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山林的滋味

韓良憶

臺灣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歐洲，逛市集》。

暮春好時光，難得買到當令的箭竹筍，從臺灣南部的花蓮太巴塱部落直送至臺北。箭竹筍又稱劍筍，早就聽說太巴塱部落是箭竹筍之鄉，那里栽植箭竹筍已近百年，阿美族人稱之為 Laa-Jih，春天和秋天皆可采收，唯盛產期是清明節前后約一個半月，也就是仲春至暮春時節。

除了花蓮，陽明山的大屯山系春秋兩季亦產野生箭竹筍，挖采箭竹筍曾是山區農家的外快來源。聽久居山上的友人說，從前每到產季，就會看到熟悉環境的農民，背著空空的簍子，拾著林間小徑，上山挖筍，當他們又鉆出林間時，簍中已塞滿了細長幼嫩的箭竹筍。

人們原以為，這野生野長的箭竹采之不盡，這一季挖了，它下一季還長，我們不就用“雨后春筍”來比喻事物迅速且大量增長嗎？然而，千禧年前，陽明山的箭竹集體開花死亡，為避免箭竹消失，主管單位禁采十二年，前幾年才又開放給一定區域內的農民申請采掘。

我頭一回吃到的箭竹筍，就采自陽明山。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還是小學生，家住大屯山腳下的北投，有一天在外婆家的餐桌上，看到一盤細細長長、肖似切斷的小竹竿的菜肴。外婆說，這也是筍子，她透早在菜市跟從山上挑著擔子下來的歐巴桑買的。

我興致勃勃地夾了一根，送入口中。有一點苦，雖不像感冒傷風時喝的苦茶那么難以下咽，但苦味就是苦味，我不喜歡。

“阿嬤，會苦。”

“再嚼看看，會甘甘的。”

同桌的媽媽也說，劍筍不常見，還不把握機會多吃一點。我又舉筷，這一回咀嚼得慢一點，微苦依舊，哪里有甘味？我把這一口吞進肚里，接下來只夾盤中的肉絲和蔥段吃，佐料中有黃豆瓣，這個吃來倒真的有甘味。

隔了數年，我們搬家到臺北市區，離陽明山遠了，外婆也移居美國了，家中的餐桌自然不再有箭竹筍的蹤影。我再嘗到其味時，早已大學畢業，在報社工作。那一回是在花蓮市的餐廳，當地朋友給我們點了好幾道當地特產的野菜和時蔬，其中就有箭竹筍辣炒肉絲。

菜一上桌，我就說這個我知道，我媽叫它劍筍，小時吃過。我嘗了一口，久違的微苦回到舌根，奇妙的是，這一回明顯感到在那微微的苦味之后，泛起絲絲的甘甜。原來，這箭竹筍與苦瓜或陳年普洱茶一樣，都是“大人味”，需等到舌頭的味覺功能完全成熟后，才能嘗出那復雜的味道。

吃著吃著，禁不住莞爾。初嘗箭竹筍時，我無憂無慮，未能預見往后的人生，由不得你不吃苦。再食時，我已飽嘗父親破產、家道中落、失業、失戀等種種人生的苦。所幸那會兒父母在大姊的照料下，生活無虞，我也住在自己貸款買的小公寓里，做著一份得心應手的工作。家人和我都算是苦盡甘來，而箭竹筍那有苦有甘的世故滋味，我從舌尖到心底，都領略到了。

春光仍燦爛的這一天，我端詳著手中這一包山中部落來的箭竹筍，一根根都細心地剝除了皮，象牙白的筍肉帶著飄忽的綠意，看來好生鮮嫩。該怎么烹調呢？想了想，就結合記憶中外婆的做法和丈夫的口味，加一點蔥段、蒜末、辣椒、豆豉和豆瓣醬，炒肉絲好了;起鍋前還嗆了一點點紹興酒，香噴噴又下飯。晚飯桌上，我和丈夫兩人筷起筷落，一轉眼將整盤菜一掃而空。苦甘咸香兼具的箭竹筍肉絲，是春季山林的滋味，亦蘊藏著人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