Schmidt)曾意欲收購百度,勸李彥宏不要IPO,李彥宏堅持上市,為此被一家官媒稱作“不隨資本的魔棒起舞”。11年后,百度卻因競價排名機制被歷史性地釘上了輿論的十字架,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民意洶涌下,百度承受著出世16年來最嚴酷的考驗。
其實,競價排名非百度首創,作為競價排名的鼻祖,overture的每點擊付費(pay per click,PPC)模式曾于21世紀前就被谷歌運用到實際營收中去。在老牌互聯網公司谷歌、雅虎、微軟中都能找到PPC的影子,搜索引擎、廣告網絡以及網站或博客都廣泛運用PPC布展廣告。但對于盈利渠道單一的搜索引擎來說,PPC就代表著更顯著的利潤增長點。
PPC的原理是廣告主只有當使用者實際上點擊廣告以拜訪廣告主的網站時,才需要支付費用。廣告主可以競標他們認定的目標市場對象在尋找某一種類的產品或者服務時,可能會在搜尋時輸入的關鍵字。當使用者鍵入關鍵字查詢與廣告主的列表匹配,該廣告主投放的廣告就會顯示。根據搜索引擎不同,最低價以美元1分到50分起標,越是熱門的名詞就越貴。
迄今為止,人類的搜索技術只能截取浩瀚的信息海洋中的千分之二的片段,基于技術之不可及,和人為的操縱化結果、對于序列的扭曲,信息社會里的人似乎離社會真相更遠。跟谷歌一樣,“技術中立”的搜索巨擘的宿命是始終與商業廣告互生著,無論是雅虎、必應,還是韓國最大的搜索引擎Naver,優先呈現的都并非是自然生成的搜索結果,而是經客戶付費購買后的推廣鏈接。商業公司一方面背負著人類對技術進步的普遍期望,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利益面前對產品做出“調整”。
目前谷歌最大的收入占比仍然是搜索廣告。今年2月初,谷歌母公司Alphabet發布了架構調整之后的首份財報,顯示去年第四季度營業收入213億美元。其中,廣告收入占到了第四季度總收入的90.08%,跟百度相差無幾。
2001年,李彥宏也開始借助PPC模式??蛻敉ㄟ^購買關鍵詞進行競價,決定其在搜索過程中排名的先后,并在競價中提成。百度的競價排名分兩種,一種是百度推廣,就是關鍵詞付費,相當于谷歌的ad words。
目前,網上仍流傳著眾多關于如何關鍵詞付費的指導性帖子,廣告商朝圣著這一網上的“麥加”,就像當年淘寶獨霸網絡購物時,各地也興起了淘寶學校做起了下游產業,教成千上百的店家如何做大流量。百度上的廣告商亦有本經,比如“每日預算設置要低一點,因為賬戶是自動計費的”,如果你每日賬戶設置上限100元,你的關鍵詞點擊價格是1元,那么被點擊100次就用完了,廣告也就自動停止。照業內經驗,某些熱門行業的關鍵詞一天花個上千元也正常。
另一種競價排名方式是百度聯盟,相當于谷歌的ad sense,它是第三方客戶在其自己的網頁上提供廣告位,谷歌將契合度最高的廣告投放到客戶提供的廣告位上。這是一種廣告的新打法,廣告發布商在自己的網站上展示相關性較高的Google廣告,谷歌根據網站上顯示的廣告被點次數來分成傭金。美國的互聯網創業公司wikihow都幾乎是基于ad sense模式而生的,退休者也可以整天坐在屋子里擺弄廣告模塊,享受著流量分成的樂趣。
百度聯盟的座右銘是“讓伙伴更強”,聯盟旗下的學習社區更是精彩紛呈,有先鋒論壇、聯盟志、大聯盟認證、常青藤成長計劃、互聯網創業者俱樂部等等,它的搭建初衷都是沖著幫助“伙伴”挖掘流量價值。截至2011年,百度聯盟的累計注冊網站超過了50萬,號稱與國內外500余款知名軟件、幾十家網吧應用服務提供商合作,將搜索服務推送到了上億臺終端上。
2002年,競價排名逐漸成為百度主要收入來源,以至于在2004年時達到百度收入的40%。根據艾瑞的數據,當年中國搜索引擎行業市場規模12.5億元,其中搜索引擎運營商收入規模6.3億,渠道代理商收入規模6.2億元,兩者間的平分秋色也足以說明后者的補給價值。
今年4月末,百度發布今年第一季度財報,總營收為158.21億元人民幣,其中網絡營銷收入占比94%。為此百度CFO李昕皙曾公開透露,醫療是百度最掙錢的廣告投放收入之一。摩根大通2015年有分析報告稱,醫療相關廣告占百度2014年總營收的15%到25%,更有公募基金分析師預言,如果中國政府未來整體禁止醫療類廣告投放,百度的股價將下跌28%到47%。

2012年9月,谷歌員工慶祝柏林辦公室成立,谷歌在德國已有95%市場份額
百度財報預計第二季度營收在200億元當口,按照莆田系占比百度廣告收成的三分之一到一半來計算,哪怕僅是對莆田系醫療廣告的封殺,就將剜去十幾億元的肥肉。更何況,目前百度賬面的資金又尤其緊張。2015年三季度,百度凈利潤僅28.41億元,同比下滑26.7%,這跟公司去年200億元投入到O2O有關系,百度也在思索其轉型戰略,做“人與服務”間的連接。
2009年,時年34歲的職業騙子大衛·安東尼·惠特克(David Anthony Whitaker)出現在美國羅得島州首府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的一個郵務督察辦公室。他的任務是協助政府展開一個秘密調查,對他來說,能否減刑完全倚賴于他能否再次證明以“不作惡”為座右銘的谷歌確實做了惡。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在墨西哥西部城市瓜達拉哈的一個鄉村俱樂部一邊揮金如土,一邊造著一種叫Dutchminnie的類固醇,其實就是在小藥瓶里裝上無菌水、蛋白粉、植物油等等,貼上1000萬美元的價格標簽,通過在線業務賣出去。當他發現谷歌AdWords如此樂此不疲地幫他推銷自己的業務時,就愈加膽大地勾兌假藥了。
當他閉門造藥時,也支付著每月2萬美元的廣告費,并有資格與谷歌的一名專門代表進行單獨聯系,這種“上門服務”還包括了選擇搜索關鍵詞和地理目標上一些指導,谷歌代表幫他把“類固醇”、“人類生長激素”和“睪丸素”等關鍵詞添加了進去。為了規避谷歌自有的自動屏蔽政策,該職員還教他重新包裝了自己的網站,取消“立即購買”選項,讓它看起來“溫和”一點。
惠特克的歸案在當時的互聯網世界落下了一顆重磅炸彈,谷歌作為全球第一大搜索引擎,其職員竟用關鍵詞策略幫騙子規避廣告審查,那么“很有理由設想谷歌也在幫其他網絡騙子非法出售藥物”,連惠特克也這樣說。事情的解決發時,谷歌向當局支付了5億美元“和解金”,以免于刑事訴訟,這筆費用占到谷歌全財年運營利潤的4%。
早在2004年,美國國會就提出過兩項針對網上藥物出售的法案,但在聽證的時候,被時任谷歌運營副總裁的謝麗爾·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否決,她認為政府監管措施會為企業帶來沉重的成本負擔。確實在美國,政府及法庭都有種默識,基于互聯網企業的創新性特征,過分監管會帶來成本負擔,阻礙創新發展。就像喬治城大學法學院教授朱莉·科恩(Julie Cohen)在《塑造網絡化的自我:法律、代碼和日常實踐的游戲》(Configure the Networked Self:Law,Code,and the Play of Everyday Practice)一書中提出,法律體系的“留白”有利于保護人們的創造性行為,而對于網絡平臺的免責正是這種“留白”的體現。
謝麗爾表示,谷歌已經聘用了一家第三方認證服務機構,來對網上藥店進行審查。另外,她還描述了谷歌自己的自動化監控系統,只是,5年后的東窗事發,證明了一種內部自我審查的無效。但惠特克案后,谷歌確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懾。
公司宣布拿出2.5億美元的專項資金,用于打擊“非法網絡藥店”。在非處方藥部分,谷歌只認可獲得美國互聯網藥房執業認證(Verified Internet Pharmacy Practice Sites,VIPPS)的機構的廣告申請。處方藥、化妝品的廣告投遞則必須經過美國藥房理事會(NABP)的互聯網廣告審批程序,并被確認已列入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數據庫中,才能申請谷歌有償推廣服務。此外,FDA在線下響應,全線封殺了保健品。
近些年來,谷歌負責廣告審查的員工多達1000名,并在2015年從提交給公司的數十億廣告中禁止和清除了7.8億條違法的廣告。同年,攔截了1250萬個藥品廣告,屏蔽了1萬個銷售虛假商品的網站、1.8萬個此類賬號。而谷歌研發的智能機器人也來到了屏蔽虛假廣告的隊列中。
2013年,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向谷歌、雅虎等搜索引擎公司發出公開信,更新了將付費廣告和自然搜索結果區分的指南,用“標簽用語、添加背景顏色、設置邊框底紋”等規范性要求,將付費信息從自然搜索結果中集中地區分出來。所以,現在當你在谷歌里輸入滑膜肉瘤的英文名稱“Synovial Sarcoma”之后,會發現在一連串的學術論文之后,會跟有幾條用黃色“ad”標簽打頭的廣告,而不是像百度那樣,頭幾條便是醫院的廣告網站,而中立的病理性常識卻摻雜其中。
搜索引擎的誕生因縮小了知識鴻溝、驅動社會信息的流動,確實堪稱萬世功臣,但技術中立并不代表永遠中立,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價值,作為企業來說不可能做到價值中立。這點上,谷歌和百度并無二致。如果魏則西在生前并不是通過百度搜索到武警二院,也許競價排名的“原罪”仍被繼續藏匿,并不會受到如此公開化的攻擊。
跟百度以往因競價而惹上官司不同,這次,是一個病人在用生命拷問這個商業模式的合法性基礎。特別是當醫療這個關乎健康與生命的領域與商業推廣“合謀”后,倫理上的碰撞更是發出撕裂般的聲音。畢竟,癌癥病人的醫療選擇直接關系到生命的機會成本,這也許是百度未曾想到的。
5月9日,國家聯合調查組公布了對百度的調查結果,認為競價排名機制存在付費競價權重過高、商業推廣表示不清等問題,必須整改。但是“商業推廣”四字極大地撩撥了公眾的神經,在推廣和廣告之間,輿論傾向為后者,并認為百度再次逃過了《廣告法》的懲治。
付費推廣到底算不算廣告,成了百度是否要負法律責任的關鍵焦點?;仡?0年來有關百度競價排名的訴訟案,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定論,以往關鍵詞搜索所帶來的不正當競爭,所導致當事人經濟損失的,都以刪除相關信息告終。根據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對既有慣例的統計,“90多起判例中,認定百度推廣屬于搜索技術服務的有13件;認定百度推廣性質不是廣告發布者的有77件;認定百度推廣具有廣告性質的有2件”。
朱巍分析道,認定付費推廣不屬廣告的理由有三點。
第一,百度推廣符合實質性非侵權用途,它是美國最高法院在索尼案中確立的基本原則:“如果產品的用途被廣泛用于合法的、不侵權的目的,那么就不構成侵權?!睆倪@個原則來看,百度推廣的內容符合良性競爭,滿足社會發展需要。

2014年11月28日,法國教育部長貝勒卡西姆在巴黎參觀歐洲教育展時測試孩童專屬的搜尋引擎網站“Qwant junior”
第二,百度推廣對信息不具有完全的控制力。它所有的內容均來自網站自身,百度本身不具有選擇廣告內容的主觀意志。試想一項本身就存在問題的醫療技術,當廣告主時不時更換其天花亂墜的描述時,百度是無法跟蹤并監督的。由于無法核實信息的真實性,而只能做到形式審核。
第三,百度推廣不符合廣告活動主體資格,排除掉廣告主、廣告經營者、代言人這三個角色,百度最有可能是廣告經營者。即使在歐美國家,谷歌也沒有被視作廣告發布者,因為它不能決定引流頁面的內容、發布時間和方式,承擔責任的只能是廣告主本身。就2009年的惠特案來看,其實跟競價排名沒有直接關系,那是谷歌甚至沒有盡到形式審核義務,協助涉案人售賣假藥。
當搜索引擎變成信息泥沙俱下的閘道口,其技術本身是無法對每一信息的真實進行偵探和追蹤的。所以在5月3日百度對公眾的回應中,表示武警二院是符合資質審核的三甲醫院,這是一種形式審核,意味著百度履行的義務也只能至此。百度也無法控制實質傳播途徑,何況形式審核后的頁面修改權保留在廣告主手上。
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杰克·巴爾金(Jack Balkin)在《自有言論與敵對環境》(Free Speech and Hostile Environments)一文中論述過附屬審查(Collateral Censorship)的問題,傳統的報紙、出版社是存在附屬審查的,但如果附屬審查被運用到傳播門檻本來就低的網絡平臺,就會有很多問題。也正因為這一點,各國法律體系都對網絡平臺提供了一定條件下的免責保護,使之沒有動力對所傳播的信息進行審查和控制。
在百度這次的危機中,輿論認為,付費推廣即使不算廣告,百度也不能免責,因為“廣告發布者對明知、應知廣告虛假而發布,應當承擔連帶責任”。但事實是,百度是否可歸為“廣告發布人”,目前在法律上都沒有依據。再則,根據“紅旗原則”,百度是否事先知道那是虛假廣告,也很難定論。
但在去年7月,中國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起草的《互聯網廣告監督管理暫行辦法(征求意見稿)》中,提出“各類網站不得采用任何形式鏈接處方藥生產銷售企業,煙草生產銷售企業自有網站、網頁,搜索引擎不得為此類網站、網頁提供付費搜索廣告服務”。這是政府文件中第一次提到“付費搜索廣告服務”,但這只是一份征求意見稿,離實質法律約束效應還很遠。
雖然以上意見稿大多數條目只提到處方藥、醫療器械和藥草廣告,并未對像莆田系醫院的醫療技術廣告有所涉及,但百度還是感受到了一絲危機。2013年,百度提交給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報告中表示,百度推廣不受中國廣告法的監督,但在去年的年報里,百度擔心如果付費搜索被法律認定為在線廣告,有效稅率將會因此上升。
1994年,那是一個還沒有谷歌或者百度的年代,甚至雅虎也是一年后才創立的。英特爾CEO格魯夫患上了前列腺癌,他閱讀了大量醫學論文和書籍后,比較了各種治療方案,最后選擇了荷爾蒙加高劑量植入輻射。格魯夫在今年3月去世,他曾經寫道:“不能過分相信你的全科醫生?!?/p>
在20年后,當網絡搜索充斥著人們的生活,甚至原本不以搜索起家的網絡巨頭都在嘗試把語音搜索用在智能機器人身上,搜索實則成了多數人接近信息的最便捷渠道。但當這個大箱子在向人們打開的時候,接收什么、選擇什么,就以一種極其不平衡和不對等的方式引導著用戶的日常。大多數人不大可能再通過翻閱書籍來確定治療方案,未必因為學養水平不如格魯夫,而是技術進步把人帶到一個新的信任平臺。李彥宏曾經談及百度的文化精髓是“簡單可依賴”,確實,用戶在網絡這個新的信任平臺上產生的倚賴很難逆轉。
而這個信任平臺只是信息的匯集地,它也可能受商業利益驅動而扭曲,就像競價排名。在國外,對網絡平臺的偏袒和賦權甚至存在一種理論基礎,從而引導著一種非平衡的法律設計。而中國互聯網20年發展,也是借鑒了歐美的慣例才得以有一套自己的體系。哈佛大學法學院研究網絡法的教授喬納森·齊特恩(Jonathan L. Zittrain)在《生產性的互聯網》(The Generative Internet)一書中認為,若讓網絡對發布內容進行實質審查,將極大地增加互聯網企業的創新成本,再則,它們也沒有能力進行實質審查。
而所謂“生產性的互聯網”的定義是,一個系統接受大量多樣化的、未經受眾審核的貢獻,能產生預期之外的改變性力量。開放、自由和公共性是它的特征,并降低了顛覆性創新的門檻。這里看來,顛覆性創新的本源在于用戶,是一種合作參與下的激變,這就把互聯網本身的社會責任屬性給降低了。
雖然美國的互聯網法專家也鼓勵法律的力量,以及借助法律所劃定的寬廣邊界來保護互聯網發展,但他們都認為前提是“自由和開放”,而這個特征也讓法律不能像規范生活世界中的刑事責任人那樣規范互聯網。哈佛法學院另一位教授勞倫斯·萊斯格甚至認為,通過法律手段過多地保護版權和專利將有損互聯網創新。這讓人聯想在2004年美國國會的聽證會上,當時在谷歌、現在Facebook 任CFO的謝麗爾強烈反對對醫療廣告進行審查的理由,也是高舉“創新成本”的武器。
基于以上這些原則,這30年來美國的復印機、刻錄機、光盤、打印機、互聯網、搜索引擎、P2P技術等新技術應運而生,法律上的寬容極大降低了創新的風險。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朱巍在一篇技術分析性文章中解釋說:“同‘錄像機不單能盜版,也能錄制自己的生活一樣,不能因可能的隱患而一概抹殺。”
同樣是受到法律眷顧的搜索引擎,人們卻對百度大加鞭撻,而對將“不作惡”作為廣告詞的谷歌給予高度評價,認為谷歌一直是在突破技術漏洞,并肯花重金增強對漏網之魚的屏蔽和攔截。說到“百度之惡”,輿論很容易地將之與漢娜·阿倫特所謂的“平庸之惡”聯系在一起,后者就是指自甘于體制化的認同,一些未必違法,卻與昏聵的官僚體系共謀并同歸于沉默的現象。
而百度近年來逐漸給外界造成的刻板、僵化和官僚化印象正與這種“平庸之惡”越來越有幾分相似。再一方面,在谷歌退出中國后,百度一枝獨秀地存在了7年。彼得·德魯克曾說,即使是那些最有企業家創新精神的人,掌管公共服務機構尤其是政府機構半年以后,“其行為也會變得像最糟糕的混日子的官僚和爭權奪利的政客一樣”。百度不是官僚機構,但它在非充分競爭市場中所得到的紅利不言而喻。
“記得創業初期的百度,那時我們主要在跟谷歌等競爭對手搶用戶。后來他們進來了,卻幾乎沒有挖動我們什么人,細想起來,那個時候大家都憋著一股氣?!眹衣摵险{查組在公布調查結果翌日,李彥宏寫了一個內部信周知員工,說了以上這段話。在今年2月央視的那檔紀錄片中,李彥宏在結尾還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對我來說,最好顛覆我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另外一個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