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
摘 要: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不僅在心理學上,還在文學創作和文學接受等文學活動中起著重要作用。張愛玲在這一理論傳入中國時受到極大影響,這從她的成名作到后來的小說創作中都能表現出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她的《金鎖記》。本文通過對小說具體文本的概述、人物形象的介紹,闡釋張愛玲作品中如何蘊含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基調。
關鍵詞: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理論 張愛玲 《金鎖記》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興起于19世紀末,在20世紀初期就已經成為西方許多現代主義文學流派共同的思想根源和理論基礎,也是最具影響力的西方心理學理論之一。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精神分析的奠基人,他的“冰山理論”、潛意識、力比多、升華說、人格結構學說、夢的理論和“俄狄浦斯情結”,等等,這些理論都深刻影響著后世的作家和評論家。張愛玲在作品中也多次運用這一理論,譬如她對大量病態乃至變態人物性格的塑造,譬如對人物內心深處潛意識的深度挖掘,譬如對人物行為背后的深層動機的揭示,譬如對人物心理的性本能沖動的刻畫和對夢魘、幻覺、暗示、象征的描寫以及對人格的激烈斗爭的表現。
一、《金鎖記》的創作因素
(一)時代思潮
五四時期的中西文化大撞擊使學術氛圍活躍,新思潮的傳入,使作家們充滿新鮮感和挑戰性心態,因此紛紛主動接受新思想的影響。20世紀初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開始傳入中國,出現了很多關于弗洛伊德理論的譯介和研究的代表作。隨后,越來越多文人作家將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描寫理論作為一種嶄新的文學技巧運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張愛玲也受這些相關的作品和作者的影響,運用了弗洛伊德學說進行創作。夏志清評述她“受到弗洛伊德的影響,也受西洋小說的影響,這是從她心理描寫的細膩和運用暗喻充實故事內涵的意義看出來的”{1}。
(二)童年經驗
張愛玲的童年總體是不快樂的,而且缺少愛的關懷。她的父親繼承了祖輩的財產,生活十分糜爛,讀閑書,抽大煙,逛窯子,娶姨太太,無所不作。而母親受到西方文化影響,新式的行為每每與舊文化格格不入時,父母之間的矛盾就會升級為爭吵,也導致最后的分道揚鑣。張愛玲從小就生活在這種頹廢糜爛的遺少家庭中,而且家庭的破裂也讓她缺失了一個本屬于她的開心快樂童年。后來繼母的出現,使得糟糕的情形加劇。在一次被父親和繼母毆打并關禁閉之后,張愛玲終于不堪忍受,逃出無愛的家,投奔了母親。而小時候張愛玲與母親相處時間少,母女之間的感情也很生疏,這種童年的創傷性體驗為張愛玲的創作定下了蒼涼悲觀的基調。
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在《金鎖記》中的映射
(一)變態心理的描寫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意識分意識和無意識兩種,意識是與直接感知有關的心理部分,是人能體驗到的部分;而無意識是包括個人的原始沖動、各種本能與相關的欲望部分,這些欲望和沖動因受到禁忌和法律等控制而壓抑到意識之下。人的本能欲望長期受到壓抑,如不能得到恰當的宣泄,便會形成一種病態心理,導致性變態或其他心理障礙。每個人都有本能欲望,而欲望是需要以某種方式被滿足的,當欲望沒法正常得到滿足時,就會以不正常的方式發泄出來。
《金鎖記》中最經典的人物形象是曹七巧,她的典型特征是性心理變態。富足的姜家需要一個姑娘服侍、伺候殘疾無用的公子,其實是把姑娘當作丫鬟;出身下層的哥哥想把妹妹嫁入大戶攀親戚,還無需嫁妝,其實是把妹妹送入了一個腐朽沒落的封建大家庭里。各懷私心的兩家人因為利益相互利用,以畸形婚姻的形式獲得了自己想要的,同時也斷送了曹七巧的一生,扭曲了她的人性。這姜家有張愛玲所經歷的封建家庭的影子。在曹七巧的意識里,她是奔著錢去的,可是在她的潛意識里,還是有著關于情欲和性欲的渴求。雖然有個癱瘓的丈夫,但是青春時期就和有好感的人互相調情的七巧仍有真實鮮活的情感欲望。一個長相端正的健康男人姜季澤正是七巧心儀的對象,兩人相遇的細節將七巧寂寞難耐的心理表露無遺。她“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2}。平淡的對話交織著激烈的內心搏斗,她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3}有些情況下,人的行為是跟內心想法相反的,被情欲的渴求反復糾纏折磨的七巧,不由自主、身不由己地走近季澤,“斜瞅”著他,不冷不熱地說話,再慢慢坐在他身邊,將手貼在他的腿上,而季澤選擇了理性。七巧被拒絕后,就“用黃金之夢來抵擋情欲之火”。后來壓抑到變態的七巧有瘋狂的性聯想和性話題,還盤問兒子和兒媳的隱私,甚至對兒子表現得過于親密。七巧用親生子女的幸福與生命來陪葬自己的不幸遭遇。她想方設法折磨兒子的兩任妻子,目的便是想占有兒子。她對兒媳采取的手段更加卑鄙,她將從兒子那里追問出來的兒子和兒媳的隱私有聲有色地公之于眾,羞辱兒媳,目的就是為了破壞兒子與媳婦的正常生活。她還嫉妒女兒即將找到幸福。面對愛情,長安努力改變著一切惡習,而且體現出驚人的毅力。而看到長安即將得到自己的幸福,被金錢和情欲扭曲了靈魂的七巧對女婿童世舫散布了一個陰森的謊言,說女兒是個斷不了癮的煙鬼,從而斷送了女兒的婚事,也斷送了女兒的幸福。七巧已變得瘋狂,這種滅絕人性的瘋狂不僅使她走向毀滅,而且使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長白不敢再娶媳婦,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病態心理的曹七巧毀了自己,也毀了兒女的幸福。
(二)自我和本我的沖突描寫
弗洛伊德在他經典的“人格心理學”理論中將人格劃分為三個部分: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本我是無意識的,基本上由性本能組成,按“快樂原則”活動;自我代表理性,按“現實原則”活動;“超我”代表社會道德準則,按“至善原則”活動?!白晕易鳛橹薪椋悴坏貌惶幵诒疚业尿屖埂⒊业淖l責、現實的限制的夾縫中陷入‘一仆三主的人格困境?!眥4}七巧的婚姻本身就注定她必須壓抑“本我”的欲望。為了錢,她要伺候癱瘓的丈夫。在畸形的婚姻形式和夫妻關系枷鎖下,七巧從未享受到正常人的權利和快樂。她陪伴著“沒有生命的肉體”,屈辱又不甘心,在“本我”與“自我”的斗爭中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這時健康的季澤出現了,季澤拒絕了她,卻肆意玩弄她的感情。季澤的挑逗刺激了七巧的情欲,更加劇了她的內心沖突。此時,金錢與情欲發生了強烈的沖突,形成了巨大的張力?!白晕摇迸c“本我”間的矛盾也由此產生。為了保住辛辛苦苦奪來的金錢,七巧必須舍棄她朝思暮想的小叔子。在“分家”這一尖銳的矛盾中,她撒潑哭鬧,無所不用其極,目的就是與姜季澤爭財產。七巧為了多分得金錢,撲滅了自己心中的欲望,“自我”壓倒了“本我”。幾個月后,金錢與情欲、“自我”與“本我”的沖突更尖銳更激烈地爆發。季澤為了騙取七巧的錢,在她面前演出了一場動情的戲,向她傾訴十年來的愛慕之情。七巧心醉神迷:“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5}愛情喚醒了七巧人性的復蘇、良知的覺醒,讓她回憶起“當初為什么要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要注定她和季澤相愛”{6}。在這神圣的一剎那,七巧掙脫了世俗的羈絆,掙脫了別人給她套上和她主動套上的雙重黃金枷鎖,恢復了作為正常人的感情、人的自然欲求,“本我”暫時占了上風。但生存的不安全感使她的“自我”出現,她頃刻間便陷入了懷疑與猜忌中:“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眥7}在感情上,她渴求愛情,對季澤充滿憐憫與愛;在理智上,她更愛金錢,擔心“她的錢只怕守不住”。在巧妙地揭穿了季澤的粗鄙用心之后,她終于趕跑了心中的戀人,這構成七巧悲劇中最大的張力:強烈的愛和極端的恨,無比的痛心與不甘心。七巧趕走了季澤,再次熄滅了內心的火焰。滾滾紅塵茫茫人海中,這能給她以最大的慰藉與活力的愛,被自己親手扼殺了,這崇高精神力量的毀滅正是悲劇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幕,其中最具有悲劇意蘊的是人的自我對立矛盾。主體在自我沖突中痛苦地掙扎、搏斗、裂變,結果卻是低劣的成分戰勝了高尚的成分,導致了人的精神崩潰與毀滅。七巧內心深處發生的激情與壓抑、情感與理智、人性的欲望與現實的“清醒”之間的“本我”與“自我”的激烈戰爭中,結局已經寫好,無可更改。在七巧的內心世界于生存的本能之上建立起來的價值體系中,金錢比情欲更重要,因此她已失去了一切。生存的威脅使得曹七巧不得不活得清醒,虛假的情感縱然得到,也無法彌補她最真實的失去,一無所有的她手中只剩下那看得見摸得著的金錢,但這清醒注定了她還得繼續忍受情欲的煎熬,在“自我”與“本我”的斗爭中掙扎到生命盡頭。
(三)夢的描寫
弗洛伊德對夢有著獨到的解析,他認為夢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是一種受壓抑的愿望經過改裝而成的”{8}。夢的目的在于滿足欲望,凡在現實中不能滿足的愿望,往往通過幻想的作用制造出替代品來,給人以想象的滿足,而夢和文藝都是這樣的替代品。夢和無意識也有關,夢是無意識狀態下的活動?!氨嚼碚摗毙蜗蟮卣宫F了意識與無意識的巨大差異。無意識潛藏在做夢者的內心深處,成為其背后的強大內驅力。
曹七巧有一個貫穿一生的夢: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穿著好看的衣服,連上街買菜都流露出青春陽光的氣息。那時有很多喜歡她的人: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沈裁縫的兒子,如果她選擇了其中的一個在一起過日子,還是能得到塵世體貼陪伴的幸福??墒沁@樣一個看似尋常無奇的夢,到了曹七巧這里,竟然成了一種奢求,成了后來回憶的惋惜和無可奈何。由于選擇嫁入姜家,這個夢只能是個夢,她內心的情欲和感情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得到滿足,只能另辟蹊徑,尋找其他的方式。而她選擇的方式很極端,她用鴉片大煙來麻痹精神意志,使自己不沉湎于無望的夢中,她還教唆子女抽大煙,最后絹姑娘也因吞鴉片自殺而亡。她還束縛子女的生活,妄圖把他們留在自己身邊,阻止他們追求幸福,結局是兒媳婦相繼死亡,兒子斷了結婚的念頭,女兒揮淚告別了心愛的童先生。曹七巧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是他的兒子,她把兒子長白當成半個戀人,這種近乎變態的愛促使她對兒媳婦充滿莫名的敵意和嫉妒,覺得他的“兒子+戀人”被奪走了。這種被拋棄感、不安全感、無助感增加了她心靈扭曲的程度。最終她用種種諷刺羞辱兒媳婦芝壽的話語折磨死了沒有過錯的兒媳婦。面對女兒長安,她想到自己的悲慘遭際,為了金錢壓抑了一輩子,再看看女兒馬上要跟一個相愛的男人在一起翻開人生新的篇章,她便妒火中燒,見不得辛苦培養的女兒活得比自己好。曹七巧對于少女時代夢的未曾實現一直耿耿于懷,她不止一次做過相似的夢,而這夢再也無法實現了。當現實生活中年輕一代表現出她曾經有的欲望訴求時,激起了她懲罰的欲望,扼殺他人即將獲得的幸福,才能變相滿足她扭曲了的夢中顯示的欲望。
用弗洛伊德學說分析《金鎖記》,使我們更深切地從根源上或者說從內心去理解人物的豐富內涵與故事的深刻性,也讓我們看到心理學和文學的交融。我們可以更深入地進行跨學科的研究,相信這樣會給文學的深入研究帶來更多新意和開拓新的視角。
{1}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散文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3}{5}{6}{7} 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4} 過淵弘:《一仆三主的困境——淺析弗洛伊德三重人格理論在張愛玲小說中的運用》,《語文學刊》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