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學輝,筆名補丁,甘肅武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第二十八屆高研班學員,甘肅小說八駿之一?,F供職于武威市文聯。
出版短篇小說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絕看》《李學輝的小說》等,有70余篇小說發表于《中國作家》《鐘山》《北京文學》《飛天》《朔方》《芳草》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選載或參加全國名家小說巡展,有十余篇入選各種選本,并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梁斌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獎項。長篇小說《末代緊皮手》入圍2010年《當代》最佳長篇小說,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被評論家、編輯家推薦為2011年年度圖書,并獲甘肅敦煌文藝獎二等獎、黃河文學獎一等獎、《芳草》漢語文學女評委獎最佳敘事獎。
一
馬墨山被斷奶后,父親馬福貴留給他的第一句話就是:甭小看洋芋,大洋芋撐死人,小洋芋噎死人。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瞪著眼睛,可著嗓子。馬墨山驚恐地躲在母親懷中,把沖出喉嚨的哭憋了回去,紫紅了臉。母親抱著他,快步出門,到街口,朝他后背上拍了幾巴掌,把他咽進肚子的哭回了出來。他的哭聲婉轉而凄涼。母親說,從那一刻起,這輩子她就沒心安過。
這個情節,是母親轉述給他的。母親還給他交代了一句話:記住一個叫張偉岸的人。
馬墨山斷奶三天后,父親馬福貴的身影在家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二
1958年的夏秋,巴子營的天藍得讓人不忍多望幾眼。縣委書記張偉岸和副縣長馬福貴并肩而行。一望無際的黃后又是一望無際的綠,張偉岸和馬福貴像兩株莊稼,搖曳在田野中。黃是麥子收割后整體呈現的麥茬,綠是搖頭晃腦賣弄風騷的秋莊稼。瘸著一條腿的張偉岸扯住一株在風中擺動的高粱,對馬福貴說:看,他娘的學我呢。馬福貴笑了:學得再像它也是高粱。今年夏糧畝產超過300斤,已是巴子營最好年份的產量了。張偉岸放開了拽著的高粱:上面下達的任務是畝產要超過800斤!
“要畝產還是要命?”馬福貴跺了一下腳。
“畝產要,命也要?!睆垈グ锻艘谎垭[約閃出的高聳的麥垛,“你負責產量,我負責保命。”
馬福貴的眼睛被一壟又一壟茁壯發綠的洋芋秧吸引。“產量瞞不住,巴子營老百姓的命也難保。我看過通報,畝產報了900斤的縣委書記已撤了兩個,人家要報的最低數是1000斤。”
“咋辦?總不能讓巴子營人從老鼠洞中摳糧吧?”張偉岸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瘸腿上拿棍敲,這事不是這么個整法?!?/p>
馬福貴拉著張偉岸來到洋芋地旁,“保命的是這些東西?!?/p>
張偉岸掐下一朵洋芋花,嗅嗅,有點輕微的臭味。漫天的風下來,洋芋花搖出了遍野的韻致。“洋芋不在交納公糧范圍內,清空糧食倉底,交多少算多少。”
“倉底不要清空,按人頭儲備點麥子,明春好做種子糧。”
“行嗎?”張偉岸踢飛腳邊的一塊土疙瘩。
“不行也沒得法子。即使把麥茬再割一遍,也割不出上面下達的任務數?!?/p>
馬福貴扒開一株洋芋的底部,看到根上斜七豎八的結著十幾個洋芋豆,指甲蓋般大,他嘆口氣,到地的另一頭去了。
張偉岸也甩腿跟了上去。
三
督察組到巴子營的那天,天上落了幾滴小雨。雨打在收獲的洋芋堆上,洋芋上有了一點兩點的印記,像淚痕。張偉岸立在洋芋堆旁,望著啃了一口洋芋的馬福貴。
“藏起一部分,免得算了任務數。”馬福貴發現他咬過的洋芋上面有幾點血印。
“洋芋不算糧,還是堆著吧,望起來有氣魄。”張偉岸踢了一腳洋芋。
看了倉中剩余的種子糧,督察組來到洋芋堆前,個大肉肥的洋芋擰著督察組長的眼睛,“把倉中的糧全部交公,洋芋分一半,拉到城中慰勞工人階級!”
“倉中的是種子糧,這些洋芋。是用來度荒的?!瘪R福貴抬手擦了一下嘴。
“想立山頭?什么覺悟!”督察組組長立起了眼睛。
“拉,拉,全部拉走都行?!睆垈グ独^組長,“這人犟,是十頭牛也拉不彎的一把犁。我們響應號召!”
喜氣洋洋的洋芋在卡車上東搖西晃著走了,馬福貴望著地上殘存的幾個小洋芋,嚎啕大哭。附近的社員圍上來,看馬福貴哭。他把幾只小洋芋拾起來,攥在手中,掃視了一眼漠然的社員,指著張偉岸的身影罵起來:混球,巴子營人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一冬無雪,告急的報告每天都如雪花一樣飄落在張偉岸的案前,紙張一天天增高,每天都有餓死人的字眼從紙上走下,匯成一種哀音,張偉岸從紙上看到了爬著的橫七豎八的瘦骨。
馬福貴像野獸一樣悠蕩在巴子營,他不放過每一道溝渠和樹木。楊樹的葉子干枯得像老嫗的臉頰,他拾起一片,放進嘴里,嚼出一種苦澀。他拾了幾片裝進口袋,蹲在地埂邊,刨著凍土,黃黃的草根下面是什么,他刨不動,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草芽冒尖的時候,就到了春天。春天的眼睛一睜開,花花草草就會滿巴子營亂跑,這些花花草草,能暫緩人們腸胃的蠕動。
回到家中,他掏出幾片楊樹葉,丟進鍋中。鍋里冒出了一股怪味,彌散在屋中,他舀了一點湯汁,發黑透黃的湯汁生澀而嗆嗓。他聽到了腸子的叫喊和胃的咒罵。
“會喝死人的?!彼沟袅藴戳艘谎叟吭诳簧贤鸟R墨山。他坐在炕沿上,搓了一下馬墨山的頭,馬墨山吃疼,扭了一下腦袋。外面的叫喊聲傳來,他走出門去,又倒回來,拽下套衣,扔在炕上,走了。馬墨山抓住父親衣服上的一只紐扣,用舌頭舔了舔。
縣委大禮堂里坐滿了人,都面黃肌瘦。
“巴子營的災荒,是主管農業的副縣長馬福貴好大喜功的左傾思想造成的,他置巴子營人民的死活于不顧,騰光糧倉,讓上面拉走洋芋。這樣的人當領導,巴子營的人全部會餓死?!?/p>
這是馬福貴聽到的最后一席話,當時的張偉岸慷慨激昂。馬富貴聽到“死”字時,洋芋般的拳頭紛紛落在他的身上,他初時感到了疼,很快疼痛感就消失了。等馬墨山的母親趕到縣委禮堂時,馬福貴已經聽不到任何的叫喊了。瞧著丈夫渾身的紫傷,她背柴一樣背起了丈夫,迎受著眾人的目光,走了。
人散了,張偉岸坐在主席臺上,公安局長立在旁邊,兩人都長久沉默。
“這事,瞞不過去的。”公安局長擠出來一句話。
張偉岸沒搭言,起身走了。
三天后,張偉岸因草菅人命、欺瞞上級,造成巴城千人餓死被通令槍決。
明白了真相的巴子營人拖著身子,來到馬福貴家,給他送行。巴城的空河灘上,張偉岸的妻子坐在槍決現場,央人在河灘上挖了一個坑,把他的尸體在草席中一卷,埋了。第二天,有人告訴張偉岸的妻子,草席還在河灘上,尸體已支離破碎。張偉岸的妻子嘆口氣,從嘴里迸出了一個字:好。來人以為耳朵出了問題,瞅瞅,他看到了張偉岸妻子的冷寂,便轉身走了。
來人走后,兩歲的張天天倚在被窩上,聽到了母親狼一樣的哭聲。
四
馬墨山的母親和張天天的母親在巴城的東門相遇。馬墨山的頭搭在母親肩上,像一只葫蘆在滾動,張天天瞪著圓眼,竭力伸出手去,想摸一把馬墨山的頭。兩個女人對望著,馬墨山的母親眼里烏云翻滾,張天天的母親眼里火焰四射,兩人盯望了許久。馬墨山看到了張天天母親眼中的怪異,哭了起來。張天天母親從馬墨山的哭音中聽到了一種凄慘,便擠出了東城門。
她像一口唾液,被巴城人一口啐出,就飛離了巴城。
馬墨山的母親發現他對洋芋癡迷時,他已經上了小學。巴城不大,學校、商店就那么幾所。馬墨山沉浸在一大片有爹的孩子的氛圍中,像一只壞了半拉的洋芋被人踢來踢去。春、夏對他來說,比撇在荒地的洋芋還要無助。一旦商店的貨架專柜上有洋芋布滿時,他的臉就會舒展成洋芋花。早晨上學時,商店門還未開,馬墨山走到商店門口,從門板縫里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從門板縫里擠出的那種味中,他總能清晰地分辨出洋芋的那種類似狗屎的氣息。到了教室,讀著那些口號似的文章,上面的字總像洋芋一樣奔來竄去,教他的老師迄今記得他的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的開頭:“我的像洋芋一樣的爸爸在眾人的拳頭下轟然倒下,他留給我和媽媽的,是一只種到地中永遠也不會發芽的手。我無法確認那只洋芋是不是爸爸的魂,我一睜眼,什么也沒有,那只洋芋也像我,可憐地縮在墻腳,被一只老鼠滾來滾去?!崩蠋熤礼R墨山家的故事,沒有公布這篇作文。若干年后,已任巴城縣委書記的馬墨山從老師手中接過那團揉皺的紙團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眼前有無數只洋芋在飛。
五
主管農業的巴子營副縣長張天天桌上擺著一張改良洋芋品種、擴大種植洋芋面積的報告,這次引進的有三種英國品種:愛德華國王、夏洛特、德西雷,網上貼著的洋芋照片很正常,看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地方。報告是巴子營鎮送來的。報告上的一二三四諸條蚯蚓般蠕動在紙上。張天天攥緊拳頭,擱到紙上,拳頭也像一只洋芋,極像夏洛特。他站起來,提壺朝杯中續水,發現壺中空著,打電話給辦公室,辦公室值班的人驚訝道:馬書記帶人到巴子營鎮調研推廣洋芋種植的事去了,張縣長怎么還在辦公室?張天天翻開電腦記事本,看到了那則告知,他關了電腦,叫上司機,直奔巴子營鎮。
馬墨山坐在地埂邊,和幾位年輕人交談,他手中晃著幾張資料,有小麥的、洋芋的、玉米的?!半p壟洋芋產量高、個大,價錢也可觀?!睅孜荒贻p人是鎮上的干部,春草般探頭聽著馬墨山的咄咄言語,憧憬著萬畝洋芋豐收的盛景。不太遵從季節的風順路過來,掃拂著眾人。有人縮縮脖子,擠走了風?!耙敫唬N洋芋?!瘪R墨山抬頭望了一下天,云還未褪去冬裝,很厚,臃腫在空中。看到張天天,馬墨山揮揮手,鎮上的干部掛出半臉笑意,伸出的手又縮回去?!爸劣谠趺捶N植,張縣長是這方面的專家,你們和他商量?!瘪R墨山撣去衣袖上的幾粒土,驅車離去。
張天天望著鎮上的領導,他們年輕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喜樂,掛出的笑意被春風卷走,他們樹般立著。翻起的土壤有的還未全醒,半酣著匍匐在眾人的腳下。引進的幾種品種在農技員的包中悠來晃去,張天天抓了兩只,把它們從左手扔到右手。“萬畝?!彼麌@口氣,把洋芋品種仍裝回包中,像把嬰兒放回童車那樣小心。
洋芋下種的那天,巴子營如過會。張天天立在地頭,看著那塊比他還高出兩倍的牌子,牌子上的“巴子營萬畝洋芋種植基地”幾個字,把他壓迫成一只洋芋。覆膜的溝壟白花花亮開,在春日的陽光下跳躍出若干種白的意象,他徜徉于這些白中,仿佛聽到了中外洋芋的交流聲。巴子營的土地多呈酸性,地塊易于板結,愛德華國王、夏洛特、德西雷等能否適應,從所處的緯度來看,有一定的風險。他問陪同的技術員這些洋品種的數量,技術員說是試種,引進的量不大,只能種半畝地。張天天吁一口氣,掏出一包煙來,遞一支給技術員。技術員望望鎮上的干部,有吸煙的上前接了煙,主管農業的副鎮長搶先一步,替張天天點了煙。煙霧落地散開,一點也沖淡不了滿地的白。
拖著一身疲憊回家,在飯桌上和母親閑談,談到萬畝洋芋,母親渾身抖起來。張天天扔下飯碗,按住母親,母親的雙肩晃動,引得他的手也在亂抽。他拿起手機,想撥打巴城醫院的急救電話,母親俯身,用胳膊阻住了他。抖了一陣,母親慢慢平靜下來,喝了一杯熱水,向他講述了1958年發生的那件事。講到馬墨山母親眼里翻滾的烏云,母親口中的唾液雨點般亂襲。
“他這是設陷阱呢!”母親終于停住了話語。
“不至于。萬畝洋芋種植基地是縣上的統一部署安排。我們也做了充分調研,除進口的幾種洋芋品種缺乏權威參照數字,其他問題不大。”
“選擇巴子營,就有了問題?!蹦赣H眼里的恐懼秋葉般悠來晃去。
“從我和他共事多年的經歷來看,他還不至于那么陰險?!?/p>
“得提防。當年你爹做得是過分了,但那個年代總得有人做替罪羊。那個年代,槍斃人是一句話的事,馬富貴死后三天,上面一個電話、一紙文件,你爹就被槍斃了,還縣委書記呢!馬福貴成了英雄,你爹的頭卻被打爆了。”
張天天削了只蘋果給母親,母親接了,仍放進盤中,趿拉著鞋回了臥室。他擰小了桌上的臺燈,從抽屜中扯出一包煙來,一支接一支地吸。父親張偉岸的身影晃動在煙頭邊。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的形象是模糊的,他記事起,就和母親相依為命在母親的家鄉。大學畢業,他被分配至巴子營,母親一直悶悶不樂。那時馬墨山還未到巴城,母親瞞著他在巴城晃蕩了一周,在問清所有的當事人不是死了就是早已調離了巴城后,才放下了心,跟他來到了巴城。在機關熬了三年后,他主動要求下了基層。他憑著個人的能力被提升到縣政府后,馬墨山從外縣來到了巴城任縣委書記。彼此見面時,馬墨山一臉英氣,握手時,他感受到了他手心的那種逼人的冰涼。
母親的血壓一天天地在升高。
他推開臥室門,母親靠著床頭坐著。他到洗面池中燙了一條毛巾,試試溫度,擦拭著母親的臉。母親擠出了一點笑,嘆口氣:這是命。張天天笑笑:都過去了,畢竟,是我們先欠人家的。母親用手巾擦了手,囑他萬事小心,他應了。
那一夜,他窩在沙發上,無心無緒地翻著報紙。第二天,他在機關食堂碰到馬墨山。馬墨山瞧他一臉憔悴,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含糊地應了幾句,說為了確保萬畝洋芋種植的成效,他想下去蹲點。馬墨山放下手中的牛奶杯,盯著他看。他講了對幾種洋品種種植的疑慮和對洋芋的管理,馬墨山笑了,稱現在缺的就是他這樣務實的干部。吃完早餐,他回到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是馬墨山的,讓他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進了馬墨山的辦公室,馬墨山笑著站起來,說巴子營鎮的書記要去外地掛職一年,既然他想蹲點,就暫時代管巴子營的諸項事務。
我只是去蹲點,巴子營的事由鎮長主持,這樣利于工作。我只管洋芋的事。馬墨山望了他一眼,笑笑:挺原則,挺公道啊,就依你。那地方,是個出故事的地方。馬墨山送他出來,囑咐他別太累著。風吹日曬,別累著心,心累了什么都累。
交付了工作,張天天便到了巴子營。
六
張天天把安放在鎮上的行李捆扎了起來,往肩上一扛,要去巴子營村。鎮長攔不住,示意副鎮長搶了行李。張天天也不言語,邁腿朝巴子營村走去。副鎮長抱了行李,坐車趕到巴子營村,騰出了村委會主任的宿舍,等待張天天。路兩旁的景致在清明節后展開,窩了一冬的黃搖搖身,晃出一點一點的綠。這些綠一鋪開,揚眉吐氣地制造出一種氣息,把張天天裹在里面。副鎮長等了兩個時辰,不見張天天的蹤影,便叫了村主任去迎候,讓村支書在村委會等待。司機開了車,副鎮長和村主任順窗兩邊張望。車回到鎮上,鎮長聽了情況匯報,坐了車,和副鎮長一道去找尋。
到了村委會,鎮長看看宿舍的擺布,摸了一下行李,囑咐村支書將還未拆除的鐵爐子生旺。他打開了村委會的伙房,一股冬的味道和其他味道混合著撲出,鎮長捂了鼻子,望望副鎮長和村主任。兩人趕忙找了笤帚,和司機一同打掃伙房。成堆的蒼蠅尸體已干枯,一掃,螞蟻般在地下翻滾。灶臺上的污垢星星般點綴。村主任掏出手機,叫來老婆。老婆來到村委會,找抹布,沒有,便拿了村主任的洗臉毛巾,浸水擦了灶臺。
“把缺的灶具補齊了,為張縣長開灶?!辨傞L叮囑村委會主任。
主任望望支書,支書望著門外,不吭聲。
“有困難嗎?”鎮長一臉驚訝。
“要半年,雇的人的工資誰出?總不能讓張縣長自己掏吧?”
鎮長有點氣惱:“我掏!你們搞好服務。”
“不是這么個理,如果擱在前幾年,別說一個張縣長,十個張縣長我們也能伺候?,F在,我們的飯碗也擱在家里。下隊多晚都得回家吃飯?!?/p>
鎮長轉身,“我看張縣長很個性。我們找到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再說?!?/p>
一行人再沒坐車,步行走向洋芋基地。村長笑了:“這條路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落過鎮、縣領導的足跡了?!?/p>
鎮長不搭言,遠遠地望著一片白中晃來晃去的一個身影。鎮長看到皮鞋上爬滿了土,掏出餐巾紙,彎腰擦了一下。他抬起身扔了紙,順田埂走向張天天。
打斷了鎮長的絮叨,張天天指著一塊空地:“你若真心支持我的工作,請在這里給我搭個窩棚。”
副鎮長講了許多不方便,張天天火了:“行了,你們有困難,我找人搭!其他的,你們也不必費心了。萬畝洋芋種植的成敗,事關巴子營農民的收入和巴城的聲譽。你專門抽調一位干部配合我?!?/p>
鎮長緩過勁來,讓副鎮長負責配合,“窩棚要搭講究,蓋一個住人的、一個做飯的,待干透了再讓張縣長住進去。在窩棚未干時,別讓張縣長住,鬧出病來,我饒不了你們!”
“該忙啥的忙啥!”張天天揮手驅走了眾人。
“我也要住窩棚嗎?”副鎮長在車里問鎮長。
“你每周來一次,負責后勤保障,別打攪張縣長的安靜?!辨傞L吩咐村主任,“你和支書下午在家中做一頓飯,接待一下張縣長,注意原則?!?/p>
村主任應了。到了村委會,打發老婆去殺雞,“炒一只土雞、一盤洋芋絲,下一碗手工面。上啥酒?我看張縣長抽的是十塊錢一包的煙?!?/p>
“酒再說,煙按他抽的牌子先備上一條?!敝昧饲米雷?,“抽不抽在人家,備不備在我們,現在這工作,嘿!”
七
進入村主任家的院子,張天天停下腳步。院中的一株迎春和榆葉梅一黃一紅,滿樹的花朵自在地散發著氣息,把一個小院弄得活潑起來。地下有幾點血跡,廚房門上也有一滴兩點,那是鄉下殺雞的規定動作,叫灑地祭門。廚房里飄出的肉香味纏在花朵上,花朵很肥地搖了搖。
讓進書房,炕占了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間。一張皮沙發對門而臥,沙發兩旁擺著兩只小茶幾,茶幾上擱著兩個花瓶,花瓶里有幾株塑料花,花瓣上布著油污。用一次性紙杯泡了茶,村主任請張天天上炕。脫鞋上了炕,張天天盤腿而坐。坐了一陣,腿腳發麻,他伸直雙腿,身子向后傾斜。村主任拽過被子,墊在他身后。斜躺了一陣,不自在,便下了炕。一坐沙發,身子又舒展起來。
雞一上桌,村主任和支書忙著謙讓。張天天夾了一塊,一入嘴,舌頭受用地蠕動了幾下,嗓子里的滑潤調動了腸胃。一盤雞肉見底后,主任的老婆端上來一盤洋芋絲。張天天夾了幾根,不脆,入口即化,一股清香伴著一種說不出的舒泰。幾杯酒下肚,村主任的話多了起來,他指著滿間炕:1958年的秋天,我爹在這炕上陪過馬福貴縣長。上了一盆洋芋,馬縣長不剝皮,直接吃。我爹搶過去剝了皮,馬縣長惱了,說翻年連洋芋皮都沒得吃了,不要糟蹋。我爹讓我媽做了一碗湯面條。馬縣長要來一只空碗,把面條一根一根撈出,讓我爹端給我爺爺吃,他只喝了半碗湯。那年,巴子營可是豐年??!麥子全被征調了,指望著洋芋救急。不想張書記一聲令下,將洋芋全部征調走了……
張天天望了一眼炕,他也睡過十幾年大炕。土炕一般一年得重新砌盤,炕中生出的那種炕焦味很濃重,睡一晚會附在身上,經久不散。他站起來,走到炕前,拍拍炕沿,從兜里掏出錢包,抽出200元放到桌上,轉身走了。
村主任和支書趕到村委會時,張天天讓他們回去。他泡了一杯茶,喝了幾口,胃里蠕動起來,他披衣沖出門去,到一小溝邊嘔吐起來。清空了腸胃,他走出村委會。遠遠的有幾點燈火,還有幾聲狗吠。身子哆嗦了幾下,他緊緊衣服,眼前有無數的洋芋在滾動,像天上的星星?;氐椒恐?,他在手機上翻看了一天的要情通報,和衣睡了。
八
母親來的那天,洋芋苗已拱出了溝壟。張天天鉆出窩棚,抻了幾下胳膊。天靜得如新收獲的洋芋。洋芋苗的葉子脆嫩、滑膩,葉面的斜紋柔弱四散。偌大的白海泛出點點新綠,微風一吹,洋芋苗似荷葉浮隱。他沿著田埂,一塊地一塊地巡查。夏初的巴子營鉚足了勁,該出現的植物都閃亮登場。許多被忽略的親切涌上心頭,一一爬在地頭,蒲公英、車前草等在溝沿、地埂上縮頭縮腦。當母親披著一身浮土立在他面前時,張天天望了一下天。從立春到夏初,老天并未落過一滴雨。
把母親讓進窩棚,母親查看了他的鋪蓋和灶具:“一個副縣長,這是發配還是勞改?”
張天天笑了:“人生難得這種清閑。我都想把淑娟和愛兒帶來,辭了職,種它萬畝洋芋。過這種日子多好!白天與云為伴,晚上和風為伍。自在,自由。”
母親煞白了臉:“這地方,你爹搭上了命,你還想把張家搭幾輩子?你如果把淑娟和愛兒帶過來,我死給你看!”
張天天扶母親坐下:“沒那么嚴重。我能守著這萬畝良田,他們來轉轉還可以,呆下去恐怕不可能?!?/p>
母子倆聊著天。外面一陣響聲,送水的百姓放下桶,大聲招呼,提桶向缸中倒水。水缸滿了,張天天遞一支煙給送水的。送水的回絕了張天天母親遞過來的水杯,擦擦汗:“張縣長,一春無雨,這初夏天又不下,今年的莊稼咋辦?這萬畝洋芋,再過半月不灌水,恐怕就干死在地里了?!?/p>
“往年咋辦?”
“往年?遇到雨水廣,頭輪水早澆過了。去年旱是旱,春天雨多,還能救急。今年,這天旱的,球毛都發燥。”
看張天天沉了臉,拉水的抬起架子車,笑笑:“話糙理不粗,你瞧,我這腦袋。大伙都說,今年有你張縣長坐陣,旱焦了巴城,也不能旱了巴子營的洋芋?!北憷囎吡?。
找來村干部,主任和支書坐在窩棚外,張天天詢問配水情況。村主任搖搖頭:“巴子營這地方土層薄,背不住旱?,F在施行配水制,按核定水量配置。去年一聽種萬畝洋芋,農民們都沒交水費。水管處收不到水費,拒絕放水。”
“先澆了地再收也不遲吧?”
主任撓撓頭:“張縣長,你在城里呆慣了,不明白現在這基層工作。一旦把地澆了,水費就更難收了?!?/p>
“萬畝洋芋關乎巴城的形象,受惠的還不是巴子營的人?你們這樣做,一旦洋芋欠收,如何收場?”
“有你張縣長坐陣,我們怕什么?”支書起身,跺了一下腳,“老百姓說,哪怕洋芋一個不收,吃他張縣長也能撐一年。”
打電話給水管處,處長親自驅車過來。張天天指著滿地打蔫的洋芋苗,讓處長看。處長打聲哈哈:“全是這老天鬧的,如果下幾場雨,上游來水量增多,莫說萬畝洋芋,萬萬畝洋芋的澆灌也不在話下?!?/p>
“先調劑一下,確保這萬畝洋芋澆灌怎么樣?”
“巴子營人已欠了兩年水費。一旦洋芋灌完,我找誰要錢?我也有三百多名職工,要憑水費吃飯,況且水情這么緊。我先調劑給你張縣長,一份狀子、一條微博,說我假公濟私,我的職位不保事小,影響你張縣長的聲譽事大?!?/p>
道聲抱歉,處長坐車走了。
“看看,咋樣?縣長,你最好還是和馬書記商量一下?!贝逯鴵蹞凵砩系耐?。
“我說咋的?這巴子營就是個無底洞,一旦跌進去,就望不到頭。”母親端著一杯水,靠在門檻上望天。
九
“澆水前先得人工起壟?!奔夹g員用腳踢碎一塊土疙瘩。
“機播時溝壟已開,為何還要起壟?”張天天彎腰拾起一塊土疙瘩,在手里一捻,很硬。
“還是巴子營的土質問題,壟不起高,水一漫,不結洋芋,結了也長不大。”
“誰來起?”
“按說要巴子營人來起。政府種,政府管理,收獲的是他們??上?,現在的農民——”
張天天抬眼一望,無數的白晃著他的眼。
副鎮長送蔬菜時,張天天還望著洋芋地發怔。技術員向副鎮長講了洋芋起壟的事。副鎮長叫來村支書和主任。
“擱以前,一聲令下,千軍萬馬?,F在,難。起壟要雇人,雇人得工資,干這種活,比搞建筑日工資要低一些。男人一天一百元,女人一天八十元。按萬畝計,一畝一個工日,平均九十元。起壟得九萬元?!贝逯魅螖傞_了一筆賬。
“有你這樣的算法嗎?一畝地洋芋能賣多少錢?”副鎮長變了臉。
張天天陰了臉:“這萬畝是誰忽悠出的?”
“不是忽悠,是按馬書記的指示核定的。”副鎮長笑笑。
“不說這個,按實有面積,如何起壟?”
“這,我得向鎮長匯報。鎮長須向馬書記匯報。”
鎮長找馬墨山時,他已在往巴子營的路上。后面跟的是水務局局長的車。
到了巴子營,望著滿面黑瘦的張天天,馬墨山握了一下他的手:“辛苦了,你也該回政府上班了?;鶎拥氖陆唤o基層的人去做。我已做了安排,把你的事跡在巴城日報上報道一下?,F在,像你這樣務實的縣長已經很少了?!?/p>
張天天怔在地頭。鎮長遞一支煙給他,說:“就是,張縣長親民務實的作風確實令我們敬佩!這萬畝洋芋基地,傾注了馬書記和張縣長的大量心血。”
“馬書記,這萬畝不是確數?”張天天扔掉手中的煙。
“不談這個,現在不是計劃經濟年代,增加畝數會造成浮夸,一交公糧,老百姓會受損。巴城這么大,莫說萬畝,你說他十萬畝又能如何?我們是指望著這萬畝洋芋種植基地護門面呢!一把手主體責任,有問題我擔著!”
張天天轉身,揉了一下眼睛:“我還是把這事抓到底吧,反正也就幾個月的事。”
“聽聽,這就是境界。先發動全鎮干部,義務勞動一天,再發動水利干部,到巴子營起壟。”馬墨山吩咐司機,“去取幾條煙來,特事特辦,對張縣長這樣的干部,我們要區別對待?!?/p>
張天天站在路邊,數著排開的車輛。巴子營鎮百十號干部,小車有二十多輛;騎摩托車的,大多都是老面孔。區域早已劃分,半天,巴子營鎮干部的任務就完成了。他們坐在窩棚邊,吃著肉夾饃,喝著礦泉水,嘻嘻哈哈一陣,便坐車的坐車、騎摩托的騎摩托,走了。
張天天望著狼藉一片的窩棚,俯身拾著塑料袋、筷子和扔得七零八散的餐巾紙,把它們裝進一只大塑料袋,扔在了窩棚后面。
“這哪里叫起壟,這叫破壞!”技術員領著張天天,查看溝壟,“起得深度不夠,還毀壞了許多洋芋苗?!?/p>
張天天怒吼了一聲,打電話要叫鎮長,技術員擋住了他:“張縣長,你是從基層上來的,應該了解基層的現狀。再說,這活也確實不是鎮干部干的。他們大多是70后、80后,沒摸過鐵锨。”
“那水利局的咋辦?”
“來的還要來,你把水務局長請來,商量一個折中的辦法?!?/p>
“怎么折中?”
“好辦。把水務局的任務數折算成錢數,承包給村主任,讓他找懂得起壟的農民來干。”
局長下午才趕來,先向張天天道歉,說水管處工作不夠細,沒分清主次,“干部們干還是要干的,至于承包,水務局也沒這筆開支,不好辦。張縣長,自古羊毛出在牛身上,豬買單。就起壟這件事,說難,有難處,說不難,也容易?!?/p>
張天天盯著水務局長,局長笑笑,轉身走了。
“去買兩瓶酒來。”張天天掏出錢包。
技術員向村主任努努嘴,村主任騎著摩托車,來回二十分鐘,一箱酒已擺在了窩棚前。
“我媽呢?”張天天這才想起,這一天母親沒有露面,“怪我忘了,老太太說有點不舒服,回城去了?!?/p>
酒盤擺在地上,張天天喝了一杯,招呼大家也喝。風拉著酒味,滿地亂跑,喝了一陣,張天天醉了,技術員把他扶到窩棚里,蓋了被子。村主任把剩下的酒裝箱捆到摩托車上,也搖晃著走了。
一覺醒來,看母親坐在床頭,張天天拉著母親的手,哽咽了幾聲。母親抽了手,拉他起來:“吃點東西吧,我好著呢,就是想避免和馬墨山見面,難受?!?/p>
十
水務局集中干部職工千余人,分乘十輛大轎車來到巴子營。他們每人都戴著白線手套,拿著新鐵锨。男人戴帽子,女人頂紗巾。到地頭后,他們撒在洋芋溝中,有的捏不住鐵锨,起半锨土,不是拍不到壟上,就是蓋了洋芋。張天天讓帶隊的副局長傳令停工,由技術員做示范后再干。副局長笑了:張縣長好認真!便讓各水管處的處長們去傳話。職工們嘻哈一陣,便收工,到了車前,卸下保溫桶,提出肉夾饃袋,吃午飯。副局長接了一杯茶,端給張天天。張天天接了,把紙杯扔了出去。
熱鬧的場面吸引了巴子營村里的閑人,他們聚攏到轎車前,看有成摞的紙杯,便拿了接茶喝。茶是巴城有名的特色茯茶,用十幾種物料熬的。一聽好喝,沒喝的便搶了杯子,一杯一杯地喝。水務局的人喝止,一老漢伸手捏了一卷肉夾饃,翹著胡子罵起來:城里人先吃了我們的莊稼,現在又來吃我們的土地。吃你們幾塊饃、喝你們幾口茶算啥!圍的人覺得有趣,便細問究竟。老漢樂了,要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包產到戶前,我們種的糧食往城里拉,喂的豬往城里拉,種點菜也往城里拉,母雞下幾個蛋也進了城里人的尻子。有人聽這老漢越說越離譜,便讓他講正題。老漢乜了他一眼:正題,還歪題呢!好點的姑娘都給城里人當了女人。
有人打趣:那是她們自愿的。老漢拍了一下腿:自愿?,F在她們怎么不自愿?我們吃喝不愁了,城里人反倒求我們了。他們把臟活、累活留下,讓我們干。過去我們能求城里人的,就是買他們的大糞?,F在,拾垃圾的活都由鄉里人干了。如今,城里人榨不到我們了,就來占我們的土地。
副局長怕張天天惱火,便讓人打發了老漢。老漢臨走時吼了一聲:把他們吃剩的饃全拿走。圍觀的人一擁而上,有人趁機拿了鐵锨就跑,邊跑邊喊:是新的!
活是干不成了,張天天讓副局長帶隊回去。副鎮長嘆道:過去是窮山惡水出刁民,現在肚子吃飽了,人們卻想著法兒扯淡!
他們這樣做想干啥?張天天問技術員。
技術員笑笑:還不是想掙幾個錢。
怎么掙?
攆走了干活的機關上的人,這活就由他們干了。
錢從何處來?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其實巴子營的村主任早算好了一筆賬。由他們出面,既能省錢,又能把活干好。反正洋芋豐收了,一切事都好辦。讓巴子營的村主任聯系一個收洋芋的大戶,先預支幾萬塊錢,待洋芋上市后再扣除。
這樣做,農民的收入會減少。
少不了。這些土地,政府在流轉時已付了費用,洋芋收獲了還得給農戶分成,說穿了,吃虧的還是國家。
張天天把一支煙頭摁在地上,使勁揉擦。副鎮長打聲招呼,走了。
水費咋辦?
好辦。技術員把鐵锨往窩棚上一靠:讓鎮長去給馬書記匯報,讓水管處減一半,剩下的從洋芋預支費中扣除。
我去找馬書記直接匯報。
技術員替張天天的水杯里續了水:我在巴子營已待了近二十年。說縣領導蹲點,你是第一個真正蹲的。馬書記既然能讓你來,就沒把你放在領導盤里考慮。這個我都能看到的事,你卻想不到。好在洋芋耐旱,能澆兩個水,就能包洋芋成熟。但起壟和澆水是保障。
張天天母親把一條煙塞給技術員,技術員不要,她火了:這是犒勞你的,你的級別也夠不上讓縣長行賄吧?我們家天天抽的只是一條幾十塊錢的煙,他還能抽得起。這條煙是馬書記給的,你拿去抽。好歹幫幫我家天天。他不明白的事你懂。
技術員謝了,到地頭去核對畝數了。
十一
看著半卷的洋芋苗葉子,張天天望望天,天沉穩得像巴子營的石頭,沒一絲愧疚。他搖晃著坐下。村委會主任領著四十多個民工來到窩棚前:“全是外村的,男的一天一百元,女的八十元,不管飯,一周就能起完壟?!?/p>
從桌上拿了一盒煙,村主任給男人們一人發了一支:“抽了縣長的煙,好好干;女人們就望望縣長過過眼癮吧,這些縣太爺,你們只能在電視上見見?!?/p>
張天天揮手打發人去干活。村主任泡了一杯水,笑笑:“不能叫本村的,巴子營人又懶又刁,外村的好管理?!?/p>
“一周能起完壟嗎?”張天天的腦袋有點大。
“只要有錢,三天都行?!贝逯魅瓮碌艉冗M去的一片茶葉。
“一萬元錢不是已經到位了嗎?”
“這錢是到位了,要加快工期,還得加錢。再加五千元,三天就能干完?!?/p>
技術員撇撇嘴,撤掉了村主任面前的茶杯:“不要認為別人好糊弄!趕快去督工,三天完不成,按2%扣除工錢,完不好,按5%扣除?!?/p>
村主任離去后,張天天立起身,看看撒在地頭的人群。太陽下來,地上蒸騰出一股熱氣。
“一周,能干完嗎?”
“三四天就干完了?,F今這世道,錢管人比人管人真的管用?!?/p>
“萬畝呢!”
技術員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本子:“張縣長,你是實誠人,我就給你交個底吧,這萬畝其實不足千畝?!?/p>
“他們敢這樣糊弄馬書記?”
“不是他們糊弄馬書記,而是馬書記高興讓他們糊弄?!?/p>
“開會定目標時,萬畝洋芋基地是由馬書記親自拍板的?!?/p>
“這就不對了。你沒注意,洋芋為何種植在大路兩旁,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具體畝數,哪個參觀考察者會拿尺子去量?”
“千畝和萬畝實際收入差額大,這怎么算?”
“數字是加出來的。張縣長,你千不該萬不該太過書生氣來親自蹲點,這步棋不好下?!?/p>
“我只想讓農民實實在在增加點收入?!?/p>
技術員嘆口氣:“農民自己都不愛地了,別人能把他們拉到地里?你到巴子營各家各戶去轉轉,守心種莊稼的還有幾個人?”
張天天換了鞋,提了一只暖瓶和一摞紙杯去了地頭。干活的都弓腰培土,起壟后的洋芋苗似乎精神了很多。
吆喝了一聲,人們抬起頭望望,依舊弓腰干活。張天天把感動握在手里,倒了水,端給一位年齡大的民工。民工接了放在一邊:“我得抓緊干活,我干的是錢,喝一杯水的工夫要少掙兩元錢呢!”
張天天提了水回到窩棚,母親把一杯涼開水遞到他手中:“把藥吃了。眼不見心不煩。錢有人出,活有人干,我看啊,你從哪里來的仍回哪里去吧。這窩棚我守著。過了這茬,你還是調到外市,當個普通干部也行。這洋芋,要命呢!”
灌完一輪水,洋芋們瘋狂地拔秧。張天天舒了一口氣,他巡視在洋芋地頭,洋芋秧很自如地舒開身子,向他抱之以微笑。他恍惚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株洋芋苗,順風而長。
隨之而來的一場透雨,讓巴子營迷蒙在一片雨氣之中。這場雨,把一春的活力都發揮了出來,噼里啪啦下個不停。窩棚有點漏雨,他挪挪床,望著一點一點的雨水往下滴,這些雨點始終不偏離方向,很快,地上就有了一個窩點,雨水滴進窩點中,又濺出來,周圍濕了一小片。他感到睡意來臨,便和衣躺在床上,母親替他蓋條毯子,坐在窩棚前,看密密的雨由了性子,發出很大的聲響。
這場雨一停,張天天就被派到省委黨校學習。他讓母親回城去,母親把堅定拍到窩棚門上:這就是我的家。這茬洋芋不收,我哪兒也不去!
十二
張天天的母親發現那位老婦人時,是一個清早。太陽像窩在被窩里的貓,一伸懶腰,云便有了色澤。她從地埂走過,褲腳濕了一片,露水們你追我趕出一個清亮的早晨,太陽一升,它們就完成了使命。洋芋葉肥厚,露水待的時間長一些,她彎腰抖了一下,幾滴露水躍然落地,弄出一地清涼。那個老婦人低了腰,掐著洋芋葉子,她的手里已積了一把,洋芋葉的露水打濕了她的雙手。
“她掐葉子是喂兔子呢,還是扯瘋呢?”張天天的母親趕到那個老婦人掐洋芋葉的地方。洋芋葉們很齊整地擺在地中,從掐葉的痕跡來看,掐口小心翼翼,如伺弄孩童般輕柔。她趕上前去,老婦人回身望了她一眼,上了田埂,田埂邊停著一輛別克車。老婦人到車門前,司機開了門,等老婦人坐穩當后,開車走了。
黃昏時,老婦人又來了。發現有人窺視,她換了地方,依舊掐著洋芋偏秧。掐了一陣,她抬頭望望天。暮靄四蓋,夏日的涼風是舒服的涼風,她扯扯衣服,抖落最后一縷晚霞,沒入了車中。
技術員來的那天,張天天的母親拉了他,到老婦人掐秧的洋芋地查看。技術員瞅著揪掉的洋芋葉:“這是位行家,她掐的是偏秧,利于洋芋坐果。她也是個干凈人,她把掐下的葉子全收走了?!?/p>
“她不是無事抽瘋?”
“她不是位專家,就是行家?!?/p>
“為啥我一前去,她就急急地走了?”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等她來,問個究竟。”
技術員陪張天天的母親吃完飯,便坐著聊天。聽到汽車聲響,他提了草帽,走到老婦人所在的地塊。老婦人抬頭望了她一眼,笑笑。技術員介紹了自己的身份,老婦人的眼中閃出慈愛的光澤,說你辛苦了。技術員想問問她的身份,張張嘴,把話咽了下去,也跟在老婦人后面掐起了偏秧。
“巴子營的人呢?這管理是大問題呢!”
“洋芋起壟都是花錢雇外村人干的,巴子營人在看熱鬧?!?/p>
“受益的是他們,他們不種,也該在管理上操操心吧?”
“我也不清楚,我的任務是配合張縣長照管好他的母親,這是鎮領導交給我的任務?!?/p>
“你是技術員,管護洋芋是你的本職?!?/p>
技術員低了頭,手一抖,扯斷了一根洋芋秧。老婦人抓了一點土,按在秧的斷口處:“別大意,這秧一斷,少接一窩洋芋呢!”
掐了幾個小時,天色暗下來,老婦人直直腰,向技術員道聲謝謝,走了。技術員怔在地中,聽張天天的媽叫了他一聲,他回轉身走向了窩棚。
“她是誰,想干啥?”
“我沒問,也不敢問?!?/p>
“她是老虎?”
“她的身上有一種威嚴,壓迫著人?!?/p>
“真是的。那她是專家了?”
“她很專業,比起她,我這個技術員有點羞愧?!?/p>
“她沒問別的?”
“沒有。她只管掐偏秧。”
“她有病?”
“可不敢胡說。她的眼里有慈愛,也有刀割一樣的威勢。”
十三
張天天的母親到老婦人掐秧的地頭時,司機趕過來擋住了她:“別打攪她干活,阿姨。”
她有點惱火,扯了司機的衣袖:“我只是去問問她是誰?想干什么?”
“她知道您是張縣長的母親???,她干活時,連我也不得靠近。”
“你們究竟想干什么?”
“阿姨,您就別問了,到時候您就知道了?!?/p>
洋芋開花了,白色、藍色一片一片展開,在高低不平的田塊中錯落出一種韻致。一股淡淡的臭味彌散,老婦人徜徉在花叢中,臉上的表情復雜出另一方世界。她摸摸洋芋葉,看似粗糙的葉面捏到手里很柔軟。她掐了兩朵花,一朵白的,一朵藍的,捏在手指上轉動。
“嫂子。”老婦人聽到一聲呼喚,抬起頭來,張天天的母親避開了她的眼睛。
“我揣摩了這么些日子,知道是你。”望著老婦人轉身離去的背影,張天天的母親哽咽出一種滄桑。
“多少年了啊——”她可著嗓子吼叫了一聲。
打電話給張天天,張天天在電話那頭沉默著:“天天,她這是軟糟蹋人呢!夜里我一睡下,眼前就會閃出當年她和我在城門外見面的那一次。那時,我背著你,她背著馬墨山。她剜我的那一眼,就像刀子。”
“媽,你搬回城去,等我學習結束,我就打報告。”
“我不搬。這茬洋芋不收,我不搬。我估摸著當年的事要出現,這次,大權在馬墨山手中。”
“我看不至于,媽,你一個人待著,我不放心。”
“我一把老骨頭了,馬墨山要,只管拿去。洋芋開花了,有白的、藍的。我呆在城里看啥呢?就是你說的那些外國洋芋,花開得和其他洋芋也一樣呢!”
十四
老婦人再沒出現,張天天的母親心中空蕩起來。她很多次想向技術員訴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天晴時,她戴了草帽,一個人在田埂上轉悠,遇到她覺得順眼的大洋芋秧,便俯下身子訴說一番。洋芋花歇了,頂上有了像玻璃球一樣的小果子。捏到手中很有筋道,放到嘴里一咬,一種酸澀味弄得滿嘴的不自在。她想這洋芋,也開花,也結果,供人吃的部分卻在土中,上面結的果子只讓人看。這是真正養命的東西。累了,她就坐在田埂上,看一只兩只的飛鳥或掠過田野,或立在洋芋秧上。立在洋芋秧上的大多是麻雀,還有她叫不出名字的腹黃嘴紅的小鳥。有時,有野雞“呱呱呱”地掠過,發出很大的聲響,冷不防嚇她一跳。野兔、刺猬們偶爾鉆出溝壟,望望她。有種像鴿子一樣的鳥,不怕人,看她蹲在田埂,便飛立在田埂,望她,她一揮手便飛走,飛一陣又回來。有一種鳥,她叫不出名字,那種鳥的叫聲很有節奏,緊叫前兩聲,把后一聲拉長,聽了幾天,她聽出那種鳥的叫聲是:“張天——天”, “張天——天”……她笑了,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天天。張天天正在上課,一看是母親的電話,便出了教室。電話那頭很久不出聲,卻傳出了幾聲鳥叫。他問母親在干什么,母親笑著說:好玩得很,天天,這種鳥有靈性呢!它天天都在叫:“張天——天,張天——天。”
張天天哭笑不得:媽,我在上課呢!便壓了電話。
張天——天,張天——天,這鳥,是好鳥。張天天的母親對望鳥的技術員說。
十五
洋芋開挖的那天,落了幾滴雨。從省委黨校趕回的張天天悶坐在窩棚門前,旁邊立著鎮長、副鎮長、巴子營村的支書和主任。一聲一聲的驚呼從地中傳來,技術員手里托著兩只洋芋,手梢往外斜出:“碗大的蘋果盆大的洋芋,真見到了!”一過秤,眾人都咧咧嘴?!翱h長蹲點,洋芋盆大。”村長拍拍手,向張天天討煙抽。
挖洋芋的機器已到地頭,簽了合同的洋芋收購大戶看到縣、鎮領導,退回車前,從后座中摸出幾盒煙,側著身子湊了過來。
“帶現金來了嗎?”副鎮長接過一支煙。
“帶了,洋芋過秤后現付?!?/p>
鎮長向馬墨山請示,賣了洋芋后的現金如何處理。馬墨山口氣嚴厲起來,他讓鎮長把電話給張天天。張天天接了,問馬墨山是否到巴子營來看看,“利好的豐收。真的。”
馬墨山笑了:“一個縣長親自蹲點半年的地方,如果不豐收,對不起我們的是土地和老天爺?!彼審執焯旖M織人算筆賬,除支付管護洋芋的人工外,再給阿姨發點辛苦費,那么大歲數了親自陪兒子蹲點,值得政府大院領導的父母效仿。下余的,按實際畝數支付給巴子營的農民,不得以任何形式截留。
副鎮長有點窩火,他咽口唾液:他們撂荒不種地,我們種了,并支付水費、化肥錢,起壟時還要花錢雇人。如果一味如此,鄉鎮干部的工作還咋做?再把余款分給他們,哪有這樣的道理?干脆把鎮政府解散算了!
鎮長喝止了副鎮長,讓他去組織人挖洋芋,待收完洋芋后再定分配方案。
不管如何分配,馬書記的基本原則不變,一定要把剩下的款項分發給巴子營人。張天天抱起一只大洋芋,掂掂,讓母親看。母親摸摸洋芋,一滴淚下來:巴子營這地方,種草都能長出谷來,是不應該餓死人的,當年你爹理解執行政策真的是過頭了。
機挖洋芋吸引了巴子營的不少留守人員,打工回來的人也立在田頭。他們見慣了人挖牛犁的場面,看著機器波浪般翻開洋芋壟,洋芋孩童般跳到一邊,他們便呼叫一聲。碗大的洋芋一跳出,他們便搶幾個后離去,放到家里后再來。村長看到張天天肅寒的臉,抽了幾株洋芋秧,敲打眾人。張天天喝止了他,讓他組織人去拾洋芋。
村長搖搖頭:他們不會白干的!
那咋辦?
給他們付日工資,才能調動他們的積極性。
鎮長瞪了村長一眼:你馬上去組織,啥德性!誰家不拾洋芋不給誰家分錢!
村長吆喝著去了,巴子營看熱鬧的男女老少便跟在機器后面拾洋芋。
田頭井然有序。
農民還得最基層的干部來管。張天天嘆口氣。
村長笑笑:以前組織修橋鋪路,一聲吆喝,家家出人,個個出力?,F在,一聽要出工,首先得問付多少錢。只有錢能拿住他們。
邊裝袋邊過秤,地里狼藉一片,洋芋秧、壞了的洋芋任意拋置在地中。三天后,地中只有一些撿拾剩漏洋芋的老人在晃悠。張天天收拾了行李,把窩棚打掃一遍,叮囑巴子營的村主任看護好窩棚。主任跳起來:縣長,你還沒有住夠啊?張天天拍拍主任的肩,沒有答言。
安置好母親,張天天把一份請調報告交給了馬墨山,馬墨山笑笑,遞給他一份文件。
“本來不準備這么快就交底,既然蹲點、到黨校學習都打不開你的心結,只有提前向你交交底了。明天是周末,到我家里來,帶上你母親,我們兩家吃一頓飯。”
回家告訴母親,母親的手抖起來:“吃斷頭飯?”
張天天拉住母親:“好飯。”
十六
進門時,張天天的母親看到馬墨山的母親,退出門去。馬墨山的母親笑著拉住了她,把她拽到沙發上坐下。
“頭發白了,人倒精神了不少,巴子營的水土,養人?!?/p>
“唉,我家偉岸,當年做得過了,過了。”
“不談過去了,反正兩家都沒落下好。倒是他們,碰上了好時代。”
張天天想阻止母親說話,被馬墨山擋住了:“讓她們說去,幾十年的心結,打開就舒服多了,要不然,她們這輩子一直都會在煎熬當中。”
做飯的是政府灶上的師傅。面對兩大盆削了皮的洋芋,張天天有點不解,問馬墨山唱哪出?
馬墨山笑了:這些洋芋,都是你親自蹲點管護出的巴子營的洋芋,今天我們要吃頓洋芋宴。
涼拌洋芋絲、香油洋芋絲、醋熘洋芋絲、洋芋燒小排、青椒洋芋絲、炒洋芋片、啤酒煮牛肉洋芋、炸洋芋、洋芋煎餅、西紅柿洋芋湯、洋芋南瓜湯、洋芋攪團……一盆一盤的以洋芋為食材的菜肴,列布在桌上。
兩家人默然而坐。馬墨山端起酒杯,向兩位老人敬酒:時代的賬由時代去付。你看這洋芋,和什么搭配都會出味,并各有各的味道。就像愛德華國王、夏洛特、德西雷,引進時金貴,種到巴子營的地里長出來的東西還是和本地品種的味道一個樣,人們分辨出它們的味道了嗎?張縣長,挖洋芋時挖下的那些外國種呢?
張天天一愣:讓巴子營的村主任存著呢!
電視里正熱播一部抗日劇,劇中的漢奸模樣周正,日本人沒來之前是一副面孔,日本人來之后又是一副面孔,日本人投降后又變了一副面孔。和以前歪戴帽子、穿對襟大褂、斜挎盒子槍的漢奸形成鮮明的對比。當一個漢奸被一泡牛糞滑倒時,馬墨山的母親笑了,張天天的母親也笑了。
當漢奸對著鬼子哈腰、轉身對百姓施威時,馬墨山挾起了一塊洋芋,放在了張天天的盤中,張天天不動聲色地吃掉了那塊洋芋。
“活了這么大歲數,第一次吃洋芋做出的這么多的東西?!睆執焯斓哪赣H和馬墨山的母親也碰了一杯酒。
“這頓飯吃完,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聚。老嫂子,趕快讓天天把媳婦調過來,過幾天舒心團圓的日子吧!”
張天天的母親望望張天天,張天天笑笑,端起酒敬了馬墨山的母親一杯。
十七
年底,張天天就任巴城縣委書記,馬墨山調往省城。馬墨山臨行前,張天天特意到巴子營的村長家找個頭大的洋芋。他問村長留下的愛德華國王、夏洛特、德西雷種子存到了哪里?村長一臉茫然:賣錢時,誰管中國的、外國的?那些東西都一樣,裝上袋子丟到秤上,過秤后就被拉走了,誰知道到了哪兒?明年賣洋芋種的仍把它們賣到巴子營,也說不定。
張天天想踢村長一腳,他抬起腳又放下。村長問:張書記的腿疼嗎?
張天天讓司機把那幾個挑出來的洋芋裝進紙袋中。心疼!便上車走了。
村長望不到張天天的車了,才回過神來:至于嗎?為幾個破洋芋?現在,莫說幾只外國洋芋,就是幾個外國人,也沒啥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