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司法文明的人文關懷:法、理、情的聯通
張晉藩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名譽院長、終身教授
中國古代司法不僅要求援法斷罪,而且提倡法、理、情三者的聯通,這是古代司法文明的重要表征。它源于中國的國情與中華民族的精神,也是司法經驗的理性總結,為世界司法制度史上所少有。
法、理、情的相互關系
漢時禮法合流,禮主刑輔成為國家法制的指導原則,以致綱常之禮被視為最重要的道理。至宋代,綱常之禮被渲染為“天理”,而在綱常入律以后,使得天理與國法相通,從而增加了法的權威性。明清時期,隨著科學技術文化的進步,充滿神秘色彩的天理影響的空間縮小了,但天理的法律化卻進一步加強。天理愈是法律化,政治與倫理愈和諧,君權、父權、族權愈膨脹,個人的法律意識與權利觀念愈淡薄。宋以后,中國法律歷史就是沿著這樣的軌跡發展的。
關于國法與人情的關系。首先,二者具有一致性,綱常同以血緣、倫理、親情為內涵的人情是完全相合的。法順人情,賦予法律一種中庸平和的親切感,使法貼近生活,凸顯古代法律“仁”的基調。執法以順人情,不僅使國法增添了倫理色彩,還獲得了社會輿論的支持,因而對判決的執行更具有廣泛的約束力。因此,古代法官司法時最為常見的情形便是“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其次,二者也存在著沖突,人情所反映的親情義務與法律所反映的國家義務之間存在著不同的要求。中國古代雖然宣傳國之本在家,但如家族私利影響國家利益,家法干擾國法,家族成員犯上作亂,則一律依法嚴懲,以示國重于家,君高于父。法律要求所有社會成員恪守國法,一體承擔國家義務,迫使庶民接受賦斂征發,并以強制的制裁為后盾。不僅苛法違背人情,就是在一般情況下,國法與人情也存在著不同的側重面。要求不同,規范目的不同,制裁方式不同,從而構成了二者沖突的客觀基礎。
法、理、情在司法中的權衡與應用
古代對于刑事案件的判決,必須根據法律,情與理只作附帶考量。對于民事案件的判決,情與理的影響加強,以致出現有法者依法律、無法者依情理的現象。司法官要在天理、國法、人情之間進行權衡、協調統一,以確保司法公正,利于社會有序和國家穩定。
在中國古代,為了渲染統治者的德化仁政、加強法律與民心的溝通、提高整個社會的凝聚力,特定情況下也主張“法順人情”,甚至“舍法用情”。對于民間細事詞訟一般多依情理解決,由此產生了一種中國傳統特有的審判方式——調解。
中國古代司法中法、理、情三者的聯通統一,體現了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與理性的法律思維以及高度概括的司法經驗,同時也反映了三者所具有的共同社會基礎與目的。天理體現為國法,賦予國法以不可抗拒的神秘性;執法以順民情,給國法增添了倫理色彩,使得國法在政權的保證推行之外,還獲得族權與社會輿論的支撐,從而更充分地發揮其作用。這正是天理、國法、人情三者聯通統一的出發點和歸宿。
天理、國法、人情三者的協調一致、互補互用,構成了中國古代司法的傳統之一,也是司法文明的表現。這是由中國古代宗法社會結構與長久的文化積淀、民族心態、政治法律意識所決定的。中國古代社會封閉的環境、狹隘的小生產地位、落后的科技文化,使得人們只能聽信法上有天,天下有法,法與天通,天與法合。由于對天充滿了敬畏,自然對國法也充滿了敬畏。由于民情、人情具有社會性,是法之所以立的基礎,因此脫離民情,法的生命也將終結。從法制發展的歷史看,法合人情則興,法逆人情則竭。情入于法,法與倫理相結合,易于為人所接受;法順人情,沖淡了法的僵硬、冷酷的外貌,易于得到推行。法與情兩全,親情義務與法律義務得到了統一。這是良吏所追求的目標,他們寧可舍法取情,也避免以法傷情,借以增強宗法社會成員的親和力,發揮寓教于刑的法律功能。
天理、國法、人情三者的和諧使得道德與法律相合、親情義務與法律義務相統一,不僅對中國古代法律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且對同在儒家文化圈內的東方各國有著十分廣泛的影響。這對于今天依法治國的司法活動也有著一定的借鑒意義,盡管法、理、情的性質與內涵已經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