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器物研究

干潔

摘 要：器物是文化的載體，是人的主觀意識的外現(xiàn)。文學作品中存在許多物質(zhì)性因素，這些物質(zhì)性因素構成了文學作品的思想或內(nèi)涵。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它所呈現(xiàn)的器物異彩紛呈。本文以鼎和錦為例，以此來探析器物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的意義：一方面器物是文化的載體，另一方面器物是小說結構的預設。

關鍵詞：《紅樓夢》 器物研究 鼎 錦

器物指的是與人的衣、食、住、行相關的有質(zhì)、有型、有彩、有特定用途的勞動產(chǎn)品。器物是文化的載體。人在選擇材料、完善性能、美化色彩的制作過程中，也將自己的審美情趣、理想追求、價值觀念鑲嵌其中。它實際上是人的主體意識的外現(xiàn)。

器物的屬性是多種多樣的。在中國的文物學表述和應用中，常分作形態(tài)屬性和功能屬性。其中，就形態(tài)屬性而言，有表明形狀的、有表明質(zhì)地的、有表明紋飾的、有表明顏色的、有表明制法的，等等，這些屬性通常被稱為器物分類研究的“五要素”。就功能屬性而言，器物往往被分為生產(chǎn)工具、生活用具、戰(zhàn)爭用器、宗教法器等。一般而言，研究器物的方法有比較法、分類法、類比法、演繹法和試驗法。

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它所呈現(xiàn)的器物異彩紛呈。鼎和錦作為富貴的象征，它們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格外醒目。本文以鼎和錦為例，來探析器物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的意義：一方面器物是文化的載體，另一方面器物是小說結構的預設。

一、青銅器的代表——“鼎”的文化解讀

《說文解字·鼎部》對“鼎”的解釋為：“鼎，三足兩耳，和五味之寶器也……凡鼎之屬皆從鼎。”{1}《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鼎”的解釋是：“古代煮東西用的器物，圓形，三足兩耳，也有方形四足的；〈書〉比喻王位、帝業(yè)：定～│問～；〈書〉大：～力│～言；〈方〉[名]鍋；[名]姓。”{2}鼎，最初指的是古代的炊器，多用青銅鑄造而成，相當于現(xiàn)代的鍋，煮或盛魚肉用。后來，鼎變?yōu)榻y(tǒng)治階級政治權力的重要象征，被視為鎮(zhèn)國之寶和傳國之寶，也是“明貴賤，別上下”等級制的標志。

“大體說，青銅器在原始社會后期開始萌芽，夏代初步發(fā)展，商周鼎盛，春秋戰(zhàn)國繁榮，秦漢則變革、中興，兩晉南北朝至隋唐走向衰落，宋元明清仿古和作偽。”{3}鼎，作為青銅器的一種，它的發(fā)展歷程介乎整個青銅器的發(fā)展歷程之中，經(jīng)歷了由盛轉衰的綿長過程。

鼎，作為青銅器的一種，其與中國的歷史文化源遠流長。這包括政治文化、軍事文化、經(jīng)濟文化、妝飾文化、飲食文化、居室文化、交通文化、音樂文化、收藏文化等。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鼎與宗教或祭祀文化密切相關。

通過文本細讀與詞頻統(tǒng)計，除了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忠靖侯史鼎名字中的“鼎”出現(xiàn)了2次之外，“鼎”在整部小說中共出現(xiàn)了19次。無論“鼎”這個字以什么樣的形式（或作為居室內(nèi)裝飾物品，或運用在詩詞中，或作為形容詞等）出現(xiàn)，它主要集中出現(xiàn)在《紅樓夢》前八十回。鼎，作為富貴的象征，預示著賈府由興盛最終走向了衰敗，甚至預示著整個封建社會逐漸走向沒落。

“鼎”，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物質(zhì)文化形態(tài)。首先，鼎是居室文化與經(jīng)濟文化的象征。如《紅樓夢》第三回中，林黛玉初進賈府時所見情景：“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彝，一邊是玻璃。”{4}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賈府的富貴與顯赫，另一方面也可見富貴人家對居室文化的高雅追求。另外，在文人的詩詞中經(jīng)常引用到“鼎”，由此可見商周或宋以后“鼎”或青銅器的普及。其次，鼎是飲食文化與祭祀文化的象征。如《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祭奠母親時的情形，“將那龍文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5}這里“龍文”被用作盛瓜果的器物，可見富貴人家在飲食方面的講究。另外，“龍文”內(nèi)盛放瓜果，黛玉是用來祭奠母親的。這里，“”的功能與西周以來盛行的禮樂制度一脈相承。

雖然《紅樓夢》中多次涉及“鼎”，但只有兩次是詳細地描繪了“鼎”。一次是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時所見到的“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一次是賈母見薛寶釵的房間太過于素凈而命鴛鴦將“墨煙凍石鼎”擺放在案上。

著名的青銅器專家李學勤說：“我一直主張，青銅器應該放在其所屬文化的背景中來考察，而就一件青銅器而言，要從形制、紋飾、銘文、功能和工藝五個方面綜合地觀察探討。這樣，我們便能使青銅器研究達到更高的水平。”{6}從貴族家庭出生的曹雪芹本人應該見過作為貴重器物的“鼎”，這說明《紅樓夢》小說中出現(xiàn)的“鼎”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可能存在過。另外，研究青銅器或“鼎”的一個重要線索就是其上面的“銘文”。在《紅樓夢》這本小說中，對“鼎”的形制、紋飾并沒有進行過多的描述，對其上面的“銘文”更是只字未提。所以，按照李學勤先生的觀點，我們只能夠從功能和工藝這兩個角度來加以探討。

首先，在功能方面。一是設鼎作為居室的裝飾品或居室文化；二是黛玉以盛瓜果焚香祭奠母親，代表的是飲食與祭祀文化；三是富貴人家經(jīng)濟地位的體現(xiàn)，代表的是經(jīng)濟文化。其次，在工藝方面。第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鼎是古禮器，是祭祀的用具，一米多高的鼎反映出榮國府鐘鼎之家顯赫的社會地位，也可以看出榮國府正廳的室內(nèi)完全異于一般民宅的尊貴與榮耀。朱家先生的《故宮退食錄》里《紅樓夢作者對建筑物描寫中的真事和假語》中解釋說，“所謂‘青綠古銅鼎是指有綠銹的古銅鼎，這是清代乾隆時期宮中陳設檔上常見的名稱。”{7}第二，墨煙色凍石鼎，即黑色的凍石雕制的鼎。凍石，一種可作印章和工藝品的石料，俗稱蠟石，其質(zhì)地細密滑潤，透明如凍。墨煙凍石是一種灰黑色的石頭，像水墨畫一樣緩緩洇開，用這種石頭雕成一只鼎，古色古香，與服用冷香丸的薛寶釵冷靜厚重的性格倒有幾分相配。

二、絲織品的代表——“錦”的文化解讀

《說文解字·金部》對“錦”的解釋為：“錦，襄邑織文。從帛，金聲。”{8}《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錦”的解釋是：“有彩色花紋的絲織品：蜀～│壯～；色彩鮮明華麗：～霞│～緞；[名]姓。”{9}“錦”的本義為織有彩色花紋圖案的絲織品。“錦”不像其他絲織品如綢緞綾絹等以“糸”字作為部首，而是以“金”“帛”合為一字，即可知它在絲織物中的特殊地位。“錦”是絲織物中的極品和富貴奢華的象征物，含有特殊的符號意義和象征意義。

錦起源于中國，已有三千多年歷史。《詩經(jīng)·小雅·巷伯》中有“萋兮斐兮，成是貝錦”{10}。這說明商、周時期已存在錦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織錦技術有所發(fā)展，到了漢代，又有了新的提高。唐宋時代織錦工藝技術發(fā)展更快，花色品種更有增加，到南宋時又出現(xiàn)了在緞紋底上織出花紋的織錦緞。元代織金技術鼎盛，用金銀線作緯線，織成富麗堂皇的織金錦。到了明清時期，織錦品種更加豐富多彩。

紡織品常被運用于文學批評中，以“錦”為例。首先，借用“錦”來類比文學作品，如上乘作品被稱為“錦繡文章”，能寫出好文章的人被稱為有“錦心繡口”。比較完美的織造技巧或過程就如同作家通過提煉加工素材才能夠寫出好的作品來。清代李漁《閑情偶寄·結構第一》云：“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11}這是說寫文章必須要有“真情”，即心中一定要有值得歌哭啼笑之事。只有這樣，下筆才能夠如行云流水，一吐胸中之塊壘。否則，寫文章就只能夠賣弄文字、無病呻吟。不過，有時候“錦”也被喻為過分地注重文學作品的形式美而引起負面效果。如果文章中材料等運用不當，或者語言過分夸飾，內(nèi)容貧乏，又沒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也會適得其反。清代袁枚《續(xù)詩品》之《選材》曰：“錦非不佳，不可為帽，金貂滿堂，狗來必笑。”{12}這是指運用材料要恰到好處，否則就會像用錦制帽那樣引出笑話。其次，借用紡織技藝來評論文學作品。劉勰《文心雕龍·正緯》一章中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猶如紡織，必須“按經(jīng)驗緯……緯之成經(jīng)，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商周以前，圖篆頻見，春秋之末，群經(jīng)方備，先緯后經(jīng)，體乖織綜”{13}。如果錯亂其法，先緯后經(jīng)，就會與“綜”法相背，寫不出好的文章來。《文心雕龍·情采》曰：“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辨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14}這里，紡織中“經(jīng)、緯”的編織猶如文學創(chuàng)作中“情、辭”的運用。然而，創(chuàng)作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并不像機械的紡織過程那么簡單。陸游《論詩》曰：“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15}一個作家是否創(chuàng)造出“天機云錦”的妙文，除了有好的材料，還要有好的立意。立意平庸，結構再巧妙，也只會流入下乘的形式主義之作。紡織品裁剪、加工成服飾的過程類似于創(chuàng)作的過程。李漁《閑情偶寄·密針線》直接指出：“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功，全在針線緊密；一節(jié)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shù)折，后顧數(shù)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后者便于埋伏。”{16}由此可見，裁衣之法講究“技巧”，疏密有致，前后照應，作文更不是簡單的材料組合。

通過文本細讀與詞頻統(tǒng)計，《紅樓夢》中“錦”的出現(xiàn)次數(shù)為101次（其中后四十回28次）。直接與織物有關的如“錦緞”“錦褥”“錦邊彈墨襪”“鎖子甲洋錦襖袖”等共37次（其中后四十回5次）。如同“鼎”一樣，錦，作為富貴的象征，也預示著賈府由興盛最終走向了衰敗，甚至預示著整個封建社會逐漸走向沒落。

“錦”，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物質(zhì)文化形態(tài)。首先，錦是富貴奢華達到極致的象征，這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文化。《紅樓夢》第一回首段作者自云：“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17}從“錦衣紈绔，飫甘饜肥”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巨大落差，凡初讀《紅樓夢》者亦無不感到震撼。在第十七回、十八回元妃省親時看到了百余架用錦緞綢綾制作的幔子；在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時薛寶琴看到了“香燭輝煌，錦幛繡幕”，列祖影前是“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這些都說明了作為富貴人家的賈府的極致奢華。其次，是形容繁華熱鬧或色彩艷麗，這表現(xiàn)為世俗文化。在《紅樓夢》的前八十回里，作者共用了四次“花團錦簇”或“錦繡”。如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時，合族人等“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nèi)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nèi)，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這一夜，“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賈赦自到家中與眾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第六十二回，眾人給寶玉賀壽，“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再次，體現(xiàn)在富麗豪奢的建筑物及特殊機構的提名上，這表現(xiàn)為居室文化。元春賜大觀園正樓東面飛樓為“綴錦閣”（第十八回），紫菱洲上的賈迎春住處為“綴錦樓”（第二十三回），還把西南角的便門稱之為“聚錦門”（第五十七回）。妓院本是溫柔富貴鄉(xiāng)，曹雪芹卻將之命名為“錦香院”。

三、總結

人類學學者黃應貴說：“物與物質(zhì)文化研究最大的貢獻，也許不在物自身性質(zhì)的探討上，而是對文化本身的探討。”{18}文學作品中的器物不僅僅只是作為物質(zhì)而存在，從器物自身的探討，到器物的制作加工，再到特定時期特定環(huán)境附著在器物之上的非物質(zhì)性因素，這些都構成了文學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可見，從器物的角度考察文學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鼎”和“錦”作為《紅樓夢》這部小說中特殊的物質(zhì)性因素，其在小說中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與作用。它們本身是物質(zhì)文化的象征，同時對小說結構的預設以及故事的鋪成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一方面反映了作為封建貴族賈家的富貴與奢華，另一方面從詞頻統(tǒng)計的客觀角度可見故事情節(jié)的趨向——預示著賈府由興盛最終走向衰敗。

{1}{8} 許慎撰，徐鉉等校：《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37頁，第701頁。

{2}{9}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20頁，第710頁。

{3} 杜松：《中國青銅器發(fā)展史》，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

{4}{5}{17}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第2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頁，第888頁，第1—2頁。

{6} 李學勤：《中國青銅器概說》，外文出版社1995年版，第7頁。

{7} 朱家：《故宮退食錄》，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342頁。

{10} 朱熹集傳，方玉潤評：《詩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頁。

{11}{16} 李漁：《李漁全集》（第三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頁，第8頁。

{12} 袁枚著，郭紹虞輯著：《詩品集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頁。

{13}{14} 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6頁，第44—45頁。

{15} 陸游著，錢仲聊校注：《劍南詩稿校注》（第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