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1161年的冬天,注定屬于大宋書生虞允文。這個冬天,他和他的南宋水軍兄弟,遭遇了軍事史上著名的水戰——宋金采石大戰。
1161年,紹興辛巳年,五行白蠟金屬。書生虞允文缺水克金——庚寅(1110年)生人,松柏木屬。家鄉蜀地隆州(南宋置)仁壽藕塘,算成都平原邊上。土坡貧瘠,雨水少,草木的長勢頑強。茅草、松柏、麻柳、槭蒿……有名無名的草木,插滿家鄉的九村十八灣。遺憾的是,沒有一條江河愿意流經其境。資源嚴重匱乏,也無便捷的水路,幾乎談不上有商品的貿易。百里之外的眉州、嘉州,因為岷江、青衣江的川流不息,遠比他的家鄉富裕。那時候,就想要有一條河多好,向南、向東、向北、向西,向家鄉的四個方向,流淌。那命定的水意。深埋于心,外化于情。緩慢,再緩慢,比青衣江更闊,比岷江更流長。
虞允文并不迷信風水。作為書生,前人的經驗提醒他,再高明的預言也離不開人的定力。
完顏亮就沒有定力。海陵王完顏亮是虞允文的對手。這一年的秋天,他統領金國數十萬鐵騎和步戰隊,從新遷的南都汴京(今開封),發兵四路南下。東路軍是主力,由他直接指揮,攻淮南。中路軍進襄陽,西路軍逼大散關。還有一支經海路,直取臨安(今杭州)。
金軍來者不善,臨安城內爭論不休。爭論歸爭論,宋廷還是部署了防御:成閔守鄂州,吳麟守川陜,李寶守海路,劉琦守兩淮。
完顏亮的主力,依然一路所向披靡。一月之內,幾乎沒有遭遇一場像樣的阻擊。強渡淮河,輕取廬州(今合肥),很快就要“飲馬長江”了。
這一次,他與叔叔完顏宗弼(兀術)在三十年前發動的南侵不同。先輩只為覬覦宋室財富,他有著更為直接的狂想。
宋金上百年的拉鋸已近白熱化。一邊是完顏亮開始做治宋美夢,一邊是高宗王朝頻臨生死存亡。
陰歷十一月,完顏亮立馬江北。戰事的天平明顯偏向他的金軍。
按理說,接下來橫渡長江,一路南下建康(今南京)和臨安,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他猶豫了。眼前是長江天險采石磯,那是長江流經廬州和建康的一處極狹之地,從軍事的角度屬于冷兵器時代兵家必爭天險,從風水學的角度看又是景象叢生之地。完顏亮不是來江南打秋風觀光的。他親率東軍主力20萬,加上其他三路共60萬人馬,決定他本可以從更長的戰線果斷渡江。但他放棄了這個打算,選擇投石問路——先以兵力分波次取長江要塞采石,邊攻邊探,試圖在戰役的轉換中,尋找傷亡更小的戰機,以小股突擊的方式打開江防缺口,站穩根基,然后大部隊登陸,再圖南下。應該說,以完顏亮一貫的戰風,不應采取如此保守的謀略。長江采石段,地勢險狹,水流湍急,并不適宜投放大兵團。按他的設想,以一比二力量進攻,金軍少說也可以組織五、六個波次。正常情況下,兩三個波次下來,宋師了了萬八兵士早已潰不成軍。即便宋軍頑強抵抗,待第四個波次上去后,再牢固的江防也會露出破綻。一旦突擊隊上去,宋金多年來的恩怨,估計就在采石畫句號了。完顏亮采取在狹窄江段強行登陸的策略,基于金軍強悍的單兵作戰能力,以及十倍的兵力優勢——可以源源不斷地往對岸發兵,前赴后繼,直到把南宋水師的1萬8千人消耗殆盡。
軍事學迷的共識是,作為進攻的一方,面對地利劣勢,完顏亮還是保守了——過分拘泥于局部的戰事。倘若他的數十萬大軍沿長江北岸千里防線,一字排兵,千船齊發,取壓倒式的大攻勢,也許就沒有后來的那么多事了。
完顏亮并不急于求勝。在他看來,在渡過淮河后,勝利就已被他揣入囊中。還有什么可以讓征服者保持足夠的激情?我猜想或許是過程。他需要享受一場婉轉的勝利。就像下一場并不對稱的棋局,絕對優勢的一方難有取勝的快樂,就變著法子一顆接一顆吃掉對方的殘兵敗馬,直到一個人,一桿旗。對手不得不俯首稱臣。勝利者的快感由此被緩慢地拉長,放大。
完顏亮不只是個戰役家,還是宋漢通。印象中的江南,緩慢,富饒,不堪一擊。“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柳詞的柔軟和奢華,加重了他的猜想。此刻,正值采石的黃昏。長江自西向東,滾滾而下。在大江面前,再雄壯的男人,精氣神也要打折扣——不被冷卻,也被淹沒和吹散。何況采石的風景,美得有些異樣。柔軟的鳥羽和煙嵐,勾起完顏亮的惆悵,愁緒彌漫和蕩漾。這不是個好兆頭。詞家張孝祥在采石一戰平息后,吟詠過此番愁緒:“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張孝祥《水調歌頭·聞采石戰勝》)同樣見景思情,完顏亮沒有張孝祥那么好的才華去抒寫。但他可以沉靜——柔軟的南宋正在消解鋒芒。一月南進數千里,沒有經歷一場痛快淋漓的大戰,就像一只拳頭,陷在棉垛里,難以自拔。江南的水域,對于他的軍隊,也許太過陌生。家鄉在東北,世代游牧,逐草而生。水是他們生生不息的動力。完顏亮對于長江天險的拒絕,或源于敬畏冥冥之中那一片水意。
完顏亮并不著急謀劃一鼓作氣渡江。他需要重樹精氣神——命令兵士們江邊筑壇,宰殺白馬、牛、豬各一只,祭天。眼下的天意就是長江。他需要江水的寬恕和幫助,以增日益衰減的自信。
同樣敬畏這一片水意的,是南宋書生虞允文。不同于完顏亮的膽怯和惆悵,當寬闊湍急的水域,出現在虞允文眼前,他隱隱覺得有什么正由外而內,一點點與軀體的每一小塊撞擊、契合——渾身的毛孔仿佛被激活,血肉在沸騰,骨頭嘎嘣作響——內心的江河終于澎湃。
丙子、丁丑兩日。水意由內而外。凜冽的北風并沒有封凍江南的水意。
一場水意覆蓋另一場水意。溫暖覆蓋凜冽。
一條江河與另一條江河完成對接。長江天險與虞允文的宋軍血肉,連接成橫阻金國鐵騎的水上長城。
很多軍事迷認為,虞允文正在完成一場理論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區區1萬8千兵士,對抗十倍的金軍。宋軍參戰的人數,《宋史》記載,1萬8千,是無可爭議的。至于金軍,有20萬、40萬、60萬三種說法。華盛頓特區大學終身教授楊高崴研究認為,“雙方動員的兵力在七十萬至八十萬”( 楊高崴《陳康伯〈親征詔草〉與紹興辛巳宋金大戰》)。我個人比較采信20萬一說,剩下的40萬并沒有直接參加采石大戰。不管是20萬、40萬、還是60萬,但最少也是一比十。且金軍的單兵作戰能力,非常的強悍。長江邊上的這場對決,明顯不對稱。
虞允文也意識到這一點。但他無興趣也無閑暇去思考,與完顏亮的對決以何種方式的失敗收場。采石的事情,迫在眉睫。務實地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是眼下當務之急。
四品中書舍人虞允文到采石的時候,加了頂軍階很低的臨時烏紗——督視江淮軍馬參謀軍事。上司叫葉義問,知樞密院事兼督視江淮軍馬,職務相當于參謀聯席會兼戰區最高長官。葉義問從杭州到建康后,耳聞金人已陳兵采石,便不打算繼續朝前挪動了。按理說,他應去戰役一線督視。自己怕死,就讓50歲的作戰室老參謀虞允文替他去。他給虞允文的任務并無督視和指揮,他只是去犒師,無非噓寒問暖,走走過場而已。身處防御前線,宣傳和后勤工作也難敷衍,將士們都盯著呢。四路金軍也沒閑著,正在對岸集結。他們就像一群來自北方的狼,隨時可能以水陸并進的方式撲過來。戰事一觸即發。
也沒細想這么多,虞允文就奉命去了。在他看來,采石的守軍一定嚴陣以待。事實上只是他一廂情愿的想象而已——原來的駐軍司令王權臨陣逃跑,朝廷新任的李顯忠還不知道在哪里。
虞允文在采石,曾經和守軍兄弟有過些對話記錄在案。后來的戰局證明,虞允文的對話,可以看作是影響采石戰役勝負最重要的政治動員。
見軍士三三兩兩散坐路旁,馬鞍和盔甲扔一地,個個耷拉腦袋,根本不像臨戰的樣。
就問:金人要渡江了,你們等啥?
等啥?軍士們抬了頭,見是一文官老頭,也沒好聲氣:將軍們都跑了,我等還打啥仗?
虞允文被問急了,就軍士這士氣,確實還打啥仗,估計不等對岸敵人戰鼓擂響,早逃散沒影了。
這哪行?就跑上跑下,把渙散的將士們四下召攏,表了個態度:我是奉朝廷之命來慰問各位的。看吧,我把金帛、誥命都拿來了。你們為國立功,我一定會向上頭報告,論功行賞。
見老頭子代表朝廷發話,宋軍上下的精氣神又上來了:我等吃盡金人之苦,誰不想抵抗?既然有你老作主,我們愿意拼死一戰。
看來書生虞允文的動員做到點子上了。不過,這番話應該由上司葉義問來講的,輪不到他一個參謀軍事出風頭。一同去的同事悄悄說:朝廷叫你來勞軍,不是要你督戰。別人把事情搞糟了,你何必自己去替人家背包袱?
同事的話貌似在理,虞允文不愛聽,很生氣:這算啥話?大宋江山社稷臨危,我等豈能只顧自己的得失,逃避責任,一走了之?
我相信此話不是虞允文一時沖動。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是用來掛在嘴邊裝飾門面做秀的,是須堅持的書生本色。
從文獻記錄的上述對話,看得出采石戰事前,長江邊的宋師根本無心抵抗,更談不上有效地組織防務了。事實上,擺在虞允文面前的,真是一個爛攤子。負責淮西的都統制王權,剛把部隊開到廬州,覺還沒睡穩當,一聽說完顏亮來了,撒腿就跑,把廬州、和州直接拱手出讓了。失去了防御縱深的江淮浙西制置使劉锜,本來還在病中,一看自己成了孤軍,只得棄守淮陰、揚州,退至南岸的鎮江。主帥當了逃兵,剩下幾只小股部隊,一時也亂了陣腳。淮南到宋都臨安,騎兵突擊也就一天一夜的節奏。高宗一聽說淮南淪陷,嚇壞了。趙構是個挺沒自信的主,一會怕戰議和,一會想起金人欺負上頭不爽,又誓戰,搖來擺去,像臨安城里的墻頭草。一日,他下詔:“如敵未退,散百官。”沒過幾天,又當眾燒了詔書,發誓親征(“遂定親征之議”)。說是發誓,其實是被陳康伯、楊存中、虞允文這些主戰派給逼的。發完誓,那幾個好戰的部下也被派去前線。這下好了,沒人再聒噪,就又跑到海上顫危危漂起來。連皇帝都搖擺不定,東躲西藏,你說朝野上下有多亂。
虞允文沒有亂。且不講多年的俸祿,莫白拿。只說一肚子的圣賢書,總不能白讀吧。更何況不是一直在等待冥冥之中的那一場水意么?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條焦躁的魚——內心的江河,正醞釀巨能,一旦尋到突破口,將匯入眼前的大江,以洶涌的姿態合二為一。當然,魚尋找水意,只是我的想象。用今天的話說,他到采石后,說的那些話,干的那些事,其實為找一個書生的存在感。
突破口又在哪?
有軍事迷站在進攻一方的金軍,提出三個觀點——
孤軍長途奔襲,后勤跟不上,不占天時。
長江天險,采石要塞,易守難攻,不占地利。
南宋水師,裝備一流,擁有超級戰船。但金軍只有占領淮南后臨時征用的小艇,訓練也不到位,不占人和。
事實并非如此。在天時、地利、人和三條件中,戰略專家更看重人和。當人和條件具備,天時和地利也會發生轉換。采石固然險峻,江防固然牢固,裝備固然精良,但軍心已渙散。所有的天時和地利,在氣勢洶洶的金軍面前,都不過是狹窄的時間和空間而已。
沒有防御的縱深,也無迂回的可能。
虞允文被逼到絕處。他找來小股部隊的統制,據記載有張振、王琪、時俊、戴皋、盛新這么幾個人,叫他們集結游兵,重新布防。有人覺得這是個笑話,且不說一個中書舍人參謀軍事有沒有權調兵譴將,就那1萬8千散兵游勇去抗擊金軍,從數量上講也是一開始就已吃了敗仗。就像同事勸說的那樣,你是來犒師的,不是來督戰的,何必自討苦吃呢?
在很多人眼里,虞允文就是在自討苦吃,接手了采石這個發燙的山芋。
虞允文知道戰役的勝負,取決于人,不是其他。他向將士們曉明大義:“吾位從臣,使虜濟江則國危,吾亦安避?今日之事,有進無退,不敵則死之,等死耳!退而死,不若進而死,死吾節也!”
這段話,核心的意思是,大敵當前,有進無退,后退投降是等死,進攻殺敵是死,但死跟死不一樣,殺敵死,死的是氣節!
都說絕處可以逢生。死就是虞允文的絕處。連死也不怕,還怕啥?
他的水師兄弟同樣別無選擇——他們只能同仇敵愾,背水一戰。
恐怕虞允文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戰前陳詞,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催化作用。在很多人看來,當時的背景下說這些,高調又不接地氣,誰聽得進去?或許,他本就是情不自禁在自說自話。這些話或許壓抑太久,不發則已,一發便不可收拾——內心的江河像決了堤,情感和力量前所未有地澎湃,與他的水師兄弟形成強大的共鳴。
有時候,沒有退路,或就是路。正應了句古話,置之死地而后生。
書生虞允文內心的江河洶涌而出!
更多的江河洶涌而出。1萬8千洶涌的血肉江河洶涌而出!
他們不是散兵游勇,是爆發了巨大戰斗力的水師!
他們的戰斗力源于內心的軍人榮譽——打敗敵人,然后幸福地活下去!
后來的戰事,可以從零散的史料中窺得概貌。完顏亮坐陣江北,舉小旗指揮。數百人的突擊部隊,駕船嘗試沖鋒渡江。虞允文派主力戰艦,正面迎敵。還把附近當涂縣的民兵也招募來了。民兵駕一種叫海鰍的輕型船,速度快,機動性強,充當先鋒,金軍的戰船很快被沖散成兩塊。陣勢一散,戰斗力下降很快,加上水性不如宋軍,兵士們還沒弄明白是咋回事,便已陳尸江心。第二天,虞允文將主力舟師,投送到楊林河口,布陣阻擊。金軍在上游河道,部署了許多船。虞允文就又組織游記隊去偷襲,一把火把金船給點了。一看渡江的工具沒了,還怎么過江,金軍再無心沖鋒。宋軍大勝。在采石過不了江,完顏亮只好退而求其次,移師瓜洲,再圖下一步。當然,這一次戰役轉移,讓他喪失了渡江作戰的最佳戰機。勝利的天平開始朝宋軍傾斜。
從以上的描述,大家可能覺得這是一場索然無味的戰事,甚至連一些引人入勝的玄機和波瀾也沒有。
這就是歷史文獻記錄的采石大戰。兩天的戰事,虞允文指揮1萬8千南宋水師,大敗完顏亮的20萬金軍。僅此而已。
如果細心一點,可能會發現虞允文在一些謀略細節上,也有可圈可點之處。如盡可能借助與水有關的地利——還是水。虞允文說,魚為水存在。他和他的南宋水師因長江存在。長江擁有最有力的武器——水。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長江之水,就是橫在金軍面前的萬里長城。水讓完顏亮失色,卻給了虞允文無限的想象力和可能性。采石江邊的虞允文,就是一條久旱逢雨的游魚。他將車船、蒙沖、海鰍等型戰船,編成多兵種協同的突擊戰隊。車船大,防衛性能優異,作主力。蒙沖和海鰍(也叫“海鰭”)小,機動性好,速度快,擔當突擊。楊萬里在《海鰍賦·后序》中有記載:“采石戰艦,曰蒙沖,大而雄;曰海鰭,小而駃。其上為城堞,屋壁皆堊之。”金軍單兵作戰能力強,不能近身與之廝殺。但宋軍有火箭、霹靂炮、神臂弩、克敵弓等利器,能最大限度地延伸兵士的臂膀和部隊的作戰半徑。采石南岸地形奇特,就以波濤、巖石和山坳為盾,周密部署江防。用兵也有些講究,如小股部隊機動游擊。當然,虞允文更懂得群眾的力量才是無窮的。就發動民間社團,充實車船和岸防,擺疑兵陣。總之,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利條件,把一支數量嚴重不足,只能被動挨打,形勢明顯不利的防衛部隊,變成了以攻為守,四面突擊,愈戰愈勇的鐵軍。
愈戰愈勇,是因為上下齊心,放下包袱,不顧生死,只知陷陣。這一點,尤為重要。
關于這場戰事,我查閱了有關史料,沒有找到更為詳盡的披露。一些軍事迷想了些辦法,試圖還原戰事的細節。研究古代戰役史的學者,也曾就戰役勝負原因,作過理論上的分析,但一比十的兵力對比,弱者勝,強者負的戰局,還是難以讓人信服。
“以一當十”,聽起來仿佛頗輕松。它忽略了許多沉甸甸的東西。比如傷亡。
一場戰局的勝負,是要計算傷亡代價作為前提的。冷兵器時代,人與人近距離搏殺,直接推動戰局的展開。有戰事就有傷亡。勝負又直接與傷亡有關。
有一種戰事,是不需要計算傷亡的。那就是正義之戰。
采石之戰,就是一場南宋軍民的正義之戰。
八百多年過去了,戰事的細節早已模糊,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書生虞允文和他指揮的南宋水師贏得了最后的勝利。完顏亮至死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南宋水師,如此不怕死。他更不知道,一個并無作戰指揮權的文弱書生,竟然是這場讓他蒙羞飲恨之戰的勝利者,幕后的精神領袖。
虞允文并不認為他是宋軍的精神領袖。軍士們為自己而戰,為榮譽而戰。如果有精神領袖,也是他們自己。在打贏對手之前,首先戰勝自己。打敗金兵活下去的強大意念,比江岸的草根還堅韌,比江中的波濤還恒久。
虞允文成功了,他書寫了軍事史上以弱勝強的著名戰役史,扭轉了南宋與金的戰略力量對比,從此宋金進入長時間的對峙。南宋獲得了修養生息之機。可以說,沒有采石之勝,就沒有了后來金國朝廷政變,完顏亮被嘩變的部下所殺,也沒有南宋和元朝后來的那些紛紛擾擾了。當然,這都是假設。
歷史不可假設,但允許有改寫歷史的奇跡存在。所以我們現在來看宋金采石之戰,也并不是歷史文獻記載的那樣平淡無味。它所以留下諸多疑點,為開啟我們的豐富想象。
采石一戰后,虞允文因為卓越的戰功連升三級。
關于采石之戰,元人脫脫在他主持編修的《宋史》里有個說法:“昔赤壁一勝而三國勢成,淮淝一勝而南北勢定。允文采石之功,宋事轉危為安,實系乎此。” 這個評價既沒有站在宋一邊,也沒有站在金一邊,應是比較接近真相的,沿襲至今,算主流。當今學術界有人認為,此說有夸大虞允文作用嫌疑。理由是,采石一戰,戰事規模和雙方傷亡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大。甚至還有人認為那是場本來就應取勝的戰役,因為南宋水師訓練有素,熟悉長江水戰,作戰經驗豐富,占據長江天塹,擁有先進的武備,總之,不缺天時,地利。這個觀點,貌似邏輯上講得過去,但忽視了關鍵一點:宋室上下的精氣神在開戰前就已被金人打散了。精氣神一散,即便有利的天時地利,也可能成為阻擋勝利的障礙,再強大的武備說不定轉手就成為敵人的戰利品。
虞允文和完顏亮主導的采石戰事,往小了說,是一個書生同一個武人的對決。武人講實力,硬碰硬。書生以柔為器。完顏亮強大,偏偏遭遇了一個不服輸的,有力也使不上。虞允文是書生,讀圣賢書,煉內功。內功是啥?梁羽生在《唐宮恩怨》里有描寫,摘一把樹葉隨手扔,嘴里輕吹一口唾沫,也會成為殺人利劍。這是文學家對于內功外化的想象。真正的上乘內功是戰役主官決勝的意志,以及將士們不怕死的精神。虞允文和他的南宋水師就煉成了這樣一身上乘內功。大敵當前,他們爆發出超乎尋常的戰斗力,決定了戰役的最后走向。
采石之戰,不是長江的勝利,不是車船和神弓的勝利,是虞允文和他的水師精氣神的勝利,是柔弱書生的勝利,是普通士兵的勝利,是一群庶民的勝利。歸根結底,是“人”的勝利。
虞允文以活生生的戰例,演繹了血肉長城的傳奇。他是書生——水作的骨肉。他的南宋水師,不乏水和骨肉——書生式的堅韌。長江固然險峻,因為南宋軍民誓死捍衛,愈加堅不可摧。
書生虞允文的勝利,得到后世更多書生的高度認可。“世間允文允武,可比武侯者,非虞允文莫屬。”此話的出處,我沒有找到。都知道諸葛亮是智慧神,謀略超人。但看作者把虞允文與諸葛亮相提并論,我想多半是民間書生所為。書生嘛,容易激動。
還有更激動的。
采石之戰八百年后,有人夜讀《續通鑒記事本末》。此人文韜武略,讀史有個雅興,一激動,喜歡在書旁點評幾句。
這一次他讀到:“丙子中書舍人、督視江淮軍馬府參謀軍事虞允文督舟師,敗金兵于東采石……南軍呼曰,王師勝矣。遂并擊金人。金人所用舟,底闊如箱,行動不穩。且不諳江道,皆不能動。金士卒不死于江者,金主完顏亮悉敲殺之,怒其舟不能出江也。”
一個小小的文職參謀,竟然帶兵打敗了十倍于己的敵人,這還了得!書生激動不已。
這一激動,就在書頁旁批注了八個字:“偉哉虞公,千古一人!”
注意批文的要點——不是諸葛亮,也不是別人,一千年來,就出了這么一個書生。
這個書生叫虞允文。
寫這話的人叫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