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范
1959年深冬,我跟隨祖父來到內蒙古東部區鄉間的叔叔家。那時叔叔租借著別人的一間半草房,那房子矮小狹窄,灰暗無光。飯桌上或者睡覺前,祖父和叔叔不時地合計著要蓋新房,但交談中總是唉聲嘆氣的,因為手里沒錢。還記得一天黃昏,我和祖父去村前的一塊空地上栽黃煙,祖父神秘地告訴我,這塊兒空地離井近,將來我們就在這兒蓋房。
幾年后的一個夏日,正是我放暑假的時候,祖父說:“走,咱們伐木去!”叔叔趕了一輛鐵輪馬車,我們爺仨到村東面的山上干了大半天,按批準的數量砍回來一車椽子和笆條。炎炎烈日下,我光著膀子用鐮刀刮樹皮,大汗淋漓,卻不覺得累,鐮刀上來下去,發出“咔咔哧哧”的聲音,那聲音像長了翅膀一樣,鉆進我的心里。去了皮的椽子光溜極了,整齊地碼在一起,白花花的一片。
正是太陽流火的大熱天,全家人一起出動,制作砌墻的土坯。東北人管這項活兒叫脫坯。祖父、叔叔和我一大早就來到房基地旁邊的空地上,把土地平整些,便開始和泥。在土堆子上扒開一個四周凸起,中間下凹的盆型小坑,接著往坑凹里放“羊膠”,一般來說就是碎草,還要把土和碎草都均勻攪拌起來。接著,每人一根扁擔兩只桶,來來往往挑水,把水灌進土堆子,等到泥和草基本飽和,就拿鐵鍬搗草捶泥,從外邊一點點往里攪和,直到土、水和草成為黏黏糊糊的一體。這時需要我們脫掉外套,只穿短褲,光著腳在泥堆里四下踩踹,這是為了讓泥更結實,更有韌勁兒。這活看著簡單有趣,真的干起來卻是份苦差,不僅每次拔腳吃力,而且腿肚子和腳背不時被細草刮破,盡管泥糊在腿上,看不清傷痕,可疼得鉆心啊。
泥和好后是通透稀爛的,還得用鍬撮成大堆,悶上一會兒,就像和好面后需要餳面一樣,這個空當,我們才能歇歇腳,喘口氣。這時候,祖母、嬸子和大叔、二舅都來了,看見來了幫手,剛才還喊累的叔叔也來了精神,招呼大家開始脫坯。在平整的大塊空地上,依次排列開坯模子,端來和好的稀泥,摔進模子,啪啪幾掌拍實成,用拉直的細鋼絲比量著??蜃庸稳ド厦娴母∧?,再起模子,一塊有棱有角溜光水滑的土坯就出來了。就這樣,一會兒哈腰,一會兒抬頭,一會兒甩膀子,幾個回合下來,滿身是汗。難怪當時農村有四大累之說,就是起糞池、挖淤泥、割地、脫坯。別的不知道,這脫坯還真是累掉人一層皮,一天下來,渾身就像散了架,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了。祖父他們計劃要蓋三間房子,大約需要五六千塊坯,我們這些人足足干了7天,總算湊夠了數。好在這幾天總是晴朗的,若是下雨那些坯就泡湯了。祖父說:“咱有天緣呀?!?/p>
入冬后,冷得扎實,隔三岔五就下冒煙雪。祖父和叔叔還是按計劃去小砬子山采石頭,因為打地基和窗臺以下的墻都必須用石頭壘,這樣才能確保結實堅固。他們得用鐵鎬刨,用鋼釬摳,用木杠撬,有時震得手腳發麻。盡管寒冷,還是戴不住皮帽子,頭發上冒著滾滾的熱氣。中午啃幾口帶來的苞米面大餅子,吃幾捧雪,墊補一下又接著采石。就這樣,每天都能拉回一小車的石頭。祖父和叔叔商量著要多采一些石頭,除了建房用的以外,還要拿石頭換兩千塊紅磚,要在房子前墻做個磚掛面,圖個亮堂好看。嘮起這些嗑,叔叔興奮地打一串鞭花,祖父就唱起來:大鞭子一甩嘎嘎地響,一輛大車下了崗……
轉過年春種剛一結束,正是簡短的農閑,祖父找人看了個吉日,就準備動工建房了。那年頭,農村造房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跟娶媳婦辦宴席是一樣的,都要講究個天時地利,擇個黃道吉日。家里雇來木匠造房架子,雇來瓦匠砌墻,親戚朋友、左右鄰居也來幫忙,打宅基的、抹泥的、搬坯的、挑水的……工地上你呼我喊,一派繁忙。說來也快,過了三五天,房子的大框起來了,該上梁了。
那時農村有四大喜:娶媳婦、生小子、房子上梁、春旱得雨。因此,上梁這天村里的大人小孩幾乎全來了,是幫忙,是祝賀,也是湊熱鬧創造人氣。在一陣鞭炮聲中,木匠林大叔嗖嗖嗖地爬上梁頂,念叨著:“上梁上梁,吉祥吉祥,平平安安,天久地長”,并笑瞇瞇地系上一塊象征吉祥的紅布,接著把小饅頭拋撒下來,孩子們忽地撒著歡瘋搶,據說吃了上梁的饅頭一輩子都不腰疼。祖父把用紅紙包著的兩元錢送給林大叔,作揖感激,臉上都是從心里冒出來的笑。這天不管家境窮富,都要擺席讓大家吃個喜。我家做的是“六頂六”農家席:六個涼菜、六個炒菜、六個燉菜。院子里擺放幾十張飯桌,大家盡情吃喝,喜氣洋洋,熱熱鬧鬧。這時那些乞討的人一個又一個地來了,或說快板,或唱秧歌調,或演單出頭,都是充滿喜氣的詞兒,讓人高興,還逗樂子。叔叔給他們拿吃的,還要賞兩毛錢。
房子建起來了,人也累趴下了。由于著急上火與煎熬勞累,嬸子患了重病,盡管四處醫治,也沒見好,搬進新房子不久,就離世了。
搬進新房子沒兩年,我考入鎮里的中學,這一走便是7年。高中畢業,回到家鄉時,房子已經被歲月的風雨淋蝕得有些破舊了。房門釘著塑料布,窗子糊著紙,祖父總想換上玻璃窗,終沒能如愿。他只好領著我們在房子四周用燒柴夾了一圈籬笆,使院子顯得規整一些。
20世紀70年代初期,我到縣里的一家新聞單位供職,全家隨之搬進了縣城。這樣,房子只好交給別人看管。搬家時,祖父是最后一個從屋里走出來的,他不時地回頭看,竟在眾人面前落淚了。祖父每年至少回故鄉一次,去看看老屋,去回憶以前的那些日子。進城10多年了,老屋還在祖父的心里,每當刮風下雨時,他便自言自語地絮叨:“不知道老房子漏不漏雨?”祖父78歲那年的農歷三月,突然病重,臥床不起,臨終前,斷斷續續地跟我說:“就把我埋在西山上吧,我可以天天望見老房子?!彼亻]上了眼睛,永遠睡在老房子西邊的山上。
隨著社會發展和生活變化,我家先后4次搬家,從草房到磚房,如今已經住上了140平方米的樓房了。家里應有盡有,人丁興旺,日子和心情都好。一有空閑,我還是帶領孩子們到老家看看老房子的舊址,回憶往事,今昔對比,讓一家人愛我們自己的家,更愛祖國這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