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川

毛澤東同志鐘愛傳統詩詞對聯,而且身體力行進行創作。 專就對聯而言,他一生究竟創作了多少副作品已經無法確切知曉了。 根據相關的文獻資料,大致可確定有傳世作品五十副。 縱觀毛澤東一生的對聯創作,大略可分為四個階段:
一為求學時期,約從一九零二年到一九二一年,有十四副作品傳世;
二為參與和領導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從一九二一年七月參加中國共產黨一大到一九三七年七月,有十副作品傳世;
三為抗戰時期,從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到一九四五年奪得抗戰勝利止,有十七副作品傳世;
四為解放戰爭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七六年,有九副作品傳世。
毛澤東的對聯創作是在抗日戰爭這個時期達到高峰的。首先從數量來看,毛澤東在抗戰時期(一九三七年——一九四五年)創作了十七副對聯。 這八年時間的對聯創作,數量占到了其傳世作品總數的三分之一多。 其次,從作品篇幅來看,這一時期的作品多為中長聯,尤其是長聯集中涌現。毛澤東一生創作的三副五十字以上的對聯有兩副出現在這個時期,特別是為悼念彭雪楓同志而作的七十字聯,不但達到了毛澤東對聯創作篇幅的極限,在整個二十世紀中葉的幾十年中也幾乎難尋可與其相提并論者。 再次,從作品的思想內容的深度、廣度和作品的社會影響來看,毛澤東抗戰時期的對聯創作也是最為可觀的。 如果與同期的詩詞創作對比,則更可見抗戰時期毛澤東對聯創作的重要性,因為據現存文獻來看,毛澤東的詩詞創作中在抗戰時期僅有一首挽戴安瀾將軍的五言律詩。下面,我們先對毛澤東同志對聯創作這個高峰期的作品進行一番梳理。
現在傳世的毛澤東抗戰時期的十七副對聯作品中,題贈聯有五副,其中贈送聯一副,即贈周小舟聯。 題詞聯四副,分別為題延安新市場聯、題財經工作聯、題孫中山先生忌辰聯和題劉志丹同志墓碑聯。 哀挽聯為十二副。按照所挽對象不同,可分為四類: 一、 挽黨內同志,包括挽楊裕民烈士、 挽彭雪楓同志和挽平江慘案烈士(二副),共四副; 二、挽同志的父母,共三副,分別為挽朱德同志之母、挽蔡和森、蔡暢之母和挽郭沫若同志之父; 三、挽黨外友人,共四副,分別為挽王銘章將軍、挽蔡元培先生、挽徐謙先生和挽張沖先生; 四、挽國際友人一副,即挽印度援華醫療隊柯棣華大夫。
毛澤東同志是新中國的締造者,從宏觀上看,他一生的對聯創作是其改天換地的博大胸襟和革命實踐的生動體現。 整體上呈現出雄渾、豪邁的風格特點。但如果具體一點分析,則不難看出,在其對聯創作的不同階段,所呈現的特點是各有側重的。其中第一個階段,即求學時期和第三個階段即抗戰時期作品最多,分量最重,風格也最為鮮明。 第二個階段是一個過渡期,第四階段作品最少,除了兩副抗戰勝利不久后創作的中長聯外,其余皆為篇幅短小的題詞聯和諧趣聯。 不妨將這個階段視為第三階段的延伸。 因此,筆者擬將最重要的兩個階段,即求學時期和抗戰時期的創作進行對比研究,以此來把握毛澤東對聯創作的發展脈絡和風格轉變及其原因。
通過對比,我們發現,毛澤東在抗戰時期的對聯創作確實是與此前的階段有著明顯的不同而呈現出鮮明特征的。
首先是創作者身份和口吻的公眾化。在抗戰期間,毛澤東創作的對聯,除了贈周小舟的一副諧趣聯是純個人身份創作,其余的十六副都可以看作是代表整個中國共產黨來寫的。 即便是本來有較密切的私人關系的人物和事件,在創作處理時,毛澤東也常常更多地從代表黨中央的公眾身份來立意構思。 例如,一九四三年三月,七十八歲的革命老人葛健豪病逝。 從私人關系來看,葛太夫人不但是毛澤東同窗好友蔡和森的母親,更是毛澤東早期進行革命工作的熱情的支持者。 但毛澤東在為其創作挽聯時,摒棄了個人感恩的色彩,而是借創作挽聯,對其進行了評價:
老婦人,新婦道;
兒英烈,女英雄。
如果從私人口吻來看,這副挽聯對自己有恩情的老前輩似乎是不禮貌的。 但以代表中國共產黨的身份來說,則毋寧說是一種至高的禮贊。 又如挽朱德同志的母親鐘太夫人聯:
為母當學民族英雄賢母;
斯人無愧勞動階級完人。
該聯對鐘太夫人給予了崇高評價,而所用的身份和口吻也是公眾化的。 毛澤東在其求學時期撰寫過兩副挽母聯,不妨引以對比:
春風南岸留暉遠;
秋雨韶山灑淚多。
疾革尚呼兒,無限關懷,萬端遺恨皆須補;長生新學佛,不能往世,一掬笑容何處尋。
此二聯是純以兒子的身份來立意構思的。 再看其在一九二零年挽其恩師楊昌濟先生聯:
憶夫子易幘三呼,努力努力齊努力;
恨昊天不遺一老,無情無情太無情。
從上聯的『齊努力』三字來看,此聯也包含著部分公眾化表達,但主體上仍是以學生身份來寫的。 再看其一九三九年挽郭沫若同志父親郭朝沛的聯:
先生為有道后身,衡門潛隱,克享遐齡,明德通玄超往古;
哲嗣乃文壇宗匠,戎幕奮飛,共驅日寇,豐功勒石礪來茲。
從『共驅日寇』來看,其公眾化身份無疑是更加明顯的。
其次是視野的宏觀式和視角的俯瞰式。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后,軍事實力占有絕對優勢的日本侵略者對中華民族發起了全面進攻。 中華民族面臨著生死存亡的考驗。 在這樣的歷史節點上,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黨人不但擔負起號召全國人民形成最全面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使命,而且從戰略高度對于戰爭形勢作出了科學的分析,為最終奪取抗戰勝利提供了理論基礎。 正是在這樣的思想高度上,毛澤東抗戰時期的對聯創作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如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二日,在孫中山先生逝世十三周年之際,延安各界群眾召開大會,毛澤東親自為大會撰寫了三副對聯懸掛會場。 其中有一聯傳世:
國共合作的基礎為何? 孫先生云: 共產主義是三民主義的好朋友;
抗日勝利的原因安在? 國人皆曰: 侵略陣線是和平陣線的死對頭。
此聯借紀念孫中山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的契機,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建立抗日統一戰線的立場。作品以設問開頭,引人思索當時形勢下最關鍵的兩個問題,然后用最精粹的語句進行回答。 上聯由孫先生二十年代提出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政策加以生發,下聯則放眼全國,揭示出抗戰必然勝利的根本原因。在撰寫此聯兩個月后,毛澤東在延安發表了著名的《論持久戰》的演講,對于抗戰的形勢和發展進行了透徹的分析,而其中的基本思想則無疑在這副提前亮相的對聯中用最精粹的語言表述出來了。 同樣是會場聯,一九二七年為遂川縣工農政府公審大會所題之作則是:
想當年剝削工農,好就好,利中加利;到如今斬殺土劣,怕不怕,刀上加刀。該聯氣勢逼人,表達了翻身群眾暴力革命的意愿。 但明顯缺乏上述二十年后作品的理性光輝。 這種理性光輝的形成,與毛澤東視野的不斷開拓和站在時代至高點俯瞰歷史發展的獨特視角是分不開的。
又如挽王銘章將軍聯:
奮戰守孤城,視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
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爭光。
挽彭雪楓同志聯:
二十年艱難事業,即將徹底完成,忍看功績輝煌,英名永垂,一世忠貞,是共產黨人好榜樣;
千萬里破碎河山,正待從頭收拾,孰料血花飛濺,為國犧牲,滿腔悲憤,為中華民族悼英雄。
前者以『為中華民族增光』作結,后者以『為中華民族悼英雄』作結,都是站在整個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的戰略高度來評價烈士的功勛,這樣的視野和視角是千余年對聯創作史上所沒有過的。
第三是作品內容的政治斗爭化。 抗戰時期包含著多方面復雜的政治斗爭和軍事斗爭,但毛澤東同志始終抓住了這一時期的主要矛盾,即中華民族與日本侵略者之間的斗爭。為此,毛澤東拿起了對聯這個武器,對于侵略者和破壞抗日統一戰線的一切勢力進行了堅決的斗爭。 一九三九年題延安新市場聯:
堅持抗戰,堅持團結,堅持進步,邊區是民主的抗日根據地;
反對投降,反對分裂,反對倒退,人民有充分的救國自由權。
上下聯的前面三個分句,合起來是一九三九年七月七日中共中央發表的《為抗戰兩周年紀念對時局宣揚》中的三大政治口號。 毛澤東將其鑲嵌在楹聯中,懸掛于鬧市,既是激動人心的抗戰宣言,也是聲討破壞抗日統一戰線的反動勢力的檄文。 同樣是以宣傳為目的的懸于大庭廣眾之前的對聯,前一階段一九三零年撰寫的為寧都小布軍民殲敵誓師大會聯為: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游擊戰里操勝算;
大步進退,誘敵深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運動戰中殲敵人。
此聯在論述軍事策略方面自然是十分高妙的,但對比前面的題延安新市場聯可知,其著眼點主要在軍事方面,這固然和當時宣傳指向的對象多為部隊成員分不開,但也可透露出作者由于身份不同、 認識不同而產生的作品所強調的重心的差異。 應該說,正是抗戰這個階段,使毛澤東作為偉大政治家的特質不斷顯現出來了,也使其對聯創作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
又如一九三九年挽平江慘案遇難烈士聯:
日寇憑凌,國難方殷,槍口應當對外;
吾人主戰,民氣可用,意志必須集中。
該聯題為挽遇難戰士,雖字里行間飽含悲憤之情,但重心卻在宣傳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戰場軍民的政治主張和戰斗精神。先以八個字概括當時的國家的危急形式,進而義正辭嚴地提出『槍口應當對外』的原則,下聯則明確表達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根據地『主戰』的立場,進而號召軍民集中意志奪取抗戰的最后勝利。 全聯從民族大義出發,堅決捍衛抗日統一戰線,可謂斬釘截鐵,力重千鈞!
毛澤東抗戰時期對聯創作特點形成的原因。 之所以在這個階段,毛澤東對聯創作形成上述特點,其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就最基本因素來看,大致不離下列三個方面。
第一,領袖身份的確立。 根據相關文獻可知,毛澤東在黨中央和紅軍中的領導地位是一九三五年遵義會議之后逐步確立的。但直到一九三七年八月洛川會議之后,毛澤東才正式擔任中央軍事委員會的書記(對外稱主席)。 這個時間,與抗戰全面爆發的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前后僅距一個來月時間。 毛澤東的對聯創作之所以在這個階段往往以公眾口吻——代表中國共產黨呈現出來,其原因即在此。
第二,毛澤東戰略思想的成熟。 在抗戰全面爆發之前的一九三五年,毛澤東就在陜北發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報告,系統地解決了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黨的政治路線上的問題。一九三六年,毛澤東又寫了《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系統地說明了有關中國革命戰爭戰略方面的諸問題。 此后,毛澤東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實踐論》、《矛盾論》、《戰爭和戰略問題》、《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乃至《論聯合政府》等著作都在這個階段產生。 戰略思想的不斷成熟使得毛澤東在思考面臨的各種問題時,總是能夠站在時代發展的至高點來俯瞰歷史發展。 體現在對聯創作中,就是總能將某些個別事件與整個社會歷史進程聯系起來加以考察,使得其對聯創作達到了空前的思想高度。
第三,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形成和貫徹。 作為毛澤東思想重要組成部分的毛澤東文藝思想也是在抗戰時期逐漸形成的。 其最系統的成果即一九四二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在這篇經典文獻中,毛澤東提出兩個核心問題: 一是『文藝為什么人服務』; 第二是『如何服』。《講話》對這兩個問題進行了明確的回務答: 一、文藝是『為千千萬萬勞動人民服務』的; 二、文藝工作者應該針對當前勞動人民的文化層次和接受特點,辯證地處理好普及和提高的關系,創造出為勞動人民所喜聞樂見的好作品。 毛澤東的對聯創作就始終貫徹了其提出的這個原則。 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其閱讀范圍相對較小的求學時代,其創作的對聯反而顯得更加古雅。 如其在求學時期的一九一六年有一副挽吳竹圃同學的作品:
吳夫子英氣可穿虹,夭閼早知,胡不向邊場戰死;
賈長沙勝儔堪慰夢,永生何樂,須思道大腫方深。
其中,賈長沙指曾任長沙王太傅但英年早逝的賈誼,以之類比二十歲逝世的學友吳竹圃,雖對死者不無抬舉,卻也可算貼切。 而上聯的『夭閼』,典出《莊子·逍遙游》,意指受阻折而中斷,亦指早死。像這樣用較為生僻典故和生僻文字的作品,同期還有一些。 如祭母聯『疾革尚呼兒』中『疾革』典出《禮記· 檀弓下》,挽易詠畦聯中『腥穢待湔』化用元代王惲詩《平原行》: 『滔天腥穢思一掃,誓與此羯不兩存。 』而同為挽聯,其抗戰時期則無一副用到了僻典和僻字。 這無疑是作者在有意識地使自己的對聯語言盡量平易化,從而貫徹自己提出的文藝以普及為首要任務的原則。
毛澤東抗戰時期創作的對聯是中國對聯史上的瑰寶,從這些作品中不但能讓讀者跟著作者的筆觸,感受那個時代火熱的斗爭,緬懷那個時代涌現的英雄人物,領略到毛澤東作為革命家的戰斗豪情、 作為思想家的戰略智慧和作為文學家的壯偉才情,更為當代楹聯創作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第一,把握時代脈搏,提升認識水平,是實現對聯創作高品質的前提。 清代著名詩論家葉燮在其代表性著作《原詩》中將詩人應具備的素質概括為才、 膽、識、力四個方面,并將識列為最重要之一項。 這是很有見地的。 從前文敘述可知,毛澤東在抗戰時期創作的對聯之所以達到了旁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也是與其對整個時代和歷史進程的超越群倫的深刻認識分不開的。
第二,研究受眾,尊重讀者,有的放矢,是充分發揮對聯功能的基礎。 澳大利亞學者龐尼· 麥克杜爾曾在《中外文學研究參考》一九八五年第六期上撰文指出,毛澤東是第一個把讀者問題提到文學創作重要地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 而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改造我們的學習》為代表的一系列抗戰時期發表的演講正是反復強調了這個問題。 而其在抗戰時期身體力行進行的對聯創作,正是在充分尊重受眾、認真研究讀者的認知能力和閱讀興趣而進行的最成功的文學創作實踐。 今天,黨中央對于對聯文學給予了更大的期待,中宣部發起了『將楹聯寫在黨旗上』的號召。 我們今天要進一步繁榮對聯創作,充分發揮對聯文學的審美教育功能,也應該向毛澤東同志學習,對于廣大讀者的接受特點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否則,對聯文學就不能獲得更廣泛深厚的群眾基礎,對聯創作的真正繁榮也將成為空中樓閣。
第三,繼承與創新相結合,是推進對聯創作不斷前進的保證。 毛澤東在抗戰時期的對聯創作形成了其平易中見深刻、激情中含哲思的獨特風格。這種風格是極具標識性的,也是極具創造性的。可以說,毛澤東創造的這種對聯風格在一千余年的對聯發展史上是獨樹一幟的。但這種獨創性的風格并非憑空產生,而是建立在對于歷代文學特別是五四以來白話文學以及馬克思主義文學和文論的批判性繼承的基礎上,經過半個世紀的不懈思考和實踐而形成的。 今天,可資繼承和借鑒的資源更加豐富,現代新媒體的發展使人們的視野不斷拓展。 當代的對聯創作者們,如果能像毛澤東同志一樣將繼承和創新結合起來,是完全有可能將對聯創作推向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峰的。
參考文獻:
1、張培源《毛澤東對聯講解》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
2、吳直雄《跟毛澤東學楹聯》西苑出版社2009年9月
3、金沖及《毛澤東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 年5 月
(本課題為湖南省教育廳資助科研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