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落葉

文 攝 劉新葉

耙落葉

Rake Fallen Leaves

文 攝 劉新葉

在地鐵里，我無意間看到了一張公益海報《把春天帶回家》：在崎嶇的山路上，祖孫兩人背著滿滿的山花，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第一眼，我的鼻子就有些發酸。因為，我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小時候，我和奶奶就是這樣在山間的道路上緩慢行走。只是肩上沒有花朵，而是楊樹的落葉、山上的柴火和沉甸甸的玉米、麥子。

小時候，我們家里燒不起煤，而自家地里的玉米桿、豆子桿又不能支撐一個冬天的燒火做飯。于是爹會上山砍柴，我會跟著奶奶去耙落葉。奶奶用大耙子耙，我用小耙子耙。

鄉村的天像藍寶石一樣湛藍。空曠的田野上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深藏在枝干中的鳥巢像個大大的句號，花喜鵲的叫聲仿佛將天與地的距離拽得更遠。飄落的葉子落在冬小麥上、田埂上、干涸的小水渠里，像一團團燃燒的火。

一會兒功夫，奶奶就耙了一大堆，我也耙了一小堆。稍作休息后，奶奶開始麻利地往大挎簍里裝落葉，我也開始往小挎簍里裝落葉。奶奶給我示范，兩手一掐，落葉就乖乖地進了挎簍。我兩手一掐，上面掐緊了，落葉從下面漏掉了。再掐，再漏，于是我干脆跪在地上，手和胳膊圍成一個圓，滿滿地抱了一懷落葉，連下巴都用上了。奶奶“撲哧”笑了，我心底的小火山爆發了。我用腳踢了一下小挎簍，小挎簍歪著身子左右搖晃了幾下，又穩穩地落地。我便開始用腳使勁地踩落葉，一片落葉被彈了起來，像只蝴蹀一樣輕盈地翻了個身又飄了下來。看著氣呼呼又急燥的我，奶奶告訴我無論做什么事都不能著急，要一步步地來，就像一口氣不能吃個大胖子一樣。奶奶的這句話將我逗樂了，我的氣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了。我和奶奶開始往挎簍里裝落葉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把小挎簍拖過來，和奶奶的大挎簍靠在一起。奶奶往大挎簍里裝落葉時，我便開始偷偷地從大挎簍里往小挎簍里搬落葉。我獨自偷偷地樂著，這可比我從地上往小挎簍里裝落葉輕松多了。“你拿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己的，知道這叫什么嗎？”我正暗自得意時，冷不防奶奶這樣問了我一句。一聽奶奶這話，我就知道我又做錯了。“不知道。”我看著奶奶，卻有些心里發虛，不敢直視奶奶的眼睛。“這叫偷，偷取別人的勞動成果。”奶奶少有的嚴肅。“可我拿的是奶奶的，這也算偷嗎？”我有些委屈。“是的。這樣即使你把小挎簍裝滿了，也不是你自己的東西啊。”奶奶拉著我的手說，“來，奶奶和你一起將小挎簍裝滿。”“不，我要自己將小挎簍裝滿。”我把小挎簍中的落葉全倒了出來，蹲下身，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小挎簍里裝落葉……小挎簍滿了，奶奶笑了。

我把手縮進袖子里，用袖頭使勁地蹭了兩下。奶奶撩起衣服的大襟給我擦了擦汗。小心地為我摘去了頭發上和衣服上粘的落葉，順帶給我捋了捋頭發，又輕輕地給我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奶奶夸我是個勞動小能手，我對著奶奶聳了聳鼻子，開心極了。果然，靠自己的雙手取得的勞動成果才最有成就感。

晴朗的蒼穹下，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奶奶挎著大簍子，我挎著小簍子。我抓著大耙子的一頭走在前面，奶奶抓著另一頭走在后面。

如果上稍遠的地方耙落葉，奶奶會帶一個大麻袋、大繩子和大挎簍。我會帶一個尼龍袋、小繩子和小挎簍。當麻袋、尼龍袋和大小挎簍里都裝上落葉的時候，奶奶就麻利地從大襟的口袋里拿出一截布條咬在口中，兩手拎著尼龍袋的兩個角，在地上一蹲，把口擰好，用布條綁好，把尼龍袋橫放在小挎簍上，再用繩子把尼龍袋和小挎簍固定好。再用同樣的方法把大麻袋固定好。然后奶奶背著大麻袋和大挎簍，我背著尼龍袋和小挎簍。路上，我在前，奶奶在后。

一次，一條小渠擋住去路，奶奶踩著中間的石頭邁過去了。我膽小，不敢過。奶奶幫我把小跨簍拿過去，我還是不敢過，磨蹭著站在那兒，可憐巴巴地望著奶奶。我想讓奶奶站在中間的石頭上，扶著我過。“不試試怎么知道？”奶奶鼓勵我說。“掉下去怎么辦？”我有些著急。“有奶奶呢。”奶奶鼓勵我。我朝前伸出了腳，縮了回來；伸出了腳，又縮了回來。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我還站在原地打轉轉。見我這個膽怯的樣子，奶奶轉身就走。我一急，一踩石頭邁過去了。奶奶笑了，我捶奶奶，生氣地在前面急走，小跨簍也不背。等我氣消了，回頭，見奶奶正背著大跨簍，抱著小跨簍遠遠地在后面吃力地走著。我趕忙跑回去，主動和奶奶和好。奶奶重新幫我背好小跨簍，我在前，奶奶仍在后。

我心中一直有個小秘密，就是期盼著能像奶奶那樣有力氣，能像奶奶那樣用大耙子耙落葉，能背得動大跨簍、大麻袋。奶奶洞察了我的秘密，但并沒有揭穿我，只是悄悄地告訴我說，要好好吃飯，要天天開心，愿望就會實現。

我懷著這份小秘密在天天、月月、年年的期盼中長大。奶奶沒有騙我，終于有一天，我真的可以背得動大挎簍、大麻袋，可以用大耙子耙樹葉了。我自豪地向奶奶宣戰，奶奶耙一會兒就喘，我卻越耙越有勁；奶奶走一會兒就累，我卻像腳底生風一樣，越走越快。我和奶奶互換了位置。現在該我給奶奶綁口，用繩子勒好跨簍和麻袋，幫奶奶背上，扶奶奶起來。現在是奶奶拉著大耙子的一頭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過小渠時，我先邁過去，再幫奶奶把跨簍拿過去。我跨在石頭上，扶奶奶過。路上，奶奶在偷偷笑。我問奶奶笑什么，奶奶回頭沖我孩子似的笑了一下說：“我想到你小時過小水渠的事。”“我對那事一直耿耿于懷。”“可是你總得要學著自己邁開第一步，奶奶不會跟著你一輩子的。”“可是我，可是我想跟著奶奶一輩子。”“傻孩子。”……

我是奶奶的大孫女，奶奶從小抱著、背著、扶著、拉著我，她的小腳經過的地方，總還有一雙更小的小腳在后面形影不離地跟著她。在我的印象中，奶奶的腰桿是那樣直，手是那樣有力，身材是那樣高大。直到我拉著奶奶的手，攙扶著她走路。她越來越蹣跚的腳步、越來越瘦小的身子，讓我擔憂和難過。

我從小就告誡自己，要像奶奶說的那樣，做個善良、勤奮、誠實、腳踏實地的人。我做到了，而且也會一直這樣做下去。

地鐵里的這張海報將我和奶奶一起走過的日子又重新定格在了那里。在奶奶離開我的十幾個年頭里，我又仿佛看見奶奶微笑地領著年幼的我，迎著落日的余輝，邁著堅定的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