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1
世界上最悲摧的就是你有一位整天恨不能關心你到腳趾頭的媽媽,這不,我還睡眼惺忪,緊箍咒就開始在我耳前念經了。
“高考志愿你抓緊填好!我聽我們單位的王姐說今天晚上八點就不能再改了。”媽說著,從碟子里拿起一只熱騰騰的包子遞給我,說,“來,嘗嘗,媽給你包的,是你最愛吃的豆腐香菇粉條餡。”剛出籠的包子,握在手心里燙燙的、軟軟的,跟平素一樣,可是又有什么地方好像不一樣了?對,包口的褶皺,比往日好像更加密實而秀氣。我再望媽手背上三條清晰的血管,心里突覺一股軟弱,語氣也就少了昔日的不耐煩,笑嘻嘻地說:“謝謝媽,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媽親手做的東西了。”“不要光說好聽的,你應該懂事了,要聽爸爸媽媽的話。你想想,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難道是害你?肯定是為你好呀!你說,對不對兒子?”
聽著這樣的話,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含在嘴里,我深信都味同嚼蠟。
皺著眉頭的爸穩坐餐桌上席,我跟媽打坐兩邊。我忽然想,如果再有一個人,到底是坐媽的那邊,還是坐我這邊呢?忽然冒出的念頭嚇我一跳,我忙看爸,爸正慢慢咬著包子。再看媽,媽逮住我的目光,又說開了:
“你跟你爸好好商量一下,看填哪個學校好,咱們市里各大學里的領導你爸都認識。”媽說著,討好地看著爸,爸仍然一句話都不說,媽又看了看我,說,“記著,填好以后要確認,不確認等于沒填。我們單位的王姐說了,去年她親戚家的孩子分數都能上北大清華了,就是因為志愿沒有確認,你們猜結果怎么樣?”媽說到這里,足足等了我們父子有兩分鐘,看我們無人配合,只好無奈地說,“結果呢,到頭來啥學都沒的上。”
爸取紙巾時,媽說別急,說著把自己手里的包子掰了一半遞給他,說,今天包子香,咱們倆再分吃一個。媽說著笑著,手里拿著包子,就這么一直在爸的面前舉著。爸已經站了起來,挪開了椅子。
“爸!”我重重地叫了一聲,奪過媽手中的包子,三五口就吞到了肚子里。
爸剛提起他的公文包,門口就響起了汽車聲。爸在門廊換鞋,媽追到他跟前說:“你晚上早些回來,幫娃再確認一下,看報哪個學校把握大。”
爸看著我仍在吃飯,蹙著眉頭說:“吃飯要定量,不能因為好吃就多吃,這會撐壞胃的。”我已經吃了三個包子,比爸多吃了兩個,要不是因為撐著,我真的還想吃,為了氣爸。
“填志愿時要慎重,把你一摸二摸三摸的成績權衡一下,對自己要有個正確的估價。另外,報什么學校是你的自由,我只提一個要求,學校在本市就行。”爸說完,不等我接話,就走出了門,快到門口了,又丟了一句,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不知是給媽說,還是跟我說,反正我們已經習慣了。
這樣的日子我眼睛已經看得遲鈍了,我掃了西間那一扇關緊的門,立即走進自己的屋子打開電腦,登錄進入高考志愿填報入口,一口氣填了三個學校,海軍南方艦艇學院、海軍北方潛艇學院、海軍指揮學院。當寫到“海軍”二字時,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拭凈淚,按確認鍵時,手指猶豫了片刻,快速刪掉了后面兩個學校,然后果斷地按了確認健。等我再次打開網頁想試著再改時,電腦已經不再工作了。我微微笑著,等待著一場暴風驟雨的到來。我不能想像父母看到這個志愿時的表情。媽媽一定會大哭、會罵,其至會揪著我的耳朵歷數她種種的不幸,從跟爸談戀愛到生我,到那件事降臨到我們家里的日日夜夜,她忽增的白發,額頭的皺紋,無數失眠的夜晚……媽媽生活在一個透明的世界里,她的喜怒哀樂都清清楚楚寫在臉上。爸呢,爸會如何表達?我不知道,爸在我的印象中,痛苦、歡樂始終都不是那么明顯,我們笑得合不攏嘴時,他的嘴只是咧咧,比哭還難看。媽說了,跟他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一個黑黑的隧道里,你感覺到的永遠只是沉悶、無助,還有莫名的悲傷。當然,這話不是媽的原話,整天跟幾個老太太一起上班的街道辦事處里,媽媽更關注的是什么時候超市又有什么東西打折了,家里米呀面呀還有多少,我的手機里是不是又多了幾個女孩的照片,我的書包里會不會裝了安全套,我為什么一進家門就要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是看色情網站還是偷偷吸毒之類的。她不說我也知道,因為我的手機短信經常有人觀看,我屋子里的垃圾都有人動過。不是我勤快的媽,還有哪一位?
讓你面無表情,讓你絮絮叨叨,吾去也!在大海中、在浪濤之上、在遠離你們的目光下,我要自由地成長,哈哈,我已十八,你們不能再干涉我了!這么一想,我笑出聲來,這個計劃,在我十年前就已醞釀。十年的風霜雨雪,使它更加穩如磐石,堅定如鐵。就在我雙手作擁抱大海抒發豪情狀時,媽忽然走了進來,我慌忙關了網頁。
打吧,打吧,只要你把志愿填好,想打多長時間游戲就打多長時間。媽說著,摸了一下我的頭,我極快地甩開。她并不氣餒,又用手摸了摸我黑黑的長頭,說,你要是把頭理成小平頭就好了。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是不是就因為……我還想說時,看到媽眼睛里滾出了淚珠,我立即止住了,握了握她的手,說,媽,上大學前我會去理發的,你放心。
媽揉著眼睛走了出去,我抹了一把濕濕的眼角,踢開椅子。媽今天不上班,我不能在家里待著。這么一想,我抓起籃球,沖出了家門。
晚上早點回來,咱們吃餃子!媽在后面喊著,我恨恨地帶上門,把她的聲音關在了屋里。走出花園小鐵門,我感覺自己有些殘忍,怎么能把傷心的媽一個人留在家里?這么一想,我的腳步遲疑了。可一想起回去又要聽她絮絮叨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我就果斷地邁開了腿。
天真熱,我投了不到十個籃就渾身是汗,球衣的后背全濕透了。坐在小區花園里一棵開得正盛的紫薇花下,我遠遠望著“游泳池”那三個二號紅宋字,心里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三三兩兩的人出出進進,讓人好不羨慕。這大熱天,躺在游泳池里多帶勁!可我不會游泳,我也不會跟爸媽張口說學游泳的事,雖然包學包會的游泳班廣告貼得大院里各個角落都是,可是我是不會給爸媽開口的,絕不。
漫長的假日才剛剛開始,填志愿,公布考分,等待錄取通知書,離上學差不多還有快兩個月呢。在這個我只上過三年高中的學校,我幾乎沒有好朋友。一上高三,大家都忙著準備高考,學習以外的話題都很少提及,更別說能有時間建立一種牢固的友誼了。
我曾計劃考完試就到全國各地去旅游,海邊、草原、戈壁、森林。《中國地圖》上那疆域遼闊的土地、那斑駁陸離的地貌,讓我心蕩神往,可是只要我說去外地,爸媽的臉上馬上晴轉多云,你要再堅持,那整個就是烏云密布、暴風驟雨了。
從考場一出來,我就說,媽,我們同學要結伴去云南,我也想去。
你不要急呀,等你爸有假了,咱們一家三口去。你一個人跑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吃呀住呀,沒有熟人怎么行!
那我在家門口報個駕校學開車總行吧?
不行不行,學開車多危險!現在交通事故一天比一天厲害,你沒看微信上說全國道路交通事故數呈上升趨勢?對了,媽為了監視我與社會上的壞人交朋友,專門玩起了微信,還在她的逼迫下,進入了我的好友圈。今天問基友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跟男孩子摟著肩呢?明天又問你不是個男孩子么,怎么又叫起自己“臣妾”來了?真真是青春期遇到了更年期,無盡的煩惱、無盡的郁悶,悶殺學生也!
那我到游樂場放松放松去!
千萬千萬不能去!你看你上次坐的那個叫什么瘋狂老鼠,把人等于翻轉了個底朝天,嚇得我少活十年,再說,你自己當時下來,不是也吐了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總不能就一直這么待在家里吧?親愛的媽媽,我已經十八歲了!
怎么會呢?你可以在家里看書,可以去跟同學玩,晚上十點半前回家就可以了。媽總是笑瞇瞇地說。媽給你錢,你可以打游戲,跟女同學去吃飯什么的,也不再限制你。
唉,真悲摧,跟我吃飯的女同學還真沒有。不是咱沒吸引力,是小哥沒瞧上眼,現在的小姑娘怎么就像電腦復制出來的,穿著、談吐都一個樣子。跟男生吃個飯,就搞得恨不能讓全世界人都知道。這還罷了,吃個飯也不算啥,關鍵是這個食材不合格、那個易致癌,還說什么“吃四條腿的不如兩條腿的,吃兩條腿的不如沒有腿的”,搞得人吃的欲望都沒了,更無雅興談什么風花雪月、壯懷激烈。
爸媽唯一沒說不讓我去學游泳,就是讓我去我也不會去的,“游泳”兩個字在我家是一個禁忌。不,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禁忌。我說的大家庭包括奶奶姥姥姥爺伯伯叔叔姑姑姨姨堂哥堂妹表兄表弟,唉呀呀,真的,我們這個大家庭里里外外少說也二三十人呢。那個年代,國家還沒有計劃生育嘛。對了,生我時,已經計劃生育了,我算是一個漏網之魚。哈哈!你別笑,笑得我難受。算了算了,不說了,言歸正傳。
還是沒事干。對了,到爸爸單位去,那附近有個體育館,里面有空調,可以打羽毛球。然后到他食堂吃飯,自助的,什么都有,七八種菜,葷素搭配,樣樣精致,五六種水果,對了,還有冰淇淋、酸奶什么的,不像家里老吃面食。這么一想,我回到家,悄悄從花園往房間望,媽的身影在屋子里來回晃動著,我躡手躡腳地從車棚里取了車。
三局兩勝,跟不相識者過招,真過癮。我走進爸的辦公樓時已經十一點十分了。爸爸這時應當還在辦公室,他是一個守時的人。爸果然在。看著我滿頭的汗水,爸皺了皺眉頭,把毛巾扔到我手里,說,快去洗洗,你看你像什么樣子!
你總是對我不滿意!
爸不說話。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扶到沙發椅上,晃著雙腿說,我餓了!
爸看我一眼,我立即停了晃著的腿。爸這才說,你等我一下,我處理完這個文件。
這時,外面有人叫爸吃飯,說著,門輕輕開了,進來一個女的,挺漂亮的。我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胸挺大。她盯著我看了一眼,笑著說,局長,這個小帥哥是你兒子?
對。爸笑著,抬起了頭。
局長,你要孩子很晚呀!
我不高興了,爸仍笑著點了下頭。女人走了,跟著她進來的香氣也隨之關在了門外,我再看爸的臉色,他又面無表情地看起材料來。
一會兒就沒好吃的了。
咱今天到外面吃,挑個你喜歡吃的飯館。爸咧了一下嘴,我一下子就心花怒放了。立即掏出手機,在美團網上搜索附近的飯店。香鍋、沸騰魚鄉、麻辣風情、漢拿山,真的讓我眼花繚亂。對了,你到我床頭把那張優惠券拿來,看是哪家的?爸頭也不抬,文件好像看得還津津有味,不是輕聲地笑,就是不時地點頭,我不明白那些讓我看得都想睡覺的文字,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我跑到里間,一看券,是沸騰魚鄉的。有二百塊呢,就它了。看爸還沒有完的意思,我就躺在他床上翻起枕頭邊的書來,爸最愛看材料,這個調查報告、那個經驗材料的。我翻了一下就頭痛,頭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騰挪著張望天花板。忽感覺枕頭底下有東西,硌得頭很不舒服,揭開枕頭一看,是本影集。這一看,我愣了,慌忙蓋好,想到外面吃的欲望一點也沒有了,情緒也降到了零點。
爸鎖完文件說,走吧,把券帶上。
我不跟你吃了,我同學叫我有急事呢。說著我就沖出辦公室,一口氣騎上自行車跑了好遠,才抹了眼睛周圍的一把水,我沒分清是眼淚還是汗水。
2
大街上永遠車流不息,我轉了一會兒就熱得不行,又跑到有空調的幾個大商場,從一層轉到五層。到了買泳衣的柜臺前,我一下子挪不開步了,看中了一件泳褲,藍色帶白邊的,不貴,一百多塊錢。買完,我再次回到大街上。除了家里的大院,還真不知道這個城市哪還有游泳池。回到院子,我在小賣部買了一只游泳圈,然后走進了我一直渴望進去的游泳池。
1.5米,1.7米,2米,3米……我仔細地看了一遍,可能是到了中午,泳池里人少多了,我選了最低處,套著游泳圈,慢慢進到水里。水很涼,但是挺舒服。我慢慢地一只手扶著池邊,一手扶著泳圈,踩到池底。
旁邊的小孩子打水仗,笑我、惱我,我也不理。慢慢的,我松開了扶在池邊的手,一手扶著泳圈,一手裝模作樣地劃起水來。忽然不知咋回事,腳踩空了,喝了一口水,嚇死我了!我想千萬不能死,我死了爸媽怎么辦?他們年近六十了,只有我一個孩子呀。我急得想叫,卻叫不出聲來。當然,什么事也沒有,我只是喝了幾口水而已。有游泳圈呢。我雙手緊緊扶著游泳圈,在水里慢慢地挪動著。走了一會兒,我學著別人的樣子趴在上面,雙腿蹬起來。我真的游起來了,慢慢地越來越遠,越來越自如。我慢慢地松開了手,浮在了水面。
一直到下午五點我才走出了游泳池,把泳圈和泳衣放在報箱里,想等著爸媽不在時拿進家。自從我在家,取報紙牛奶,是我的分內事,媽媽也不管了。可是我還是不想回家,一直到六點了,爸打電話,媽打電話。我回家時,爸黑著臉,媽說算了算了,趕緊填志愿吧。
電腦已經打開,他們沒有密碼,登錄不了。爸第一次沒有看書,拉了把椅子坐到我旁邊,媽站在我跟爸后面。我頭頂冒汗,心怦怦跳著。我說,已經填完了,上午就填完了,已經確認了。
你打開我看看!
不用,我檢查了一百遍,不會有錯的。
爸看著,就那么認認真真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你報的什么學校?
不就是你們平時說的那些嘛,西安交通大學呀、陜師大呀、西北大學呀、西安科技大學呀什么的,反正我都是聽你們的,你們說填什么就填什么。
唉呀呀,你這個娃, 怎么報了那么多?
報得越多越好,得有個墊底的,你不懂!我強調。
那就好那就好。媽說。
可是這幾個學校錄取分數線我感覺都差不太多。爸說。
我咳了一聲,說,放心吧,填志愿是我一生的大事,我又不小了,怎能視同兒戲?已經填完了,又確認了,你們忙你們的去吧。局長大人,去研究你的典型材料吧。親愛的母親大人,去看《甄環傳》吧,今天晚上到了關鍵時刻了,你看甄環怎么跟華妃斗智斗勇怎么化險為夷的。
劉洋,你給我坐下,打開電腦!多年的經驗告訴我,爸提高了聲音,證明就是他生氣了。
已經填過了。
第一志愿填的是哪個學校?
西北大學。
第三志愿呢?
陜師大。
第二呢?
西安科技大學。
爸停了一下,轉過身,喝了一口茶,又問,第三志愿是哪個?
西安科技大學。我一說出,就知錯了。
你再說一遍?
陜師大。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沒記住?
唉呀呀,不就是那幾個學校嗎?搞得我頭都暈了。
算了,算了,反正都在家門口,我也放心了。你西北大學認識人不?咱們要趕緊找人,萬一有個閃失,就麻煩了。
爸不理媽媽的提醒,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坐到沙發椅上,脫了襪子,媽馬上端來一盆水放到他的腳下。用熱水泡腳,這是爸多年來的習慣。他不知從哪看的,說每天晚上泡腳搓腳對身體有好處,熱水泡腳時加速了腳部血流循環,使更多的血液流向下肢的末梢血管,并使大腦血流量相對減少,使人產生困倦感。同時由于腳掌上無數神經末梢與大腦緊密相連,熱水泡腳對腳部末梢神經的刺激,可對大腦皮質產生抑制作用,使人感到腦部舒適輕松,從而使睡眠加深。特別是老年人動脈硬化,供給腳的血量減少,比年輕人還怕冷,腳底受寒發涼,會使機體抵抗力下降,罹患疾病。因此,每天晚上用熱水泡腳,可使全身血脈流通,有利于身心健康。
奶奶伯伯叔叔姑姑來了,他總要給他們講泡腳的好處。對了,舅舅姨姨們來了,他不主動講,人家問了,他就會講一下,講得比較潦草。
結果,我們家里經常是每個人晚上都泡著腳聊天。奶奶是,伯伯是,姑姑是,媽媽是。作為領頭羊,爸爸先是給奶奶端一盆熱水,再給伯伯端一盆水,然后呢,就自己穩穩地坐到椅子前,由媽媽給他端水泡腳。二十分鐘后,爸說時間到,于是大家就好像聽到了將軍的命令似的,開始擦腳。擦完腳,爸把左腳放到椅子上,左手四指握著腳背,大拇指按住腳掌,右手就開始使勁地干搓起腳掌來。伯伯是軍人,陸軍少將,他卻像個小學生似的,邊做邊請教,是這樣不、是這樣不?他最小的弟弟我爸爸卻說,使勁,再使勁!腳掌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特好玩。不過,奶奶的搓掌就特好笑。奶奶搓一下,就把手掌往大腿上抹一下,不一會兒,她的白綢子睡褲大腿上就黑成一片了。爸爸不說,媽媽不說,大伯也不說,只有我笑著說,奶奶,你的腳還得好好再泡。
奶奶臉紅了,說,我孫子嫌我這個農村人哩。
爸剜了我一眼,媽說這孩子,伯伯則笑著說,洋洋,明天奶奶泡腳時,你給奶奶洗腳,好不好?
你為什么不給奶奶洗?
去一邊看書去!爸冷著臉,踢了我一腳。
我再看奶奶,奶奶還在搓著腳,現在手里搓出的是白皮。
現在爸爸媽媽關于愛腳的工程已經進行到搓腳階段了。我也關掉電腦,裝著累了,躺在床上,第一關總算過了。我舒展下全身,打開手機,刷起微信來。跟同學們點贊,給遠在故鄉或者天南海北的表兄表姐們點贊,點得我胳膊都困了。關了手機,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明天我要報班,去學游泳。當海軍,不會游泳怎么也說不過去。主意拿定,心無旁念,一覺睡到天亮。
3
在北京工作的伯伯一家人到我家來休假了。伯伯跟爸爸媽媽一樣愛吃面食,當然,他們在老家從來就沒有見過白米飯。媽媽做的面食好,伯伯就喜歡住到我家里,跟著爸爸養生。伯伯帶著大媽,還帶著表姐的孩子。外甥女真是可愛。小家伙叫聲舅舅,我聽得心里怪怪的,再次感覺自己長大了。我小時候舅舅來時,我可認為舅舅就是跟爸爸媽媽一個樣。這么一想,我就禁不住像個真正的舅舅一樣,帶著她識字、捉迷藏。
一家子熱熱鬧鬧的,我好高興。這樣父母管我的時間就少了,我專心地學起了游泳,給他們說,我在同學家里讀書,同學爸爸是個作家,整天在家里閑著,最愛給我講寫作的知識了。媽一聽,就說,快去快去,省得你在外面瘋玩,讓人提心吊膽的。
伯伯問我報的學校,爸一一地給他講了我的三個志愿,伯伯說好呀,我們家的孩子也有在地方發展的了。你好好干,你表哥表姐他們都煩死部隊了,說部隊這也不好那也不自由,氣得我整天罵他們,可是不管用呀!說著,哈哈笑著,繼續搓腳掌。
那天伯伯一家被人請去吃飯了,我照例游完泳,頭發濕濕地往家走。我忽然看到了媽,媽今天真怪,怎么想起來大上班的跑到游泳館門口的菜市場來買菜?她是近視,我想著趕緊躲過去,可是自己兒子的影子哪個母親能認不出來?果然,她遠遠地就喊住了我。
你干啥去了?
同學、到同學家去了!
你頭發怎么是濕的?
我打球渾身是汗,用水管沖了一下頭。這話怎么能讓她相信呢?我穿著拖鞋,提著還在滴著水的泳褲和毛巾。泳衣雖然是在塑料袋里裝著,可還是讓媽發現了。她一把奪了過去,翻了一下,就開始哭著往家里走。買好的韭菜和豆腐都不要了。我忙提了跟在后面,迅速想著如何解釋。越想越感覺解釋不清,特別是對女人,要解釋清每一件事情,無異于大海撈針,難上加難,更何況像我媽這樣的,眼淚加絮叨,簡直要命。
媽進洗手間了,我快速地把菜和豆腐放進冰箱里,然后跑出去。我想不能跟媽單獨在一起,否則她又要說那些我都能背下來的話了。于是我給媽發了個短信,說去同學家了。然后到外面的公園里跑了十圈,估計伯伯他們一家回來了,然后往家走。我知道無論是爸還是媽,罵我甚至打我,只要家里來了客人,他們就會本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只字不露。
伯伯住的客房燈亮著,外甥女的笑聲傳了出來,我放心了,大搖大擺地進到家里。媽不在屋子,很好!爸在跟伯伯聊天。爸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媽跟他通氣了沒有,所以賠著笑臉。剛想進衛生間,媽一下子從黑黑的衛生間里沖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媽看了我一眼,在我額頭上點了一手指頭,說,讓你不聽話,一會兒你爸收拾你!
看來還是告密了。
我四處找泳褲,院子、屋子里都沒有。難道干了,媽收起來了?
伯伯他們都睡了,我也睡了,而且關了燈。我想爸不會進來了,可是爸卻進來了,他打開臺燈,關緊了門,坐到書桌前,一句話都不說,就那么冷冷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毛毛的,我只好承認錯誤并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那是很危險的。爸慢吞吞地說。
我知道。
那是很危險的。爸又說。
我知道。
爸站了起來,又說,那是很危險的。說完,關上了門。第二天,爸給我了一個任務,讓我哪兒也不能去,帶著小外甥女一起玩。
外甥女太淘了,見抽斗就翻。她翻我收拾,累得我直喊累。媽跟大媽在包餃子,不理我。我拿了她一大堆玩具,擺在她面前,讓她玩,她卻不感興趣,又拉抽斗。大伯住的那間屋子是我們一直閑置著關著門的房子,現在打開了。柜子上、抽斗上,凡是有鎖的地方,媽都鎖了。小孩子當然不甘心了,東瞧瞧,西看看,最后爬在床底下拉出了一個裝書的紙箱子,上面有個影集,外甥拿著看起來我要奪過來。她已拿著影集跑到大媽跟媽跟前說,奶奶,我認識這個人,他是海軍。
媽手里的面團掉在了地上,大媽忙抱起侄女走進了屋子,邊走邊說,這孩子,怎么把手弄得這么臟?我則裝著沒聽見,跪到地上收拾起雜七亂八的玩具來,邊收邊大聲地哼起歌曲《自由飛翔》:
是誰聽著歌
遺忘的寂寞
漫漫長夜一路奔放歲月曾流過
在那人潮人海中
你也在沉默
和我一起漂泊在天涯的交錯
在你的心上
自由地飛翔
燦爛的星光
永恒的徜徉
一路的方向
照亮我心上
嘹亮的邊疆
隨我去遠方
……
媽那天包的餃子爛了一半,結果我們喝的面湯里全是餡。爸用筷子撥拉著餃子,說怎么越做飯越不會做了?媽沒有說話。大媽接口說,是我的錯,我不太會搟皮。大媽是南方人,不會搟餃子皮是正常的。
在家門口不能游泳了,無奈我只好在網上找了一家離家不遠的游泳館。貓兒都有打盹時,何況爸爸媽媽又那么忙著照顧客人,我每天借口出去打球,認真地學起游泳來。不到十天,我就學會了游泳,而且游技在我們這個班還是第一。
4
我的高考分數出來了,比一本高出了五十八分,也就是說,我肯定能考上所報的學校。爸爸媽媽都高興,我卻發愁。我知道,軍校是提前批次錄,十天后就要體檢,怎么給家里人說?
對,不說。可是體檢后就是錄取通知書,接著要政審、辦理注銷戶口,這都需要爸去辦理,而且,紙包不住火呀!
我準備先跟爸說。我到了爸的辦公室,我想在辦公室爸不會打我,也不會罵我。
爸聽了后,半天沒有說話。
最后說,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報這個學校?
我想當海軍,當海軍是我八歲時的夢想。
現在還來得及,咱們不去,上西北大學,我找人。
不,我就要當海軍,就想上海軍南方艦艇學院,我只報了一個志愿。這個學校上不了,我就永世不上大學!
爸使勁擠了一下眼睛,然后睜開,慢慢地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知道。
爸看著我,說,你可以換一個學校,比如說陸軍學校。
我就要當海軍,就要上海軍南方艦艇學院。這一天,我整整等了十年,爸,十年難道我還沒想清楚嗎?說著,我眼淚出來了,忙扭過頭去,不想讓爸看見。
爸忽然站了起來,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然后騰地坐到了椅子上。
半天,我們誰也沒說話。
最后,爸終于開口了,說你回去吧,此事不要跟你媽說。
這么說,爸你同意了?
放屁!滾!爸抽出一張紙巾,捂住了眼睛,我忙逃了出來。
到爸下班的時間了,媽做了他最愛吃的臊子面,面已做好,菜也炒了,只等著爸回來,煎湯下面。過了二十分鐘,爸還沒有回來。我有些沉不住氣,借口到院子里收衣服跑了出去。爸已經回來了,他蹲在小花園里,抓起一塊塊并不大的土塊,用手一一捏碎,腳下一大片細細的土,看來他回來很長時間了。爸看了我一眼,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土,提起包,無視我存在似地從我身邊走過。那是一個我陌生的臉,讓我想起那個悶熱得讓人焦躁的南方的夏季,那個冰冷的屋子。
我跟在爸后面,輕手關上門,雙手從飯桌下抱出沉得像死人的三把椅子,唯恐再惹他生氣。過去我可是走路地動山搖,搬椅子都是從地上直接推著走的。
爸怎么跟媽說,是當著我的面還是單獨說?爸照常吃飯,跟平常一樣,無語。媽照例說話,絮絮叨叨說著單位的事。那些人我跟爸一個都不認識,反正媽喜歡說,她根本不管聽眾的反應,我想她是把這當成了功課。我看了爸一眼,再看爸一眼。爸不看我,只管吃飯,吃完飯,媽照例去洗碗,爸忽然說,劉洋,去洗碗!
不用,不用,我去洗。媽說著,手里端著兩摞碗,站了起來。爸說,坐下,我跟你說個事。
媽看了看爸,爸很少跟媽認真地坐下談事,要談就是正事。媽有些緊張,笑著說,什么大事,還這么嚴肅?說著想笑,看爸臉上沒有笑的意思,便不再笑了。
媽打點家務,就像爸爸兄妹們對待他們的事業一樣,如癡如醉,百做不煩。她在小小的院子里種了菜,小白菜、大蔥、胡蘿卜、香菜,種了桃樹、蘋果樹。她還試圖養雞,但因為鄰居給物業反映,只好把雞殺了,給我們做了雞肉麥飯,香死我了。她包餃子、包包子、搟面條,雖然我家離食堂不到一百米,但我們都喜歡她做的,家里的案板是三叔用老家的楊樹做的,盛面的蓋子是三媽編織的,奶奶讓人捎來的新麥面也是自家地里打的,吃家里種的糧,舒服。過去爸爸種過地,奶奶種過地,他也種過,只是我沒有種過,可我幫三叔摘過蘋果,給果樹套過果袋。
媽惟一怕的是爸。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怕爸,只要家里有客人在場,她每說一句話都要看爸的臉色,爸看她一眼,她馬上就止住了話,爸爸的眼神像開關。當然開關也有不靈時,那就是爸爸家這邊來人,七大姑八大叔到省城來看病、找工作,為孩子上學什么的,爸就得看媽的臉色了。媽要是臉上不高興,爸就賠著笑臉,掃地、洗碗、洗衣服。客人一走,爸立即沒有笑臉了,活也不干了,吃了飯,腿跨過擋道的椅子,也不會把它收回去。
媽看看爸,又望望我。爸來回干搓了兩下臉,說,劉洋報了軍校,是海軍,是海軍……海軍南方艦艇學院。
海……媽“海”字剛說完,忽然就像被雷殛醒了,一雙淚眼死死地盯著我,說,娃呀,你這不是拿刀子捅我跟你爸的心么?
我就要上軍校,就要當海軍,就要上海軍南方艦艇學院,其他學校我統統不上,我的事我做主!
媽摸著我的額頭說,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心血來潮?
我一把甩過她的手,說,我是認真的,在我八歲時我就想好了考這所學校。啥事我都聽你們的,這次說什么也不行。你們看看,我多年來對這個學校的關注,它的招生、它的學科,還有它的校區。我說著,抱著一大堆我收集的與這個學校有關的資料,那上面醒目地放著一套嶄新的海軍學員春秋服。
媽媽抱起衣服放聲大哭,爸爸疾步跨進了臥室,好像后面有人捉著蚯蚓追他,爸最怕蚯蚓了。
第二天六點半,我按上學的時間早早起了床,往常這時媽媽的早飯已經做好了,爸爸也起床了。可是這一天,廚房冷清,爸媽臥室的門關著。昨夜他們一定吵架了,一定是你怪我我怪你,說不上還打起來了。親愛的讀者,你一定會這么想,這是好多父母慣有的行為。我的父母不會,不,準確地說,我的爸爸不會。在我家,只有我母親會哭、會說、會罵,但我的爸爸永遠是沉默的,媽媽就是想吵也沒有對手。
望著忽然沉寂的家,我一下子手足無措,今天爸爸媽媽還要上班呢。我跑到門廳一看,他們的鞋子都在,也就是說,還都在睡覺。作為跟爸媽生活了十八年的兒子,我當然知道他們跟我一樣,一夜沒有睡著。沒有睡覺,呆在房間干嘛?不會尋了短見吧?這么一想,我一下子慌了,立即敲門。我的手還沒敲門,門忽然開了,爸老了許多,他沒看我,進衛生間去了。媽也起來了,在收拾床。
我說,媽,你別做飯了,我去食堂打飯。
你做啥我們也不會同意的,除非我死!媽看都不看我,少見。
媽,你不是一直很愛我嗎?愛我,就要替我想想。
連想都不要想,沒門!
真想不去打飯,可是我還是端著飯盆出去了,我感覺要真正地打贏這場與父母的戰爭,就必須要打持久戰。
回到家時,爸媽仍坐在沙發上。爸在看書,還是我走時的第五頁。媽一拳拳地砸著自己的大腿。我把稀飯倒進碗里,把包子放在每人跟前。我說爸媽,吃飯了。媽,從明天開始,我要跟著你學做飯。還有,我拿出游泳合格證書,放到他們面前,說,寒假回來,我就去學開車,我要旅游,不能因為一日被蛇咬就不敢進山,越是這樣越要想辦法,把它制伏。對吧,爸爸?你不是常說,男子漢要走四方嘛。
媽掃了我一眼,又抹起了眼淚。爸走過來,坐下吃飯。
媽半天才過來,忽然說,我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絕食,就離家出走,就……我忽然不敢再說下去了,因為媽忽然捂住了胸口。爸立即去給她找速效救心丸。
媽吃了藥,手捂著胸口,又說,你還是不改主意?
我費力地點點頭。
爸看看我,說,你今天哪兒都別去,好好想想,我們也好好想想。
爸上班去了,媽也上班去了。媽走時邊哭邊說,好兒子,你不要走極端,爸媽的心你啥時才能明白哇?
晚上伯伯打來了電話,伯伯給我打電話,這可是第一次。他說,他已經跟學校聯系了,我的分數超過了五十多分,也就是說已經錄取了。伯伯說,當海軍是很苦的,遠航很單調。下到潛艇里,腰都直不起來,四處全是機器的轟鳴聲和難聞的機油味。要是想當兵,就到北京他所在的軍校讀書吧。
不,我就是想當海軍,就要上海軍南方艦艇學院。伯伯最后長長地嘆了一聲,放了電話。
表哥也打來了電話,表哥說,部隊挺苦的,學校畢業后,還不知道分到哪去呢。我有個同學,雖說分到了省城,可是部隊訓練很緊,一兩個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冬天去靶場駐訓,夏天到野外駐訓,蚊子咬,天熱,還有,將來還要面臨第二次就業。
我說人各有志,當海軍我當定了。
表弟呀,海軍軍裝是漂亮,可是漂亮不能當飯吃呀!
這與軍服無關。
那就是大海對你的誘惑。大海其實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海水很臟的。如果去遠航,那很苦,連淡水都喝不上。
表哥,在軍艦上腰直不起來,聞不慣味道,四周都是轟鳴聲,還有海上實習,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對吧?可是,表哥,我還是要當海軍。
那就是你想出名。
記者要采訪,我謝絕了。與主旋律無關,更與正能量無關,只因那是我多年的夢想。
我一直很聽姑姑的話,高中三年都是在她家住的。那時爸和媽還沒有調到省城,在老家的縣城工作,姑姑在省城,省城教學質量高,我就到了姑姑家。
姑姑來了,只是望著我不停地說,你要好好想想,不能去那么遠的,不能去那么遠的。媽出去了,姑姑好像一下子輕松多了,站起來當著爸的面用手點著我的頭,不停地說,你說說,你這么做對得起你爸你媽么?還有你奶奶,八十多歲的人了,你要氣死她不成?十年了,好不容易大家心里的傷口都愈合了,你為啥要重新撕開?你大了,不能還這么不懂事!
我不說話。
姑走到我跟前,想打我,伸出的手伸了半天,又放下了,說,我也沒辦法,你怎么這么倔呀?哪像……說到這,她馬上捂住了嘴。我知道她要說啥,雖然她不說,但是我知道。
姑說看來你非要把佘太君氣死不可。
佘太君是我奶奶,我鄉下的奶奶。佘太君我知道,楊家將里那個白發老太太,百歲高齡還掛帥出征,抵御西夏侵略。奶奶是一字不識的農村婦女,怎么能跟人家比?難道就因為她生了一個將軍、一個局長、一個作家,村里人就稱她為佘太君?
媽去大舅家了。大舅的獨生女,也就是比我小三歲的表妹,長得漂亮可愛,剛考上重點高中,全家人歡天喜地還沒來得及慶賀呢,表妹忽然得了一種怪病,說哮喘卻又查不出過敏源,不是哮喘吧卻在新修的房子里喘不過氣來。舅舅舅媽帶著表妹到北京協和醫院去看病兩周了,至今還沒得出結論,媽只好到醫院里照顧生病的姥姥了。媽不在才一天,我就感覺日子難熬呀,得跟爸一起到食堂吃世界上最難吃的飯,得給爸洗臭襪子,得拖地。我想起了媽的種種好,可是我決不低頭,決不!我忽然想到鬧海的哪咤,真想還骨父母,可是生活畢竟不是神話,沒有爸媽給我生活費,我寸步難行。媽人不在家,她用電話搖控著我,一會兒給我說軟話,一會兒給我說硬話。一方面她怕我想不開走極端,一方面又怕我真的到了遠方。她每天的話把我耳朵都聽煩了。
過了兩天,爸突然說,你回老家呆幾天吧,你三叔他們不在家,奶奶一個人在家,你陪陪她吧。如果你能把奶奶說服,我就讓你去當海軍。
奶奶?陪奶奶?陪鄉下奶奶?一想起滿牙沾滿了紅紅的辣椒皮的奶奶,我一百個不情愿,可是奶奶是爸爸的媽媽,再說我也不愿意看爸爸的臉,干脆去鄉下,對付奶奶,我有的是招。
5
我計劃好了,先去看奶奶,然后跟她住一晚,爭取做通她的工作就離開。車漸漸駛近故鄉。我雖生在這,長在這,可是每次回奶奶家,總是轉一下就回來,農村條件總是比不上縣城。就說廁所,蓋在大門外邊,晚上起夜很不方便。我記得好像是爺爺病了,我跟爸爸媽媽在老家住過一夜。晚上睡覺前,我想上廁所,一打開大門,看到外面黑乎乎的莊稼地,聽著玉米葉子嘩嘩地響個不停,就嚇得縮回了頭。現在我十八歲了,還是擔心晚上要是上廁所咋辦。還有,農村的炕上會不會有跳蚤?會不會有臭蟲?越想越后悔聽爸爸的話回老家了。而且我跟奶奶真的談不上有多少感情,更不知說什么話。
蘋果樹密密麻麻地長了一塬,每只蘋果上面都套著紙袋子,遠遠看像打著白紙燈籠,怪嚇人的。我穿過鄉村小徑,越走心里越緊張,好在地里有不少的中老年人在忙碌著,有收蘿卜的、有給莊稼拔草的。我的膽子大了些。我快步來到一大片墓地,這兒有爺爺,有村里人,許多老爺爺老奶奶,我都曾見過,可現在我看見的只是一片片墓碑。在爺爺墓的下角有一只小小的墓,是他的。我左右看了看,莊稼地里人還在,我心里安了許多,跪到墓邊,燒了紙錢,很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唱他放暑假回來教給我的一首歌:
我是小海軍,
開著小炮艇,
不怕風,
不怕浪,
勇敢向前進。
炮艇開得快,
大炮瞄得準,
敵人膽敢來侵犯,
轟轟轟,
打得他呀海底沉!
……
歌聲中,腦子閃回到那個明媚的夏季。夏季,又是夏季。
洋洋,你長大干什么?
我要像你一樣上軍校,當海軍,去開炮艇。
那得十年后。我算算,再過三年我就畢業了,是副連,正連三年,也就是說十年后我就副營了,干得好說不上就能當上我最喜歡的魚雷艇艇長了。
報告艇長,小海軍劉洋向你報到!
十年了,我還沒當上海軍,他卻融進了泥土。
擦干眼淚,我穿過一個個墳墓,走回公路,長長舒出一口氣。奶奶的家在村頭,前后左右的四五片莊基地都只是圍了墻,還沒有蓋上房子,是沒有錢還是沒來得及?奶奶家的煙囪里冒出了一縷煙,想必是奶奶燒炕了。
奶奶果然剛燒完炕,手里提著柴筐,一看到我,就一把把我摟在了懷里,說,娃呀,你可回來了,想死奶奶了!說著,就伸出手撫摸起我的臉來。她手上的皮膚很粗糙,摸在我的臉上扎扎的,她身上的味道是洋蔥味。她的大拇指縫里是黑的,那是炭的味道。她就這么一直抱著我,很久都不松開。我的視覺、聽覺、味覺和嗅覺,除了黑黑的,什么都沒有。我就這樣被包圍著,淹沒在黑色之中,氣都喘不過來。
我掙開奶奶的雙手,說,三叔和嬸子去哪了,啥時回來?
別提了,你三嬸她弟弟到深圳打工時歿了,三嬸三叔去南方幫著處理后事去了。這都去了三天了,不知事辦得咋樣。你回來得正好,快給打個電話,看現在怎么樣了?急死我了,人都沒了,賠多少錢都沒用,不要讓人家打他們。我昨晚上做了一夜的夢,嚇死人了!娃,我都不敢跟你說,人老了,愛胡想。
電話撥過去,三叔說,工頭差勁,只賠償兩萬塊。我還沒說話,奶奶就一把搶過電話,說,兩萬就可以了,趕緊回來吧。外面那么亂,不要得罪人。現在的人,黑著呢。說著奶奶哭開了。
奶奶抹凈眼淚,問我,吃飯了沒?奶奶去給你做面條。我說吃過了。奶奶說,那好,你先喝水,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到隔壁去了。我說奶奶你去干什么呢?奶奶說,謝菩薩保佑呢。原來隔壁的小屋子里奶奶供著一尊菩薩,她在像前敬了三炷香,又跪在跟前閉著眼,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我感覺有些害怕,便悄悄退出來,沒提防被一個硬硬的東西頂在了腰上,我一看,是個蓋著布的長方體的東西,把布一揭,我的媽呀,這是奶奶的棺材。我立即跑到奶奶跟前,奶奶走到哪,我跟到哪。院子很大,且黑乎乎的,奶奶在前,我一步步地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影子隨時跟著我,我不禁抓住了奶奶的衣襟。
這娃,自己家,怕啥呢?奶奶說著,半駝著腰不停地走著,滿院子十幾間屋子,都黑黑的,院外的樹影不時地飄進來,活像一個人影。
夜已經很黑了,公路上的汽車偶然響幾聲,不時有幾聲狗叫,再看偌大的院子,只有我跟奶奶,忽然有些后悔回老家來了,巴不得天亮就回城。
奶奶端著一盆水進到客廳,說,來洗腳。我坐到沙發上,屁股底下的彈簧真硬,高低不平,坐下就能聽到咯吱咯吱聲。奶奶又要出去,我說奶奶,你別出去!奶奶搖搖頭,坐到我跟前。洗臉盆里的漆早掉光了,毛巾雖然是干凈的,但是肯定是別人用過的,聞著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抓在手里滑膩膩的。我心中的想法不能表現出來,忙掩飾道:
奶奶,你也來泡腳?
不了,吃水都要錢的,還是你三叔一擔一擔地從水塔挑回來的。這不,他不在,水得省著用。
奶奶這么一說,我就不想洗腳了。我說奶奶,我不洗了,你洗吧。奶奶說,要不這樣,你先洗,奶奶用你洗過的水。
我的腳是臟的。
奶奶可不嫌棄我孫子的腳,那么白白凈凈的像棵胖乎乎的白蘿卜似的,奶奶恨不得咬一口吃。奶奶說著笑著,用手指頭摁著我的腳面,說,你看,肉乎乎的,看著人就歡喜,跟你爸小時一個樣。
我說奶奶,你不要怕費水,明天我去給你挑水,把你的水甕挑得滿滿的。
你說我孫子咋一下子就這么懂事了呢?奶奶說著,又要哭了。
我不耐煩了,說奶奶,我來給你洗腳。我剛一握奶奶的腳,奶奶就咯咯地笑著,說,你這娃娃,你這娃娃,快松手,你把奶奶癢死了。我握住奶奶的腳,慢慢地搓起來。水一會兒就黑了,上面浮了一層油。要在過去,我肯定嫌臟,現在我反倒聞出了一股親切的味道,這是泥土的味道。
二十分鐘到了,我把奶奶的腳著放到椅子上,幫著奶奶搓起來。奶奶說,你有什么事?給奶奶說,省得巴結奶奶。
奶奶,我沒事呀!
洗完腳,我又討好奶奶說,奶奶,我給你揉腿,你腿不是一直說痛嗎?說著,我就給奶奶按摩起來。
奶奶問爸的胃還疼不,問院子里的蘿卜收了沒?問得可詳細了,好像她一直住在我家里似的,讓人聽得心里暖曖的。燈泡昏暗地照著,大大的房子,沒有光的地方黑黑的,奶奶小小的身影在墻上晃著,還有我的,高高的,跟著奶奶的影子分開、交叉。四周除了幾聲狗叫,就沒了聲音。人喜歡安靜,可真靜了,卻怎么那么的讓人恐懼!
奶奶,晚上我要上廁所咋辦?
奶奶笑著說,你都這么大了,還這么膽小。奶奶早就給你預備好了,便盆就在門口放著。說著,指了指門口的臉盆,又說,奶奶給你用洗衣粉洗得很干凈,知道我孫子愛干凈。
還不到八點,奶奶跟我說著話,我還沒說完,發現她不吭聲了,一看,她已睡著了。我卻睡不著,打開電視,全是天津爆炸的畫面。一個武警戰士的媽媽哭著說,昨天晚上兒子給她打電話,只叫了一聲電話就斷了,她再打,也沒聲音了,天亮才知道兒子犧牲了。看得人心里酸酸的,我立即關了。仍感覺到害怕,想,奶奶一個人住這么大的院子害怕不?我越想越緊張,聽到外面有動靜,就立即把門背后的一把斧頭放在身邊,想著萬一有情況,好保護奶奶。
奶奶做的被子真是厚,又短。因為奶奶個子小呀,奶奶怕費布。雖然干凈,但是針腳卻很粗大,想必是她自己縫的。
我數綿羊,數數,還是睡不著。真盼著天亮,天亮了好回家。
睡不著就想上廁所。燈繩就在我右手邊,我拉開燈,奶奶的嘴半張著,我推了她一下,她不動。我害怕極了,想起了那個冷如冰庫的房間,想起了那個躺在花叢中的身體,忙把手放在她的鼻孔前。感覺到一縷縷細微的熱氣吹到我的手指上,我仍是不放心,又摸摸她的胳膊,身上熱熱的,我才放下心來。
我大聲說,奶奶,我要上廁所!
奶奶醒了,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說,就在門邊呢。奶奶我要大便,你給我吃得太多了。奶奶笑著穿起了衣服,說,好,那咱去外面。
在院子里行不行?在便盆里行不行?我小聲說。
奶奶笑了,說,你咋就這么膽小呢?沒事兒的。屎拉在院子里多臭呀!走,奶奶陪你去。
八十歲了,個子那么小,走路那么慢,那么瘦,有什么用呢?我磨磨蹭蹭地跟在奶奶后面,前面看一會兒,后面看一會兒。進了用麻袋做成半簾的茅房,剛蹲到石頭壘成的高臺上,感覺好像沒有了奶奶的聲音,生怕奶奶進到院子去了,叫奶奶、奶奶!奶奶說不要叫了,奶奶就在你跟前呢。我還是害怕,揭開簾子不停地跟奶奶說話,好像這樣才能讓我忘記害怕。
半夜,奶奶醒了,我還是沒有睡著,奶奶說,睡不著就跟奶奶說話。我第一次發現,我喜歡聽奶奶說話,奶奶講她的四個孩子小時的故事,講爸爸,講得常常笑出聲來。
奶奶,我想上軍校,你說行不行?
當兵好呀,穿著軍裝就是好看,你伯伯當兵,你姑姑當兵,你爸當年要不是驗身體時因為鼻炎,也當了兵。還是開飛機的,空軍。
有門!奶奶,我當海軍好不好?
海軍,海軍不好。奶奶突然看著我,說,你當海軍,不行,不行!咱家人不能當海軍,咱犯水。喔喔喔,奶奶竟然哭起來了。
奶奶,奶奶,你不要哭嘛!
娃,你不要再說這個事。你要當……當海……軍,奶奶就要哭,奶奶就要哭死。
奶奶,我一直就想當海軍呢,當海軍牛呢。
你媽還咳嗽不?
奶奶,人家說正經的話呢!
無論我再說什么,奶奶始終閉著眼睛,說,明天跟奶奶去看看你三嬸她爸媽,我不親眼看看他們,咋也心不安。誰家遇到這樣的事不難受?是吧?奶奶說著,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鼻子酸酸的,沒有接話。
你爸你伯你叔他們,只要家里出了啥事,就瞞著我,卻不知道,不給我說,我心里更慌。
回城的想法現在沒法提了,望著頭發上沒有幾根白發的奶奶,我說不出走的話來,只好說,行,咱坐班車去。
走,坐班車,方便。
6
天還沒亮透,院子里除了鐵鍬發出的亮光,其他東西還黑乎乎的,隔著玻璃我就聽到奶奶刷刷刷地掃著院子。
我終是睡不住了,從炕上慢騰騰地爬起來。
奶奶正滿院子逮雞。奶奶說了,三嬸媽媽,因為兒子的事氣病了,得用雞湯補。大黑花老母雞太聰明了,我往地上撒了一把小米,它定定地吃一下,脖子縮一下,吃得飛快。我明白了小雞吃米原來就是這樣的。我輕手輕腳地剛一靠近它,它立馬就跑得無影無蹤,如此三番,搞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奶奶在一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我說奶奶,咋辦呢?
奶奶拿過一個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手里拿著一把黃米,咯咯咯地叫了幾聲,雞都到奶奶手下了,奶奶也不急于動手。我著急地給奶奶使眼色,奶奶仍不急,就在我放棄時,雞咯的叫了一聲,就被奶奶抓到了手里。奶奶說,雞太可憐了,要被人吃了,怎么能不給它吃飽呢。
殺雞,我不敢。奶奶提著刀子哆哆嗦嗦地殺了。拔毛,我嫌臟,奶奶就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拔起來。八十歲的人了,薄薄的白發蓋不住頭皮,在炎陽下已經沾到了頭皮上,我終是不忍,說,奶奶,你歇著,我來。我快速拔起來。奶奶看我干得蠻在行,就放心地起來了。可她不是休息,她得到外面的柴垛去撕柴,得去燒火,還有,要給我們做早飯。奶奶說,要給我蒸軟軟的香香的饅頭。
嬸嬸的媽媽一次次地說,我娃可憐呀,說是給人家蓋房子遞磚頭,墻塌了,把人塌歿了,你說什么樣的墻呀?大城市,那是吃人的地方呢,人說沒了就沒了。你看你們家那個……她說著,看了我一眼,忽然不說了。
奶奶已經嘩嘩地流下了眼淚。我也哭了,我肯定不是為了嬸嬸的弟弟,雖然那是一個好人,他還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到他們村里看過電影。刀剁在自己手指上的痛,和看到別人受傷而想像出的痛是不一樣的。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在我八歲那一年,在南方那個潮濕而悶熱的夏季,我就知道了。
三嬸的爸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家里的桌子上積了一層土,臟衣服堆得滿炕都是。
中明(三叔)是村支書,會說話,會讓他們給個說法的,你不要太難過了,事已經這樣了,誰家還沒個難腸的事?遠的不說,我們村里的張家,只生了個水靈靈的女子,考上大學了,上學時卻被人販子賣到了山里,光想家,讓婆家打死了。現在,老太太瘋了,老頭病了,人家還在縣城工作哩。你說,想想,你家總還有咱彩花(三嬸)呢,那家可是一個娃呀。還有我侄女,生了三個女娃,一心想生個兒子娃。第四個生了兒子,你猜怎么著?養到十七歲,眼看著長大了,忽然間就得了一種病,叫什么多發性神經纖維瘤,先是看不見了,后來聽不見了,好好的一個小伙子,看不見這個世界,聽不見聲音,你說他在這個世界上還咋活人?我有時想,大概是我侄女為了生兒子把一個姑娘送人了,這是老天爺在懲罰她呢。奶奶邊疊一大堆的衣服邊說。
三嬸的媽仍在哭著說,他姨呀,你不知道,彩花說,人運不回來,得燒,生生的把娃往鐵爐子里燒呀!你說娃做啥虧人的事了?死到外面,沒棺材、沒老衣,連肉身都沒了,我越想越不想活了。奶奶拍著她的肩膀,說我咋不知道呢,我們家……奶奶說到這兒,好像是忽然發現我在跟前,止了話題。
回家的路上,奶奶和我都沒說話。
快到家時,奶奶突然開口啊,你大伯就是從這條官路上去當兵的。那時天上還有星星,冬天的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在割,路兩邊全是一人高的高粱,風一吹呼啦啦的響。有時,忽然跑出一個東西來,嚇死人了!那時到西安的長途車五六點就到咱們縣,為了爭個座位,到了西安,還要去坐到廣州的火車,就得早走。雞叫三遍,還是半夜,我就起來烙鍋盔。為啥?新鮮,香呀。你爺爺背著行李,我跟著,走了十里路,把你大伯送到了車站。我那個哭呀,車上人都勸我說,娃去當公家人,你該高興才是。你這一哭,把好運都哭沒了。這么一說,我就不敢哭了,可是心里難受呀!我就先走了,離車遠遠地哭,車跑出去很遠了,我追了很遠。你爸走時,生活好了,雖然還是半夜,但家里有了自行車,路就好走了。你姑考上大學,你姥爺在縣城有房子,我們先一天晚上就來到縣城,住在你姥姥的辦公室,睡的是煤床,第二天睡足了覺,我們娘倆到食堂一人吃了一大碗羊肉泡,慢悠悠地走到長途汽車站,又等了一袋煙的工夫,從慶陽開來的長途車才到。
他們走了,娃呀!你不知道,你大伯走時,人說,咱國家要跟蘇聯打仗,看到天上飛過一架飛機,我就能追著跑好遠,總想說不定你大伯就在上面坐著。聽到廣播里說打仗,我就不由地流淚,成晚上睡不著覺。你看這流眼淚的毛病,就是那時害下的。
望著長長的官路,想像著伯伯爸爸媽媽走的情景,想著奶奶的眼淚,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長大了。
村頭槐樹下蹲著的幾個老人看著我們過來,爭相跟奶奶打著招呼,奶奶則驕傲地說,我孫子,從省城回來看我了。一個咳個不停的老太太緊緊盯著我,不時地跟旁邊的幾個人嘀咕著說,太像了,太像了。這話我聽著很不高興,怪她不會說話,拉著奶奶的手就走。奶奶說她三個兒子全去打工了,不給老太太寄錢不說,還讓老太太帶著大小四五個娃娃。老人懷里的小孩大概不到一歲,一會兒抓些土放到嘴里,一會抓著石塊放到嘴里,我真不忍心看下去。奶奶趕緊給孩子擦了,說,你咳得這么厲害,也不去開些藥!我家里有感冒靈,我一會兒讓我孫子給你送些。
老太太一見我,就拉住我讓我給她讀兒子們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讀。那個位于南方的制衣廠,那些拉長,那些元件,對我是如此的遙遠,又是如此的陌生。
回到家,奶奶又忙個不停,我真怕把奶奶累出病來。她拿著掃把,我忙接了過來;她拉著風箱,我也忙著奪過來,可是奶奶仍然忙著要摘黃花菜,要摘已經密得很不像話的辣椒……累得我喘不過氣了,說,奶奶,家里咋就這么多的活?奶奶說,農村嘛,就這么忙。要不,你伯伯爸爸姑姑,要出去時,我一個都不攔。農村,總是很苦的,拴不住他們的心。奶奶就想不通,城里有啥好的?除了吵就是亂,你看村里幾個娃娃去打工,不是讓人騙了工錢沒要著,就是胳膊腿兒殘了。奶奶到城里呆一陣,就想回來,回咱這老屋,回來守著,你們回來了,也有個家呀!
奶奶常常會盯著我好半天,然后忽然冒出這么一句,像呀,真像他呀!往年是他用架子車拉著奶奶去走親戚的,現在又是你陪著奶奶,奶奶高興呀!他呀,村里人都說好呀!誰見誰喜歡呀!放假就回來跟奶奶住著,給奶奶貼對聯、掃院子,說他喜歡一個姑娘,說那姑娘長得很漂亮。奶奶說著,又哭了。哭了一會兒,接著又笑了。說,下次回來時,給奶奶帶個姑娘,也要漂亮的,讓奶奶看看。奶奶十年前就準備了禮物。可好看啦,你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
奶奶不告訴你,等著我孫媳婦來時,我再讓你瞧。你們年輕人嘴巴不牢,我有十三個孫子外孫呢,可不能讓他們說奶奶偏心。不過,奶奶心是偏著呢,為啥?孫子分為好幾等,外孫和嫡孫,嫡孫又分為自己親手帶大的和父母帶的。
因為你爸是奶奶最小的兒子呀,人都心疼小的嘛。奶奶說著,害羞地笑了,笑中有淚。
從我八歲起,對死的理解還是懵懂的,十年過去了,死的陰影伴隨著我的家人,也時時出現在我的夢中。我忽然害怕奶奶離開。這個念頭,使我把這次分開當作很可能的永別。八十歲的奶奶,能等到我放寒假回來嗎?奶奶告訴我說,村里一個老太太身體好好的,能走十里路呢,就是因為吃了一顆黃豆,忽然就沒氣了。鄰村里一個老頭,還在跟他說著話,她只是去泡了一杯茶的工夫,出來頭就耷拉到沙發腳上,她一摸鼻孔,人一點氣息都沒了。這么一想,我感到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奶奶并沒有單獨帶過我,日子好了,家里請了保姆,但奶奶一直把他帶到了六歲。奶奶摸我脖子上的黑痣,摸我長肉的小腿,然后在盡力地比較著,我知道她在與一個人比,那個人是她一手帶大的。比她的兒女們呆的時間還長,還費心血。因為她的兒女們實在太多了,那時她又那么忙。她給他擠奶,給他織毛衣,給他做女孩子的衣服穿。只怕失去他。
奶奶給我講她在河灘里帶他的情景。他愛哭,愛大聲地哭,她抱著他在那個空曠的院子里轉出轉進。那時玉米葉油綠綠的,我就讓玉米葉撫摸我,他就咯咯的笑。有時他把玉米纓子塞到我脖子里,我癢,做出難受的樣子,他會笑著幫我從衣領里去取。他的雙手跟你的一樣,肉肉的,滑到我背上,真的好舒服,讓我忘記了一切煩惱。這樣的話奶奶一次能念叨好幾遍,我每次聽,都哭了。
爸媽一天打三四個電話,讓我趕緊回家,說他們也想通了,同意我上軍校,讓我盡快回去參加體檢。奶奶聽著電話,呆坐著,流著眼淚。
奶奶,你別哭了!你跟我到我們家去吧,要不我走了,晚上誰陪你說話呢?
奶奶走了,這三只老母雞下的蛋誰收呢?奶牛誰給喂食呢?
三叔他們很快就回來了,不是嗎?
城里奶奶住不慣,你們都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也沒人跟奶奶說話。白天出去,村里總有說話的人,放心走吧。上學的事奶奶不攔你,你自己做主吧,人總要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才上心,對吧?你大伯走時十八歲,我死活不讓走,那時他高中畢業了,大隊里說讓他當會計,多好的事呀!他不,就是想當兵,瞞著我跟你爺爺,硬是報了名,我們知道時,軍裝已經穿在了身上。你三叔快到十五歲時我怕他再去當兵,就不讓念書了,跟著鄰村的木匠學起了手藝,好歹留了下來。你姑,你說一個女娃娃,心也不知咋就大得不行,高中畢業后放著好好的老師不當,偷偷地拿了家里五十塊錢,坐著火車找你大伯去了,等我知道時已經參了軍。你爸不愛說話,我跟你爺爺說啥就聽著,剛高中畢業,也去驗兵了,結果沒驗上,把我跟你爺爺高興的,誰知道兵沒當上,家終是拴不住心,怎么都要復習考大學。你爺爺說,你們走吧走吧,走得遠遠的,我們老兩口死了都沒人知道。
你不知道,就是這么大的炕,那時坐滿了四個娃娃,蓋一張被子,經常這個蓋上了那個少了,滿院子都是娃娃的叫聲。那棵石榴樹,是你伯伯從南方運回來的,種樹時他的姑娘還這么高,你看,現在樹都會結石榴了。那門上的漆是你爸刷的,他靠在墻邊,不停地說,媽,刷成紅的行不行?行不行?他們一個個長大了,就都走了,都說外面好、城市好,一個個走了,走得家里空蕩蕩的。奶奶說著,抹著眼淚。娃娃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父母攔不住的。守在你跟前,也成不了器。我看著兒女成人了、出息了,心里也高興。
三叔不是跟你們在一起么?
你三叔常年也不在家,在縣城工地上給人當小工,你堂哥在城里要買房,啥都需要錢呀!
如果奶奶不在了,還有誰給我講述這些除了她再也沒有人知道的故事?
我一直等到三叔他們回來。三嬸哭得像個淚人,說,弟弟瘦得都沒人形了,被子臟得都不成樣子了,說人家賠了五萬塊,還是大伯找了有關部門,他們才給賠這么多的,本來人家最多只給三萬塊呀!
人是咋沒的?
工頭說咱娃是讓墻塌死了。跟他在一起干活的人說嬸子弟弟那天本來病著,上面要檢查工程進度,工頭就讓加班趕進度,墻倒時,嬸子弟弟沒躲過。
在城里,我過得很單純。在老家短短一周,我忽然發現村里傷心的事情太多,就像遍地的野草,讓我體會到了農民生活的不易。
奶奶又開始抹眼淚了,我再也看不下去,走進了里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他個狗東西,答應給我把孫媳婦帶回家的,他說話不算數。奶奶說著哭了,在我手里心里塞了個皺皺的小本子,已經很舊了,打開一看,是一萬元的存折。
跟你爸好好說,他難受著呢。你長大了,要體量他,天下的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我生了三個娃娃,手心手背都是肉,今兒想著這個,明兒念著那個。你現在不懂,將來你有了娃娃就懂了。奶奶像送伯伯、爸爸、姑姑一樣,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
車快開了,奶奶忽然說,奶奶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常給奶奶打電話,常回來看看奶奶!我鼻子一酸,扭過頭去。
7
才離家一星期,我卻感覺好似離家好久。花園里,月季開得正盛,陽光令我目眩神迷。還沒跨進門里,我就聞到了紅燒雞翅的香味,還有桃子、葡萄和實木的氣味。我把行李剛放下,媽媽就端著小碗用筷子挾著一塊排骨遞到我嘴里,說,兒子,嘗嘗味道合不合口味?我咬了一口,閉上了眼睛。媽著急地問,燙著了?鹽多了?我睜開眼,說,好吃,好吃,這幾天可是饞死我了!
奇怪,我第一次發現媽媽的絮叨竟然也不像過去那么煩了,相反,我發現我忽然理解了她。還有爸爸,也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無趣,他只是不善于表達。看到我回來了,臉上常常帶著笑,一會兒說我黑了,一會兒又說我長大了。我只不過陪著奶奶在家里待了一周,至于嗎?不就是陪了他媽媽一周么?再說,那可是我親親的奶奶呀,我們家族特有的那雙長長的細眼睛,本源可是來自她呀!
我把家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看到爸床頭有張報紙掉在了床底下,拾起來一看,爸用橫線畫出了這么一段:《失獨:中國家庭之痛》。作者楊曉升向中國青年報記者開門見山地列了幾個數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稱,截至2012年,我國已有一百余萬個家庭失去唯一的孩子,每年新增失獨家庭7.6萬個;平均每天有一個班(四十至五十人)的學生因意外事故而早早離開人世。人口學專家、美國威斯康里大學學者易富賢指出,根據2013年人口數據推斷,中國現有的2.18億獨生子女中,會有一千零九萬人或將在二十五歲之前離世,不久之后的中國,預測會有一千萬家庭成為失獨家庭。我不寒而栗,立即把報紙跟垃圾一起扔了。
看著忙忙碌碌的我,媽媽說我長大了。爸爸竟然也幫起我來,我拖地,他就抹桌子。這可是從來不干家務的爸爸呀!而且奇怪的是,爸爸臉上也有了笑容,我們家第一次有了笑聲。而且爸爸原來也很會跟媽媽開玩笑的,他第一次帶著媽媽和我去逛公園,第一次帶著媽媽和我去逛商場,爸爸說,隨著我長大,以后跟他們的時間會越來越少。
對了,我沒有上軍校,把與海軍南方艦艇學院有關的一切都鎖在了柜子,也終沒離開爸媽生活的城市,上了離家只有四站路的陜師大。他走了,我不能再不管父母,就像三叔得守在奶奶的身邊。他曾說過,人的肉體可以與靈魂分離,那么,我把靈魂寄與他,肉體與父母做伴。
他,是我哥哥,十年前,他是海軍南方艦艇學院航海系的一名學生,在學校組織的一次游泳課上不幸溺亡。奶奶說,不能叫逝者的名字,否則他在那個世界不得安穩,所以,我們多年來就只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