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記（組詩）

張雪松

與秋書

你們只知曉我來自田野，但卻不知

我身體里的饑餓比大地更遼闊

你們只知曉我總是沉默，但卻不知

我也曾是唱詩班里最小的孩子

含在上帝的口中發出過天使的聲音

昨夜雨點敲窗，入我夢中

它溫暖如淚，它透明若露，它咸澀似血，它濃重勝酒

我沉淪于它的形狀和氣質，穿越四季之珠

父、老、鄉、親，一字一泣

一撇一捺，我高過巍峨而低于禾苗

時間到了，我依附于其中的一棵在風中

唱出啞巴心中秋天的美景

我不會拒絕走過身邊的每一枚落葉，沉淀的陽光

就像我終生懷有隱喻與出世之技

盡情浪跡這人間的平仄，越遠越近

所有的奔赴都是回歸，而我

終將倒向松嫩平原那片死亡覆蓋的斜坡

在黑暗中默默點燃這把老骨頭，輕輕地舉起一縷煙

我不能辜負這滿天星光傾瀉的美意

深深地愛著

不知不覺間已是初秋，天空依舊堆滿了

不肯離去的烏云

夏日穿越飛鳥，遠行的朋友也奔波在途中

雨水繼續被生活包圍，我悄悄潛入一本書中

枕著白色的石頭

繼續吞咽著饑餓

我仿佛一直尋找，在暗處，幾粒發光的文字

用閃電一點點挑高雷聲

松花江上鼓蕩著白色的霧氣，遠處的樓群

靜靜地折射著太陽的反光

玉米地一片一片分開樹林和村莊

大牲畜用足了力氣，翻蹄亮掌

田野到處彌漫著泛黃的氣息

我收回目光，用心傾聽

記憶深處老墻上懸掛的鐘聲

藍天，白云，雨滴，星星

這些的確應該得到贊美，但我還是深深地愛著

這不易覺察的大地的卑微

垂落之姿

當我說出虛無，田野已經鋪開豐收的美景

飄落的葉子張開嘴唇卻一言不發

正好掩蓋了江河的滔滔不絕，當我說出

我身體里住著一個色彩斑斕的猛虎

幾乎沒有人相信，沉默通常來自無聲的怒吼

長腹細腰的蜜蜂尋遍花朵之身，它釀造的甜

于我有著針刺一樣的哀愁

哎，我們都是這世界上的細小之物

就像我此刻的孤獨，尚不匹配我以足夠的雄心

一個人面對，天邊火紅而又渾圓的落日

格物：鏡子

你是寂靜的，就像當年

王陽明深陷于一棵竹子的清瘦

盡管他手上的月光

已經雕刻成竹葉的形狀

聽喧囂受困于你，懷中的水銀

依然有我不能理解的神秘和明亮

你是深遠的，讓我相信

一塊玻璃如果僅僅止步于

黑暗完全涌入的大海

而獲得的世界竟然是輕浮的

在我看不見的角落，你又藏起莊子

還有他放牧的鯤鵬和蝴蝶

你是真實的，相對于一張粗糙的臉

我要承受灰塵和粉刺的雙重打擊

透過你，眼睛終于看清了自己

強盜是從來不講邏輯的，時間也是

你總是破碎于無辜，可這并不能

讓我放棄對生活的熱愛和懷疑

稻草人手記

冬至之前，候鳥競相逃離

北方的天空變得更加空曠

每天晚出一分鐘，早歸一分鐘

仿佛只有太陽才有這樣修改時間的權力

而光和黑暗，幾乎就是生活的全部

人們自由地打發夜晚不斷延長的時光

似乎并未覺察到生命的流逝

只有孩子和小狗是快樂的，這并不僅僅

是我一個人的簡單印象

只有北方的田野，才配得上季節這樣的情人

是果實的重量控制著變幻莫測的風云

大火就要燒掉那些廢棄的秸稈，我遲早也會

燃燒，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然后更有耐心地像一粒種子

等待春天

而冬至之前，枝頭上所有的樹葉都會飛離

只剩下灰突突的麻雀

嘰嘰喳喳，蹦來蹦去

我就這樣看著它們，整日踅摸那些不小心

埋在雪地里的米粒

它們已經習慣，我這個一聲不響的稻草人

任憑嘴角的哈氣，先變成霜，再變白我的眉毛

2015年第一場雪

立冬夜，一場雪小心翼翼地

靠近了夢境。它看不清城市

和鄉村。就如同我對美和丑

一視同仁。我確認這一場雪

和往年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但它的確給了我陌生和驚喜

就這樣，從云深處一直持續

不停地降落。仿佛資深游子

披著月色從遙遠的異鄉歸來

從頭到腳，有使不完的力氣

雪落在村莊的屋檐上，模仿

了一下麻雀的視角。發現窗

像一位老者徹夜圓睜的眼睛

燈影撲進院子里，輕輕護住

秋天的果實。雪又飛上樹梢

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掃凈

腦海里落葉的舞蹈，和煩惱

用溫暖的手指在雪地上輕輕

畫出一顆大大的心，在心上

寫下喜歡的單詞，拍進手機

雪又跳上更高的樓頂，眺望

城市的馬路上，只有清雪機

孤獨地轟鳴著。閃爍著橙色

的環衛工人，更像一群螞蟻

認真清理著頭上厚重的積雪

他們呼出的哈氣，在車燈下

分外刺眼。不遠處一雙鐵軌

穿過哈爾濱西站，伸向遠方

流動的線條由于四周的潔白

而變得異常清晰。冷風吹來

幾乎沒有人發覺，我和最愛

的女人，在這個落雪的清晨

剛剛經歷了一場普通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