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念,1979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十月》《天涯》《世界文學》等文學刊物,有多篇被轉載或進入年選。出版有散文集《時間里的事物》,小說集《魚樂少年遠足記》《出離心》。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湖南省青年五四獎章獎勵及期刊文學獎。現居湖南長沙。
朋友們聽說費列喜歡拳擊,都會哦咦驚訝一聲。瘦高個子的費列,跟棵竹竿似地站在人群中,遇到強勁點的風都會吹得旋轉起來,卻有著暴力濺血的愛好。他這種體型也不宜打拳擊,重心不穩,容易被放倒。朋友們不解,旋即又勉強接受,他是警察,受過正規訓練,不經看的那類也許是深藏不露。每每問及,費列笑而不語,連他自己也不知原因所在。那段時間費列不落下每一場加密頻道轉播的拳擊賽,如數家珍在世界排名靠前的拳擊手身世,可惜沒人愿意跟他交流。朋友們多數不懂不愛,除了患帕金森顫顫巍巍的阿里、咬耳朵的泰森等幾個大佬級,信息不對稱的交流兩方都很累。
一覺醒來,世界如此靜謐,費列甚為詫異。窗外的天光像刺猬遇敵自保,蜷縮進一團黑幕。他翻了個身,燈光刺眼,腦袋發脹,頸背上的微汗遇到空間的釋放,發出密密的嗞扎聲。仿佛這靜里藏著一顆定時炸彈。他無端地打了個哆嗦,趕緊深呼吸,終于穩住腳步交迭的慌亂。
明早九點有場號稱獎金四億美元的世紀拳賽,幾年一屆,真希望進攻積極的帕奎奧能痛揍臨場應變更狡猾的梅威瑟這個裝逼犯。有人問他這么長的假期在玩什么,他不知如何回答,生活其實蠻單調的,見固定的一兩個酒肉朋友,吃喝腐敗,健身,看書,屁股癢了就出門騎車繞二環一圈,或者干脆回答只是在等著看兩個億萬富翁打架。時不時會聽到這樣的鄙夷:有病!
手機顯示時間是夜里十一點,有未讀短信在閃爍。過完四十歲生日,費列明顯感到比過去嗜睡。這一段,他多數時間都是靠睡覺度過,卻又睡得不踏實,越睡越空虛意亂。究其原因,是出了問題的婚姻。該修補那些兩人生活中蛀出的黑洞,還是干脆了斷?費列苦于找不到答案,惟有靠睡覺來逃避。那些生活中層出不窮的煩心事,時常出其不意地跺著腳溜到身邊搗亂,他沒辦法逮住滅了它們。其實能夠這樣一直睡下去多好,煩心事也許會自行解決,即使這是一種奢侈的期待。
期待很模糊,也很遙遠。此時只有手機屏幕上閃爍的短信是真實的存在。除了兩條兜售房子、一條步步高商場黃金優惠的廣告,剩下三條都是喻杰的手筆,內容相同。
干嘛呀?出來吧。彼岸等你。不醉不歸。
連珠炮一樣,典型的喻杰風格。費列恍惚了一下,看看時間,照常理推算,喻杰應該在他們的老據點彼岸酒吧喝醉,或者轉移戰場到某個大排檔接著喝醉。兩人是一條戰壕的戰友,都屬樓區治安支隊。具體是哪個部門,兩人自我介紹或是被介紹時,那個部門的名字都是省略的。他倆不是同時干的警察,卻是同一天被領導談話,然后調到一起開始了相濡以沫的戰友生活。喻杰說,這是緣分。費列不為所動。人最善于自我撫慰,聚是有緣,散是無緣,誰能說清?
這種相濡以沫長達五年之后,漸漸走到一種暗合的人生軌道之上。喻杰兩年前離了婚,他漂亮能干的老婆繼承了家族企業,在一場資金危機中認識了第二任丈夫,后者動用權力雪中送炭化險為夷。喻杰早料到有這一天,一聲不吭地跟著老婆去辦手續,得到房子、車子,還有夠他揮霍后半生的一筆錢。他很快與朋友合股開了家酒吧,名曰彼岸,朋友管經營,他只管吆喝醉酒簽單。
費列拉開一罐哈啤,踱著步子猶豫著要不要赴約。桌子上一大堆過去的照片跑進視野,妻子李小荔擺著各種各樣的姿態,從大學時代到后來旅游所到過的名勝古跡,這些照片見證著李小荔從一個青澀女孩變為頗有幾分氣質的少婦。她的身材變胖了、豐滿了,她的笑變得迷離了、不那么純粹了。這些舊時影像,在兩人感情遭遇冷戰和破裂的時候,可以成為私家偵探探案分析的證據。
讓費列驚訝的是,從這些散亂堆放的照片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過去。一頭蓬勃的黑發,炯炯有神的目光,很陽光開朗的帥小伙。而今天呢,他前額上的頭發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脫落稀缺,下巴上胡子粗獷腮幫上一片鐵青,眼角的皮膚被皺紋勾出一道道褶子,蔓延遍布整個額頭。那是時間的裂紋,放大鏡下不可逾越的溝壑。
如放電影一樣,費列灰濁的目光一張張掃過那些照片,有的時間地點拍攝者一應俱全,更多的是如潮水般涌來的陌生感。這是李小荔嗎?是她跟誰在一起時拍的?有什么樣的好事讓她笑得那般綻放?而自己的影像記錄,比起李小荔的真是少得可憐,且全局限在他熱情似火的青年時代。當他慢慢步入中年,當時間一點點吞噬一個男人的激情,他連照相的勇氣也喪失了。
是這樣的嗎?費列聽不到有人回答,一個更大的驚訝卻奔襲而來。他和李小荔居然沒有合影。他肯定此前的一次翻找和再一次的整理都沒有發現。不可能的一件事就這樣擺在他的眼前。在他們的戀愛、婚姻合理合法存在的日子里,合過影的照片都不翼而飛了。真令人害怕!冥冥中,是上天已經給這樁婚姻一個分手的暗示。
費列決定,給從這個家搬走了的李小荔一個堅定的答復。冒出這個堅定的念頭,他如釋重負地躺在沙發上,合上雙眼,卻能看到內心那間密不透風的房間,意外地被一片陽光破門涌入,有了斑斕的暖意。
喻杰的電話打碎了這片暖意。“你來不來呀?我們都等著呢。”話還來不及開口,那邊又傳來另一個聲音,老貓的語氣不容拒絕:“你小子休假躲在家里半個月沒見面了,別霉變啦,快來吧!”
費列的肚子反應更強烈,“哦咕咕嚕”地先替他答應。他套衣出門,攔了輛出租車,告訴師傅,去彼岸!
師傅幽幽地回答,彼岸在哪呀?
費列吭出一聲自嘲的笑,酒吧街那邊。
“禁閉”半個月的費列今天已經是第二次出門了。早上睜開眼,陽臺上一片光亮,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的樣子。他決定去逛一逛經常光顧的那家小書店,女店主是個看上去有些木訥的藏書愛好者。女人給書店取名“彼岸書房”,莫名其妙,費列沒想過自己會與擁有相同名字的酒吧和書店建立起一種密切的關系。
木訥的女人叫卿云,她很執著地在這座城市里經營著搬來遷去的彼岸書房,種種原因讓它們紅火一陣后就沉寂了。這座城市里曾經有過好多家私人書店,仿佛是一夜起,又在一夜間消失了。市場無情,打擊著開實體書店者的自信,但卿云屢敗屢戰,其結果是書店的位置越來越偏僻,門臉越來越小。惟一不變的是卿云挑書的眼光,店里的新書來得快、藏書質量高,吸引著一小撮讀書人。
現在誰還逛書店呀,不都在網上買嗎?貨到付款,又快又便宜。喻杰常如此嘲笑費列的“奇葩”愛好。干警察喜歡拳擊,買書看書的掰著指頭都數不上幾個。可只有費列清楚,如果不是保持著閱讀習慣,他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小警察”生涯。沒有佩過槍,沒有辦過案,甚至沒有參加過一次有陣容的行動。他害怕如果有一天連書也不讀了,那就真正離崩潰不遠了。
三年前,費列從社區警務室的一名普通警察進了分局的治安支隊。政治過硬、作風正派、婚姻穩定、不抽煙不喝酒不夸夸其談,這些優點似乎在公安隊伍里顯得有點異類。難怪許多人背后議論費列崗位的調動,這并非他有什么關系背景,恰恰是市局長官在一次下來調研過程中聽這個模范社區的主任介紹了費列兢兢業業的事跡后,喜歡上了這個異類。
到治安支隊不久,分管的副局長找他談話,一番褒獎之辭后,說現在就是要對基層工作優秀的同志關心重用。副局長不明說要重用到什么崗位,握著他的手說,好好干,然后就塞給他一沓材料,要他好好學習。謝過曾局的栽培,回到辦公室,費列打開材料袋,一看都是些關于淫穢物品如何界定的文件。第二天,支隊長問他理論知識掌握得怎樣。不容費列細述,支隊長說,現在有個涉黃案子,你先跟兩個老同志去實踐一下。跟他同時上崗的新同事,是個結婚更早的幽默家伙。
這個新崗位在隊里有個專業名稱叫審黃員。在拿到曾局交到手上的資料時,費列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明白今后在治安支隊要干的活兒是什么了。那些年網絡還不甚發達,販賣黃色光碟的人猖獗,像地下工作者一樣,你到廣場、車站一帶走動,隨時會有個神神秘秘的家伙躥到身邊,手或是斜插在衣服里層,或是提一破包,低聲問你,要碟嗎?然后不由分說往你懷里硬塞一疊粗制濫造的碟片。抓幾個小販罰幾個錢,是有些警察最歡喜的事,沒風險,有收入。但程序還是得走,審片鑒定,費列就成了這程序上的環節之一。
有一回與喻杰去吃飯,請客的朋友帶來一個剛入行不久的女記者。女孩眼睛很清澈,一看就是還沒被不良社會風氣污染過的。朋友很直接地把兩人的身份道明了。審黃員?女記者猶疑了一下,但沒馬上接著問。直到酒過三巡,女記者拿出采訪的樣子,開腔了:“老師,這審黃員都干嘛?”費列聽到有人稱呼他老師,差點噴鼻,他估計這小姑娘逮誰采訪時都是喊老師。他不吭氣,估計這姑娘是明知故問,搓著手情緒有點焦慮。好為人師的喻杰挺身而出,掛著邪邪的笑,怎么說呢,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我們主要做一些少兒不宜的工作。
那你們天天要看黃片?女記者狡黠一笑。
喻杰意識到是不是上了小姑娘的當,有些氣惱,擺出一臉肅然,審片和看片的性質是不同的,你大學時跟男友沒看過?
女記者被訊問式的語氣鎮住了,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我真沒看過,我們大學男同學有人經常看。女記者委屈的模樣一下把大伙逗樂了。朋友嗔怪喻杰,性質不同本質相同,不憐香惜玉,得自殘一杯。喻杰二話不說連喝三杯,這是他的慣性,美女在場,整醉自己就是給別人機會。可美女們經常不青睞這樣的機會,拋下矇眬的他揚長先行。
參加第一次審黃,費列跟在即將“退役”的老貓、情緒亢奮的喻杰屁股后面,走進支隊一間沒掛門牌的辦公室。打開燈,拉上窗簾,老貓把房門反鎖上,從一個大號紙質檔案袋里抽出一摞光碟。這些光碟毫無例外,封面男女裸露,簡介文字淫亂火爆。老貓示意,先看那張號稱歷史上最超強夜生活能力帝王的碟。喻杰麻利地打開沾滿灰塵的VCD光驅,把影碟放了進去。屏幕上畫面還沒有出現,費列的呼吸就急促起來。喻杰意味深長地回眸他一眼,笑容里摻雜著他始終抹不去的邪惡。碟片里沒有見到那些不堪場面,但見戰鼓如雷,箭似飛蝗,一群群身穿鎧甲的兵士鏖戰沙場。老貓一路快進,直到字幕結束,不見溫香情色,倒像一個皇帝建功立業的勵志故事。
老貓啐了一句臟話,憤憤不平地掏出第二張封面同樣暴露的影碟,內容換成了一段凄美的愛情。像個三番五次被獵物戲弄的獵人,老貓憤怒地把光碟甩到一旁的空紙簍里。直到第三張影碟點擊播放,一男一女這次是直奔主題。老貓毫不客氣地抽出光碟,用一支大號墨水筆作上標記。開倉,關倉,點擊播放,取出碟片,到晚上七點,費列跟著頭昏腦脹地看了三十多張光碟,然后在一份表格上填上數量和鑒定結果。根據這個結果,支隊行政拘留了那名被抓的黃碟販子。
前任老貓,本姓苗,因為貓在這審片室的時間最長,讓人取了這個綽號。老貓一走,喻杰和費列就接手。老貓到了更閑的后勤科,閑著沒事的他又經常踅回審片室吹牛,久而久之與兩位后繼者交上了朋友。費列起初不太愿搭理這個額頭發亮的前任,走程序與走過場有什么區別?老貓卻辦事一本正經,時段時長,記錄詳細。他更反感老貓灌的“迷魂湯”,那時他還算年輕,一個讀了幾年警校又在基層鍛煉了幾年還想有所作為的警察,這就是委以他的重任?費列幾次質問自己。當然,人來人往或者門窗緊閉的支隊長辦公室不會給他滿意的答案。
剛開始這項工作的時候,費列走進房子拉上窗簾,心就怦怦跳躍,血液跟著一起加速度奔涌。奇形怪狀的體位、器官,在走出那間房子之后,依然在眼前肉晃晃地甩動。他偶然一次遇到支隊長,支支吾吾地表達不適合這一崗位的想法,但總是被冠冕堂皇的說辭敷衍。支隊長說,你是全分局精挑細選嚴格考察后定的。你干得挺好,再堅持一段時間。現在事情多人手緊,都是在一個隊里,分工不同,不要辜負局領導的信任。
幸好有喻杰在一起,這個幽默熱情的家伙總能給費列帶來一絲樂趣和光亮。他安慰心猿意馬的費列說,審黃員,這是一個多么光榮而神圣的職業啊?敬愛的審黃員同志多辛苦呀?哪一個審黃員不擁有高尚的情操呀?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還這個混濁的社會以清澈,還我們的下一代以沒有污染的藍天和清新的空氣!他一本正經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是一片虛偽的自豪。
費列逛書店權當換心情,常常是取幾本新書在二樓狹窄的閱覽角坐下來,點一杯八元的普通綠茶。此次很快入迷的是這本《罪行》,德國知名律師馮·席拉赫記述的十一個真實犯罪故事。他讀到前言,“世事大都錯綜復雜,而罪責更是如此”。他經常從只言片語中就喜歡上某本書某位作家。
書店老板卿云剛從外面回來,見到費列很驚喜,連忙說找到本《心經》送他。這個女人看費列的眼神有水波涌流之感,被看者往往先羞澀,輕易不敢回眸,仿佛眼神電擊就會著火燃燒。拿過這本素凈封面的小冊子,費列想起了大概是一個月前,他在一家茶餐廳吃飯時無意翻開一本時尚雜志,年輕貌美的半裸女模披著透明的紗巾,面無表情地站在曠遠荒涼的暮色里。下面有一行文字: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當時,突然萌發強烈好奇心的他發了條短信給卿云,問她是否知道其出處。卿云馬上回復,那拗口的話是佛教典籍《心經》中的最后一句,翻譯過來是說:走過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他試探著問,能幫著找到這本書嗎?卿云說,這事你找對了人。
離開彼岸書房,卿云親自送別,巷子里很安靜,兩人一前一后,鞋底踩在沙土上的脆響互相碰撞。卿云比一般女人要胖些,跟費列在一起的背影總會吸引許多人的目光。要告別了,卿云問他,你氣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費列說,沒事的,可能是以前太忙太累,好好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卿云像是明白了,輕輕地問了句,婚姻遇到問題啦?
費列緊張地抽搐一下,牙齒用力咬住那個肯定的答案,沉默著沒有松開,望過來一個連自己也覺得奇怪的笑。
卿云直視的目光挪移開,臉上浮起幾縷羞澀,像無意中撞見一個人的秘密。一輛出租車停下,費列打開車門,沒有跟卿云道一聲再見。路上,他不得不思考卿云為什么突然提起離婚這個問題。他一直很節制地與這位有些怪怪的女人交往,認為她性格復雜喜歡走極端。他們除了談論一些與書有關的話題外,偶爾卿云會說一些經營書店的失敗經歷和對生活不滿的淡淡傷感。費列總是鼓勵她往前走、向前看,一個人努力過了就好,人生重在過程。幾分鐘后,卿云發來一條短信,說話很客氣,對不起,剛才提了個很冒昧的問題,請別介意。彼岸歡迎您!這女人發的任何一條信息都會以“彼岸歡迎您”結束,費列不喜歡這樣的客套之辭,后來知道這只是她的短信設置。
費列去永和豆漿吃了份蓋碼飯就回家了。排隊吃飯的人很多,等候的空當,他差不多把《心經》讀了一遍。說實話,除了最后那句從譯文中明白了意思,他一句也沒讀懂。一進家,他倒床合眼,身體頗感疲乏,耳鳴厲害,像飛機從長長的跑道上呼嘯騰空。仿佛有人敲門,繼而又是死寂般的安靜。四周的鄰居早已上班的上班、出門閑遛的閑遛。費列揉了揉耳朵,撥浪鼓似地搖了搖腦袋,開始重獲與這個世界的聲訊聯系。聽到匙洞里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音,他的心虛幻地搖擺了幾下。
門開了,一襲秋裙的李小荔仍然挎著那個LV高仿假包,鞋也不脫就進來了。她舉起手中的鑰匙,說,你在家呀?敲門老不開,我只好不請自進了。
費列一愣,他沒想到李小荔這一刻的到來,也已經忘記幾個小時前發過的短信。李小荔從包里翻出手機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發的,想通了?想通了就好。但今天上午我還有個急事要辦,哪天去我再通知你吧。
一定要離嗎?費列心生迷茫,脫口而出。
不是你答應今天去辦手續嗎?又反悔了?你什么時候像個真正的男人一點,有什么扯扯絆絆的?李小荔的語氣變得陌生人一般硬邦邦的。
房間里陷入一片沉寂。費列腦子里又涌現出節制這個詞,工作、生活、情感,太過于節制,人生必然會少許多樂趣。比如他和李小荔經人介紹戀愛、順理成章結婚、買菜做飯去雙方父母家,日復一日的按部就班,他發現有節制有規律的生活把他變成了一個失敗的人,他需要宣泄,猛烈宣泄。而李小荔呢,所從事的麻醉師職業,讓她更懂得節制。兩個節制的人,互相摩擦,不再產生火花,而是矛盾和沖突。小矛盾小沖突不爆發,就會醞釀更大的風暴。風眼在哪里?李小荔強調的是自己沒生孩子,流產之后又意外患上巧克力囊腫,引來不育煩惱糾纏。費列嘴上不在乎孩子,但她認定他的心里有個死結。
費列常常停留在“那個莫名其妙的夜晚”,如果這個真實的夜晚是虛無的,是不是這場婚姻仍將繼續呢?虛無常常攻擊一個人身處的現實。他還在社區派出所的崗位上時,有次被局里調集排查周邊賓館,當時有“準確消息”稱,一個有殺傷力的A級通緝犯流竄至此,媒體大呼小叫“狼來了”,公安不敢怠慢動用了幾乎全部的警力。參與行動的費列在某家賓館提供的一份住宿名單上看到了李小荔的名字,同名同姓,他有些好奇,再對了一下身份證號,很熟悉。李小荔從來沒跟他說起過在賓館開房的事,奇怪的念頭強迫他調看了監控。賓館經理很緊張,他們的監控資料管理從來很隨意,分樓層的不完整。費列很惱火,他只看到李小荔從容地走進了電梯,到此為止,線索全斷。費列拍了桌子。同事從未見他發脾氣,緊張地詢問是否有所發現,他摔門而去。
李小荔扇了扇鼻翼,環視一圈,濁氣和凌亂刺激得她的鼻孔里噴出一聲極大的不滿。他們在那個夜晚之后就開始爭吵。也許過去的爭吵都不曾放在心上。家庭瑣事、生活習慣、所有不順眼不順心一股腦地跑過來了。在醫院麻醉科工作的李小荔,把生活中的人似乎都當作躺在手術臺上等待麻醉的病人。這是讓費列感到很無奈的一件事,他試著說服對方改變,但李小荔的冷若冰霜日趨加重。費列猶豫許久,終于去觸碰那個“夜晚”的去向。她輕描淡寫,神情從容,說去了父母家,太晚擔心不安全就留宿了。那個時間,費列清楚地記得,監控顯示她剛走進電梯。他不會認錯這個同床共枕的人,但已經不認識她的內心。費列的憤怒包裹著,某天站在漱洗間望著鏡中,仿佛背后有無數人指點穢語,他情緒腐爛,惡意叢生,一記直拳打向鏡中的自己,沒法收回,鏡子哐啷啷碎了一地,鏡片劃傷手背鮮血無聲滴淌。
一個女人要是對婚姻失去了熱情和耐心,心就會變得比侏羅紀的冰層還堅硬。喻杰說,像一場辯論賽,婚姻中沒有對錯的觀點,但女人永遠是最佳辯手。喻杰不知從哪里常常冒出一些奇談怪論,尤其是在夜晚的酒桌上,被酒精浸潤之后的談話之間,他就成了一位哲學家,生活中的小事稍加演繹,就衍生出大道理。他說,為什么男人總是輸?因為男人總是講道理,當男人試圖與女人講道理的時候,你就已經輸了,因為在女人心中,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欺騙。他還說,女人以為男人最在乎的是性,男人以為女人最在乎的是錢,事實恰好相反,自己最在乎的東西才會以為對方最在乎。
費列常常腦子里飛快地轉動著搜尋著,想找出一個可以推翻的生活事例,但事與愿違。越找不著,他就越對身邊的這位同事刮目相看。更讓他驚訝的是,他以為喻杰這個快樂單身漢會是贊成婚姻解體的擁躉者,但卻堅決反對他的破罐破摔而鼓勵呵護婚姻。兩個萍水相逢的有緣人頻繁地呆在一塊,費列破例端起了酒杯,因為喻杰的諸多人生信條中,只與喝酒的朋友談人生。
彼岸酒吧少不了老貓的身影,他的婚姻名存實亡。老婆在兩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縣城,當初還抱著調到一起的希望,但憑老貓的瞎混,那只能是遙遙無期的一種向往。老貓當年模樣威武,執行任務追捕跨省作案犯時,耳朵不慎被利器刺中,落下左耳深植耳蝸,不久就調離刑偵崗位,進了治安支隊又被安置到審片室。孩子跟著老婆在兩百公里之外,不遠不近,但路上的顛簸早已撲滅了愛情和激情濺起的丁點火花,甚至那點責任感也磨得所剩無幾了。時間無情,當美好的向往成為不可能時,老貓就等待著退休后的團聚。
有喻杰和老貓陪在身邊,費列心理上的平衡感要好多了。正如外界所言,警察隊伍是魚龍混雜,全在經營二字。干了十來年,不擅經營的費列并沒有建立起一張真正屬于自己的人際網,更像一枚扎根守營的棋子。深諳單位人事關系的復雜,又讓他不再有別的奢望。人活著往往需要平衡感來矯正自己,把一件事情想通了,就不再糾結。沒有糾結的人生,才會感覺到快樂。
和喻杰坐在審片室,一人霸占一臺VCD和電腦。喻杰漫不經心,狡黠地調侃:“同志,頂得住不?我不要緊,你得撐住。”回過頭看那兩年,警察們好像總在干著掃黃打非這一件事,結案常常被催得急,有時必須連夜審片,甚至雙休日也得輪換休息。費列后來才知道,全市也只有一個審片室,就兩個審黃員。各分局和其他部門送檢的涉黃品,要根據他們的鑒定結果,警方或法院才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裁決。老貓和搭檔“退休”時的莞爾一笑握手時的用力,讓費列現在才明白里面的意味。
老貓干這行早,上世紀80年代后期,黃色小說和黃色錄像在二三線城市蔓延抬頭。那時候每月工資五六十元,黃色錄像帶在黑市上能賣到三十元。當時有能力收藏的人不多,所以相互傳看,有的錄像帶后來被收繳時都已破損不堪。說起那時的掃黃,老貓笑著說,“鑒黃”手段簡單管用,后半夜看見哪里有昏黃的光亮,肯定是在看黃色錄像。公安人員將房門撞開,準抓個現行。老貓說,有一年文化稽查部門聯合分局聲勢浩大地銷毀六千多張淫穢光碟的行動,都是他加班加點搞了一個多星期鑒定過的。
費列很后悔調到治安支隊。一個改行的警校同學提醒費列,淫穢出版物刺激感官,渲染各種變態的情愛場面,審黃員天天面臨性愛觀念中的垃圾和暴力,久了也多數心靈扭曲、心理“變態”。費列發現“變態”慢慢在他的身體里萌芽了。開始李小荔就表現出來的強烈的身體潔癖,并沒有引起他的反感。中規中矩有節制的夫妻生活,也可以讓兩個人和諧地度過一生。但有了那個監控里的夜晚作祟,費列已經無法收拾,審黃員的工作讓他發生了心理變異。他不堪回想那些飽經不同身體之間自我“殘害”的經歷。他們已經很久都沒有了夫妻生活,他寧愿偷偷看著那些虛無的肉體抽空自己,這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恥辱感。心魔整天糾纏,他多次痛下決心,但無法戒除。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費列無法把這些與人道述,更不愿與李小荔啟齒,與那些被他“審查”過的女人相比,李小荔的潔癖成為一個十分醒目的障礙物。他不愿去搬,因為那也是搬不走的。他閑時就守著國外的體育頻道,看拳擊賽,也看斗牛表演,一場不落。陣陣雀躍哨音戛然被屏息以待的寂靜替代,木柵門打開,一頭壯實的兇牛瘋狂撞出,旋轉、猛沖、下甩、扭動,繞圈狂奔,有的牛仔滑落被牛蹄踢飛老遠,不管受傷與否,趕緊狗爬式沒命地跑向圍欄,頭破血流還得微笑面對。宛如自己在場,一半恐懼一半饑渴,但沒人愿意跟他分享。妻子李小荔不止一次惡言譏諷,一腳拔出電視插頭,踅進臥室。費列苦笑著又插上重啟,音量掐零,激動快速的英文解說變成一片啞語。
有天喝酒,費列有意無意說出警校同學提到的擔憂。老貓像是看穿他心里的秘密,把舌頭捋直了,說:“知道神農嘗百草吧?以身試險最終死于毒草。審黃員也都面臨著嚴重的心理挑戰,這是考驗,需要坦然面對。”在局里,相熟的同事取笑喻杰“婦科醫生”。喻杰感慨,真他媽跟婦科醫生沒二樣,看人體多了,都成了一堆肉器官,啥也沒興趣了。
李小荔離開沒多久,喻杰來打門了。他從來都不會用敲這樣的動作。開門,神色倦怠的喻杰撲著一嘴煙酒氣,徑直走到沙發前,把東倒西歪的襪子、內褲、襯衣、夾克、警服一一撂開,然后坐下來,眼皮子也不抬,點燃一支煙。
費列伸手要討支煙,喻杰沒給。
我在電梯碰見李小荔了,我們聊了一陣。喻杰噼里啪啦說開了,我勸她跟你和好。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吧?不要隨便牽手,既然牽了手,也不要輕易放手。李小荔聽我這話后就哭了,跟我說遲分不如早分。你這事瞞著我密不透風的,我是要贊美你還是要批判你呢?
費列沉默,喻杰也閉嘴了。兩個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最后,喻杰說得走了,兩人能在一起就好好過日子吧。
過不下去了,在一起還有什么意思?費列說,我決定哪天同她去辦手續了。
真無藥可救,沒挽回的可能?
費列沒有回應。喻杰沉思片刻,又續燃一支煙,說,愛情就像撿石頭,你永遠不知道哪一顆最合適你。而婚姻則是,抓緊手中的這一顆,不要再想著去撿別的,強扭的瓜不甜。
房間里煙霧繚繞空氣凝固。費列撥拉窗簾推開窗戶,喻杰問他準備何時回去上班。費列捧著腦袋蹲下來作痛苦狀,他明白,這一次請假無疑是與單位的一次較勁,他沒有高尚的情操,只有出了毛病的身體,他不愿再干審黃員這活兒了。喻杰狠狠地瞅著想看費列的下一幕演出。而費列埋著頭,不管頭皮上灼熱的目光,半蹲著腿腳麻木了也不站起來,血液凝滯了也不能讓步。他知道,再堅持一會兒,勝利就要屬于自己了。
生活中還有別的勝利嗎?費列心中苦笑,他一直等著李小荔主動交待那個夜晚,是哪個男人走進她的身體。她沒有,若無其事,只字不提。恨意叢生之際,他想過要狠狠揍她,嘴角流血,摔倒求饒,他用暴力脫光她的身體,那些審片中的叫喊呻吟扭動快進式播映,在某個夜晚撕裂。而現實中他永遠保持低調的沉默,和言細語,以禮相待,卻難冰釋前嫌。
自己種下的自己收。出門時,喻杰說,好久沒聚了,晚上我再叫你出來坐坐吧。臨走時他翻看了一下桌子上那本嶄新的《心經》,譏諷道,你看得懂嗎?
費列趕到后落座,老貓悠閑地坐在那里,拉拉雜雜地說著些單位的人事,插科打諢幾個黃段子。更多的時候三人之間是短暫的沉默。老貓歪著脖子說,有人調查:受過良好教育而身體健康的夫婦中,依然存在著16%的男性和35%的女性有性冷淡癥。我知道最好的治療方式是什么,老貓一本正經環顧停頓,然后撲哧先笑,讓他來干審黃員這活兒。
喻杰嗤之以鼻,對費列說,你知道那本《心經》最有名的一句話是什么嗎?費列飲酒不語,喻杰說,我馬上給你們背出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意思?老貓嘰歪著嘴,什么色什么空?瞎扯淡!喻杰嘆了聲氣,人的諸多的苦和煩惱都是因為虛妄產生的。那個晚上的話語,就像一陣風,從費列的心頭刮過,轉眼即逝沒了蹤影。
從燈火輝煌的夜宵街回來,酒精持續在費列的體內發酵,他睡意全無,卻又身心疲憊。扒開陽臺上的推拉門,他抹凈閑置沾灰的俄羅斯軍用望遠鏡鏡身,湊近眼前搜尋夜空里的流星。他年輕時的習慣早已中斷,眺望流星的軌跡,更不錯過流星雨的集體表演。偶然重操又生無限感慨,他喜歡流星滑落時留下的一抹光霧,在重重夜色中格外艷麗。雖然短暫,但至少發過光,至少有人關注過它的發光。
有一次,費列對喻杰說起流星,它們在彌留之際,有人尋找他們燦爛生命最后的痕跡,于流星而言,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喻杰的回答像一記重拳,我們蕓蕓眾生中的那么多人,還不都是隨著日光流年黯然失色地過著不為人知的一輩子?只要喻杰一開始“哲學”,費列就想笑,這種笑是開懷是心有靈犀。但此時,費列突然一陣心痛,淚水在臉上嘩嘩地縱橫馳騁。他想,經歷了半夜的一場痛哭之后,淚盡了,應該算得上是一個堅強的人吧。走過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卿云的溫軟語氣從費列的腦子里冒出來,像是長在寬闊水域的一棵枝杈散亂影像模糊的樹。他恍惚錯亂,明明置身人群中,卻像是另一個自己出離開來。真正的他成了個旁觀者。那時刻,他凝望的夜空中意外地滑過一縷煙火般的光,緩慢地垂落。毫無疑問,那是一顆有出離心的流星。流星盡毀,宇宙不保,像太空混戰中的場面,巨石、星球、火光,呼嘯而過,殺向無盡。又如兩個同級別的拳擊手,兇狠相對,鮮血迸濺,吶喊陣陣。拳擊手遭到重拳后眼前浮現的黑光,費列未經撞擊卻時常感同身受。
人生中那些開放或封閉的角落空間總是塞滿各色雜物,費列整頓心情,挪步沙發,酣暢入眠,期待已久的拳擊賽是否錯過也不再惦念,一切過往皆被他踩在腳下。
本期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