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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26 21:10:01秋子紅
雪蓮 2016年7期

秋子紅

雪在撒著歡兒。是他們這地方的人俗話所說的雞屎雪,一大片一大片,像是誰在風頭上一锨锨揚起的麥衣子,飄飄灑灑沸沸揚揚,將天地縫成了白茫茫的一整片。

一整天,老耿頭都是拖著一把掃帚忙活著掃雪,門首到公路的這條石子路傍晚剛剛掃過一遍,可還不到一支煙的功夫,又讓這些臭雞屎樣的雪花片給落滿了。

天剛擦黑,老耿頭就拉亮了商店門口挑檐下的罩子燈。燈泡和燈頭上的搪瓷白罩子老耿頭前幾天用抹布擦拭過,可燈光并不顯亮,暈暈黃黃的,光亮在滿天的雪霧遮擋下,遠遠望過去只剩下黃暈暈的一灘,孤零零的,在這風雪彌漫的落雪天,越發顯得這里荒僻、冷凄了。

從前這里可熱鬧了,黑壓壓整天擠滿了打牌下棋的人,就是夜深得天上冒出了星星,還聽見挑檐下一灘光亮里“啪啪”的棋子響里有聲音咋咋唬唬嚷:“你踩我馬我吃你車!”

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這里冷清了好些年了。有時候,工廠里一些老家伙從城里溜達到了這里,瞧見了老耿頭,離得老遠就喊開腔了:“老家伙,還沒上‘黃榜?”

“早著呢。還活得好好的呢。”

老耿頭說完這話,就咧開嘴和來看他的老家伙呵呵呵都笑了。

“黃榜”是他們工廠里的話。從前在工廠,他們辦公樓下的告示欄里常貼著紅紙寫的喜報、海報、公告,還有白紙寫的通報和檢討書,當然還有黃紙寫的卜告。現在,工廠關門都好些年了,工廠辦公樓早沒人影了,樓下的告示欄也不見了蹤影,但工廠里他們從前常說的“紅榜”、“白榜”、“黃榜”之類的話,還時不時的會從這些老家伙們的嘴里蹦出來。

接下來,老耿頭從商店的柜臺里摸出一盒煙,拆開給老家伙發一支,自己嘴里別一支,就和老家伙有一搭沒一搭說起哪個老家伙最近上了“黃榜”,哪個老家伙還在醫院躺著,看來離上“黃榜”不遠了。再接一支煙,老家伙說該回去了,有空我再來。如果,大半年不見老家伙來,老耿頭就知道,這個老家伙十有八九怕是上了“黃榜”。

老婆子一下世,老耿頭就被兒子接到了城里和兒子、兒媳一起住。兒子在街上有個水果批發店,成天忙得屁打腳后跟,家里也該有個人照應著。可漸漸的,老耿頭發現,兒媳的臉吊起來了,一進家門陰沉沉的,像是誰欠著了她的?!兒媳有時和兒子拌起嘴來,牙尖嘴快理直氣壯的,一點都不避他老耿頭的茬。老耿頭雖說在機器旁守了大半輩子,可老耿頭一輩子都是鼻眼里見不得半點灰的人——我還沒老得叫你接屎端尿呢,就吃你的眼角屎?!老耿頭憋著憋著終于對兒子發話了,我搬出去住算球了!兒子嘴里嗚嚕說,爸,你這是咋啦?老耿頭沖兒子哼哼一聲,說,我想一個人清靜清靜。

過幾天,老耿頭厚著老臉給工廠里原來管事的一個老家伙一說,老家伙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了。工廠關門有好些年了,機器能搬能賣的早拆光了,但是地盤還在,正找尋人守廠護院呢。老耿頭后來真的就搬過去了,將廠門口的小商店拾掇拾掇,支了床鋪了被褥買來鍋碗瓢盆,老耿頭就將這里當成家了。

白天在廠子周圍轉悠轉悠,有時打開鐵銹斑斑的鐵門,在廠里四處看看,剩下的時間,老耿頭搬一只馬扎坐在商店門口的挑檐下,伸著頭朝遠處公路上眼皮一眨不眨地瞅。

這里四面都是荒地,離城里還有二三里路遠呢,自從城市向西發展后,城東的這一片像是被人遺忘了,公路兩邊除過荒地就是他們工廠這樣常年不冒煙的舊廠房,公路上倒是整天車來車往的,有時跑過去一輛輛小車,有時是長途客運車,更多的是跑貨運的大卡車。偶爾,有司機將車停在路口,跳下駕駛臺朝著公路邊的草叢方便后,轉身會來這里買包煙買瓶礦泉水,有時也在商店門口的挑檐下抽支煙歇口氣,和老耿頭扯些閑話。

老耿頭的商店柜臺里擺著香煙、礦泉水、方便面還有些花花綠綠的小食品。他不指望這些東西掙啥錢,老耿頭只等著有人來買煙時和人家搭搭話,扯扯閑。要不他一個人守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地,還不凄惶死。

天越來越黑了,雪還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天空沸沸揚揚的雪花看不見了,只有地上的雪在黑暗里四處泛著白光。偶爾,一股股雪片子被風吹進了挑檐下,在罩子燈黃暈暈的光亮里亮晶晶地一閃,倏一下就不見了。

老耿頭取下了商店門上的棉簾子,他的店該到關門的時候了。

小伙子進來的時候,老耿頭正埋著頭,往門口墻角的炮彈爐爐膛里添煤塊。棉簾子“刺啦”一響,一股冷風“嗖”一下灌了進來,緊接著,一個人脖子一伸進來了。老耿頭直起了腰,眨巴幾下眼就看清了,進門的是個個子高高的小伙子,頭上的風帽和身上的防寒服上掛滿了白花花的雪,看樣子在雪地里走了好些時辰了。

“買煙么?”

小伙子抬手摘下頭上的風帽,“嗯”了一聲。

“天這黑了咋還出門?”

小伙子望著身邊的老耿頭,說:“快過年了,急著去車站乘車回家。”隨即,小伙子目光左右一掃,就將眼前的這間小商店看清楚了——門首蹲著只帶煙囪的炮彈爐,屋中擺著柜臺,柜臺后靠窗支著床,靠墻根還立著面衣柜、貨架子,洗臉盆啦鐵桶啦鐵锨掃帚拖把啦將整個房間堆得擠攘攘滿當當的。

“雪大嗎?”

“嗯。”

“就你一個人?”

小伙子還是“嗯”了一聲。

說話的工夫,老耿頭已走到柜臺后,一轉身,手里抓個疙瘩笤帚走了過來。

“快掃掃身上的雪,看這雪下的,衣服得是溻濕了。”老耿頭將疙瘩笤帚遞到了小伙子面前,嘴里嘟嘟囔囔說。

小伙子愣了愣,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老耿頭手里的疙瘩笤帚,在肩頭撲打了幾下,接著一彎腰,噗噗噗掃起了褲腿和鞋幫上的雪。

目光一落上小伙子的脊背,老耿頭看見,小伙子肩下還挎著個帆布包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都裝著些啥。

掃凈了鞋上的雪,小伙子直起身,抬手將頭發前后捋了捋。頭頂的燈光黃暈暈的,老耿頭還是看清楚了,小伙子至大二十五六的光景,瘦瘦高高的,頭發快將眉毛遮住了,白光光的長條臉上鑲著兩顆細細的小眼睛。

“得是在我們這里打工?”

“嗯。”

“過年廠子放假啦?”

小伙子躲開老耿頭的目光,并沒有搭腔。

見小伙子不吱聲,老耿頭從墻角拉過了一把折疊椅,指指門口的炮彈爐說:“快過去烤烤火。”

接過了椅子,將身后的帆布包往墻角一丟,小伙子“咯吱”一屁股坐到了火爐邊,接著兩只手手心貼在了炮彈爐的鋼管煙囪上,嘴里吸溜吸溜呵出了聲。

老耿頭看出來了,小伙子看樣子累得不輕,也凍得不輕。

老耿頭吭哧吭哧彎下了腰,伸手一拉封門,“嘭——”一聲,爐膛里的火焰一下竄了出來,一跳一跳的,將小伙子的臉照得紅撲撲的,小伙子的眼里一下籠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見老耿頭正打量著自己,小伙子抬眼向店后柜臺里掃了掃,然后偏著頭問:“師傅,你這有方便面嗎?”

“有有有……”,老耿頭邊向柜臺里挪著腳步邊問,“‘康師傅還是‘華龍?”

“‘康師傅吧。”

“幾袋?”

“兩袋。”

兩袋方便面拿到了小伙子跟前,小伙子伸過手要接方便面時,老耿頭忽然瞅見,小伙子的右手手腕上盤著條細細的青龍,昂著頭吐著舌頭,打眼一看模樣怪駭人的。或許是覺察到了老耿頭正盯著自己的手,小伙子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接著手一縮,青龍溜進衣袖不見了。緊接著,小伙子雙手并攏一用勁,“呲”一聲,方便面袋口撕開了一道縫,小伙子拇指和食指夾著面塊就要往嘴里送。

“別吃別吃,我這里碗筷開水都有呢,泡一泡再吃嘛。”

老耿頭嘴里這樣說時,人早已轉身走到了墻角的案板前,在案板上擱放碗筷油鹽醬醋的架板上摸索一陣,取出一只瓷碗一雙筷子沖著小伙子說:“給我兒子準備的,我兒子從沒用過一回呢。”

小伙子望著老耿頭,愣了愣,最終還是站起身走到了墻角的案板前。在案板下的鐵桶里舀了勺清水,將碗筷涮了涮,接著就將面塊擱進了碗里,撕開了調料包,將調料包擱在面塊上,倒滿了開水,最后用撕開的紙袋將碗口嚴嚴實實捂住,再將兩根筷子并排壓在了碗沿上。

看樣子,小伙子吃方便面不是一回兩回了。

捂過了一陣,揭開了碗,一股熱氣呼一下從碗里沖了上來,小伙子端起碗朝著老耿頭讓了讓,見老耿頭朝自己擺手,小伙子將筷子伸進了碗里,一張嘴,一筷頭面進了嘴里,緊跟著喉結上下動了動,一雙筷子又伸進碗里了。

老耿頭張著嘴望著吃面的小伙子,年輕人的胃口就是好,老耿頭有好些年都沒這樣吃過飯了。

三五筷子,小伙子風卷殘云吃完了面,就連碗里的湯小伙子舉起碗都喝了個精光。拆開了“康師傅”,第二袋方便面小伙子又泡上了。

老耿頭忽然搓搓手,咂了下嘴,說:“瞧我這死記性,上午我煵了肉臊子呢,小伙子放些吧。”老耿頭望著小伙子,小眼睛一亮一亮說。

“不不不……”小伙子嘴里嗚嚕著,見老耿頭從案板上的架板上端下了盛肉臊子的黑罐子,小伙子還是顫著手挖了一勺,放進了碗里。接著,一揭碗,一股香味兒直往人鼻孔里竄,老耿頭打了個噴嚏,張著嘴滿意地笑了。

小伙子端起了碗,舉起了筷子。

“小伙子,老家在哪噠?”

“周至。”

“周至好啊,‘金周至銀戶縣,不講理的大荔縣,我們這里人常說這句老話呢,周至我年輕時去過,有山有水的,你們那地方蠻不錯嗬。”老耿頭望著小伙子,顯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家里都有啥人?”

老耿頭這樣一問,小伙子的眼皮一下耷拉下了,埋著頭,只顧吸溜起了碗里的面條子。

夜越來越靜了,遠處傳來公路上拉貨的大卡車轟轟的引擎聲,響過一陣,漸漸就跑遠聽不清了,荒野上的夜晚,越發像枯井一樣幽深、寂靜了。

吃完了面喝光了湯,小伙子從案板下的鐵桶里舀了水洗凈了碗,將碗筷擱在了案板上,就從身上掏出了一張錢遞給了老耿頭。

老耿頭接了錢,返身去柜臺里一個紙盒里揀出幾張錢,找給了小伙子。小伙子接過錢順手裝進了褲兜,然后一彎身提起墻角的帆布包,挎在了肩上,沖老耿頭笑了笑,就要轉身出門了。

“得是現在就去城里乘車?”老耿頭在身后問。

“嗯,就現在。”小伙子說著,拉開了房門,一抬手,揭開了門上厚厚的棉簾子。

一股冷風呼一下灌了進來,老耿頭打了一個哆嗦。

“小伙子,小伙子,你等等。”老耿頭在小伙子身后忽然急急忙忙喊。

小伙子回過了頭,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望著老耿頭。

老耿頭望著小伙子,張了張嘴,咽了口唾沫說:“小伙子,天這晚了,這里離城里還有二三里路呢,晚上你住我這算球啦,看!柜臺后的床鋪大著呢,鋪蓋被褥都有呢。”

說罷,老耿頭向著柜臺后指了指。小伙子看清楚了,柜臺后的一張床上,被子鋪得平展展的,顯得很大很闊的樣子。

小伙子愣怔了一下,望了眼老耿頭,見老耿頭目光熱切地看著自己,最終一轉身,將肩上的帆布包又丟在了墻根。

接下來,老耿頭就在屋里忙活開了。給小伙子從床下拿過來一雙棉拖鞋,告訴小伙子該在哪個盆子里洗臉哪個盆子里洗腳,還嘮嘮叨叨問小伙子,去不去外面方便?

小伙子出門去外面方便后,洗了臉洗了腳換上了棉拖鞋,老耿頭就領小伙子到了柜臺后的床鋪前。

床很大很闊,靠著后墻順東西支著,東首靠著窗戶,西頭幾乎快要到墻根,床上的兩床被子一前一后鋪得平展展的,紅床單綠被套,顯得很干凈。

“被子我天擦黑就暖下了,我兒子這幾天快來了。”老耿頭指著床鋪,對小伙子說。

話一說完,老耿頭想起了,兒子快半個月沒來了。兒子十天半月的來一次,有時打個照面就開車走了,有時候在老耿頭這里住一宿,第二天早晨走。兒子這幾天快來了,這些天每到天擦黑開了電褥子給自己暖被子,老耿頭總不忘給兒子也拉開一床被子。

小伙子坐在了床沿上,脫下身上的防寒服,搭在了床前的柜臺上。老耿頭從床后取過一個花枕頭,向床西頭一丟,說:“快上床快上床,床上暖和。”

小伙子一抬腿就跳上了床,手一伸進被子,被窩里暖得燙手,小伙子將床后的被角一揭,腿伸進了被窩。

“把衣服脫了睡,脫了衣服睡覺舒服。”老耿頭望著床后的小伙子,樂呵呵說。

老耿頭這樣一說,小伙子窸窸窣窣脫起了衣服,將褲子搭在了床背上,然后斜靠著枕頭,半躺在了床上,眼盯著屋頂,像是在發呆。

開了窗下的床頭燈,然后關了門封了門口的炮彈爐,拉滅了屋頂的燈,老耿頭吭哧吭哧上床了。

房間里一下子暗了許多,窗外傳來呼呼的風聲,一陣一陣的,看樣子雪還沒有停。老耿頭上了床,背靠在窗下的枕頭上,伸手從床前柜臺上的煙盒里摸過一支煙,“吧嗒”一聲點著火,吐出了一口煙,老耿頭望了眼影影綽綽的燈影里的小伙子說:“小伙子,成家了沒?”

“沒呢。”

“那對象有了嗎?”

“還沒呢。”小伙子聲音有些慌張地說。

聽小伙子這樣一說,老耿頭咳嗽了一聲,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都不一樣齊整呢,有覺著合適的,定下結婚過日子算球啦,年輕人眼頭可不要太高,眼頭高可沒個啥好結果!原先,我們廠子里……”

老耿頭和人說話,話題一繞兩繞,十有八九都會落到了“原先,我們廠子”上去。兒子常常一聽老耿頭“原先,我們廠子”,噗哧一聲就笑了,“爸,你咋又‘原先,我們廠子上啦?”老耿頭知道,兒子不愛聽他嘮叨這些。老耿頭打十幾歲就頂替父親進了工廠,如今已過世的老婆子都是他在廠子里找下的,現在,好些年過去了,工廠早不冒煙快成一片荒草灘了,可從前工廠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像鉚釘鉚在他心里一樣,就是想忘都忘不了。

老耿頭吐出了一口煙,開始“原先,我們廠子”了——

“原先,我們廠子有個姑娘,叫張美麗,人家人長得可比名字還美呢,要個頭有個頭,要臉盤有臉盤,要口才有口才,將廠子里一幫小伙子眼慕得黑了睡下了心里貓抓抓的。可人家誰都看不上呢,戀著她一個同學,人家在大城市上著大學呢。她看上人家人家可看不上她,一畢業就和旁人結婚成家了,將張美麗硬是給耽擱了,三十好幾了,還是一個人姑娘著。”

“那后來呢?”小伙子有些焦急地問。

“嗬,有個啥后來!”老耿頭嘆了口氣,有些悵然地說:“后來一個人跑到我們廠子后頭的大橋上,頭一栽跳下去了,被人發現時,身子都泡脹了……”

見小伙子聽得出神,老耿頭一下來了勁,從床前柜臺上的煙盒里又摸過一支煙,點著火,“原先,我們廠子”又開始了——

“原先,我們廠子還有個小伙子,年紀跟你差不多,人可精靈呢,看啥會啥,學啥精啥,只幾年,手藝比他師傅還高呢。后來我們廠長看上了,要將閨女嫁給他做廠長的女婿呢,人家廠長那閨女眼是眼鼻子是鼻子,花骨朵樣水靈靈的,可把我們廠子里的人給眼慕死了,天下的好事,都讓他一個人給占了!誰知道,正月里要結婚了,臘月里,讓警車嗚嗚嗚給拉走了……”

“為啥呢?”小伙子有些不解地問。

“為啥?小伙子是個‘三只手,將禍闖下啦!”

老耿頭望了眼小伙子,牙“咯吱”一咬說:“晚上一個人摸黑溜進我們廠子的庫房,將廠里做填料的銅板偷出去賣了,讓派出所給查出來啦。”

見小伙子低著頭不說話,老耿頭嘮嘮叨叨說:“人有兩只手就夠啦,可千萬要不得那第三只手,那是禍害是賊手,闖下了難子就將自個兒一輩子給毀啦,到時后悔都來不及了。”

見小伙子不吭聲,老耿頭清了清嗓子,自顧自“原先,我們廠子”上啦——

“原先,我們廠子還有個女人,人都叫‘劉破爛,那女人可可憐了,男人在我們廠子檢修時從塔架上一不留神滑下去,一句話沒說當場就死了。‘劉破爛后來就從男人老家來我們廠子了,給廠子打掃衛生,還撿破爛。‘劉破爛帶著個兒子,‘劉破爛撿破爛兒子也跟著撿破爛,娘倆個整天臟兮兮的,看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劉破爛后來將兒子送進學校去讀書,沒曾想人家這孩子年年考第一,小學考第一初中考第一高中考第一,后來就將大學考上啦,畢業去了北京干上大事了,‘劉破爛前幾年就被兒子接到北京去啦!”

老耿頭還要嘮嘮叨叨再說下去,回頭一瞅小伙子,小伙子頭埋在枕頭里,看樣子大概早已睡著啦。老耿頭重重地嘆了口氣。工廠關門有好些年啦,工廠這盤地現在快成了荒草灘,工廠里的好些人老耿頭許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一面,可一提起從前工廠里那些人那些事,活生生的好像就在老耿頭的眼前晃動,老耿頭一天一夜恐怕都講不完呢。

摁滅了床頭的燈,老耿頭要睡啦。可是老耿頭知道,自己現在肯定睡不著。

窗外的雪光將床頭映照得朦朦朧朧的,夜很靜,很空,公路上遠遠傳來拉貨的大卡車的行駛聲,聲響大得嚇人,轟轟轟一點點慢慢近了,又轟轟轟一點點慢慢遠了終于聽不清了。隔一陣,又是一輛。老耿頭翻了個身,還是怎么睡都睡不著。

老耿頭現在最怕的就是夜晚,尤其是下雨落雪的夜晚。下雨的時候,四周黑漆漆的,淅淅瀝瀝唰唰啦啦的雨,下得人心里潮膩膩的像是泛起了霉味,眼里飄飄搖搖的橫七豎八滿是陳年舊事的影子。像這樣下雪的夜晚,心里卻空蕩蕩的,想抓住一絲半點影子卻怎么抓都抓不住。老耿頭就這樣心里亂糟糟地想著想著,嗓子眼一點點好像有些香,有些甜,老耿頭知道,瞌睡來啦。

老耿頭終于閉上了眼睛。

老耿頭是被一種聲音給驚醒的,那種聲音幽幽的,靜靜的,一陣輕一陣重,好像來自遠處,又好像來自近處,老耿頭心里一喀騰,瞌睡一下就跑得無蹤無影了。

老耿頭支棱起了耳朵,聽了一陣,老耿頭終于聽清,聲音來自床另一頭的小伙子,老耿頭還聽明白了,小伙子好像在哭,是那種壓抑的低低的害怕被人知道的哭,抽抽噎噎的,小伙子的身子好像在一抖一抖的。

老耿頭的鼻子一下酸酸的。小伙子是不是被夢魘住了,他要不要叫醒小伙子?老耿頭轉念一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一個大小伙偷偷哭鼻子,能叫人知道嗎?如果被人看見了,那該多丟臉多難為情?哭就哭吧,只要哭過了心里不難受總比將委屈憋在心里要好吧。

老耿頭一輩子都見不得人哭,老耿頭一看見誰哭,鼻子就發酸眼里就發潮,心里難受得好像他自己在哭。老婆子在世時常說老耿頭心比嫩豆腐還軟,老婆子還說,心軟的人干不了大事。老婆子說的是事實,老耿頭在工廠的機器旁守了大半輩子,到退休連個班長、工段長都沒當過。現在,老耿頭的心里濕漉漉的,簡直潮濕成了一片。

小伙子為啥要哭呢?想爹想媽了?碰上了傷心事?遭人欺負了?被人騙了?老耿頭想了很久,還是想不明白,頭暈暈乎乎的,老耿頭翻了個身,闔上了眼睛。

醒來時,天早亮了,窗外的雪光,映照得屋內一片雪亮。老耿頭向床另一頭一瞟,小伙子不見了,小伙子昨晚蓋過的被子疊成一個四方形整整齊齊放在床后頭。老耿頭再向屋里四處瞅了瞅,小伙子真的已走了。屋里的柜臺啦靠墻角的衣柜貨架子啦,啥還是啥,一切都是原樣兒。

穿好了衣服,要出門時,老耿頭忽然看見,柜臺上放著個空煙殼,煙殼背面好像還寫著行字。老耿頭將煙殼拿到了窗根下,眨巴眨巴眼睛,看清了煙殼上的內容——

大爺:

謝謝您!我回家了……

一個一輩子都感激您的過路人

老耿頭的眼里一下潮潮的,老耿頭抬起了手,將煙殼撫了撫,最后將煙殼夾在了床頭枕頭邊的一本厚書里。老耿頭出門了。

老耿頭要去清掃,門首到公路的那條石子路了。

兒子和兒媳來的時候,天早放晴了。

老耿頭已吃了早飯,搬一只馬扎坐在商店門口的挑檐下,正瞇縫著眼睛曬太陽。

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亮汪汪的一紅砣,掛在了雪地上,雪地里一片耀眼的潔白,在閃著光。陽光照在商店門口的挑檐下,地上落下來鮮亮亮的金黃色的一大片,陽光落在老耿頭的身上頭發上眉毛眼睛鼻子上,老耿頭被陽光照得舒服極了。

天還很冷,一股股冷風從遠處吹過來,灌進衣領,冷颼颼的。雪已開始融化,雪地里的坡坎和草叢,已黑黝黝地裸露出來了。公路上的雪早化了,一條黑帶子,彎彎曲曲從雪野里一直向前延伸進了遠方。

兒子將車停在了公路口,就和兒媳下了車,兩個人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食品,沿著公路到商店門口的石子路走過來。

兒子離得老遠,就喊開了腔:“爸——,爸——”

兒子和兒媳走到了老耿頭身邊,兒子說:“爸,跟我們回去住吧。”

老耿頭沒有說話,接過了兒子和兒媳手里的食品袋,就將兒子、兒媳領進了商店里。兒子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炮彈爐子邊,邊烤火邊問:“爸這幾天好著嗎?”

老耿頭喉嚨里嗚嚕了一下,說:“好,好,好著呢。”

聽老耿頭這樣一說,兒子忽然望著老耿頭,一驚一詫說:“爸,昨晚我們街上好幾家店鋪被人撬了,快過年了,最近城里賊娃子多著呢。”

兒子這樣說時,老耿頭卻沒有接兒子的話茬。

那時候,老耿頭正望著商店門口挑檐下的罩子燈出神。罩子燈燈泡和燈頭上的搪瓷白罩子他前幾天用抹布擦拭過,燈泡是60瓦的白熾燈,過些天他就將燈泡換成200瓦。到時候,他還要卸下燈頭上的白罩子,在上面掛一盞紅燈籠,樣子老耿頭前幾天去城里時就看好了,就要他們這里人稱為“一品紅”的那一種。

那時候,晚上開了燈,那些夜晚急著趕路回家的人要是遠遠望見了,心里才亮堂、提神呢。

年,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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