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郅玥
儲福金,2016書香江蘇形象大使,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江蘇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出版長篇小說《黑白》《心之門》等十二部,中篇小說《人之度》等五十多篇,短篇小說《縫補》等百余篇。獲中國作家協會1992年度莊重文文學獎、江蘇省政府文學藝術獎、紫金山文學獎,以及《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天津文學》獎等。
記者:
儲老師,您好!近幾年江蘇作家在全國乃至世界范圍內都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作為江蘇省作協副主席,您怎么評價江蘇作家的創作風格?
儲福金:
江蘇文化底蘊深厚,自古以來才子輩出。有些地區文學創作容易形成流派,比如過去山西的“山藥蛋派”等等,而江蘇的作家每個人的創作角度、寫作風格都不一樣,江蘇的作家既不跟風創作,也不互相影響。蘇童、葉兆言走先鋒的路子,走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其他的作家也沒有跟風。應該說,江蘇作家的文學創作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
記者:
請問這樣的風格是怎樣形成的?
儲福金:
這種風格的形成是有一個過程的。每個作家一開始創作或多或少會受某一類作家的影響。比如我原先寫女性小說的時候, 受“新感覺派”作家川端康成的影響。經過一段時間以后,就不滿足于這種單一的風格,想把這種風格趕出自己的作品。現在我的創作風格雖然還是細膩的,但已經把“川端康成”盡量抹去了。再比如文革后,中國作家從文化沙漠中走出來,受西方作家作品的影響,但隨著創作的發展,作品也逐漸轉向現實風格,蘇童就是這樣。
記者:
對您閱讀影響比較深的除了川端康成,還有哪些外國作家?
儲福金:
博爾赫斯、卡夫卡、福克納、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等。
記者:
您覺得什么樣的文學作品是好的作品?
儲福金:
真正好的文學是有個性的,它不是共性的。我們經常講文學創作,創作是什么?創作是一種創造。既然是創造,就是與眾不同的。文學是一種創新。創新的東西才具有它獨特的美。我們的創新只有從思想性,從對世界對生活的理解中生成才能打動人,而外在形式的創新,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是通俗的。經典的形式不是簡單的改頭換面,穿件新衣服就是創造。想象力是藝術美的根本。莫言得了諾貝爾獎以后,有人打電話給我,讓我談一談莫言;我認為莫言是一位真正的作家,是一位大作家,他得諾貝爾獎當之無愧。因為莫言的想象力是當下很多中國作家不能與之相比的。他的作品《生死疲勞》寫一個人被槍斃了,在閻王那里一會兒投胎成了狗,一會兒投胎成了牛、豬等等。他的那種想象力是藝術美的最重要的表現。莫言在瑞典的獲獎詞中也提到了他的想象力和他的土地,莫言把他的想象力與高粱地聯系在一起,這里的土地也就是生活。
我們有很多文學作品太追求生活,但這種生活不是對美的欣賞,不是對藝術的理解。反之,很多通俗文學作家很有想象力,文字也非常美,但是作品中的生活氣息不濃?!都t樓夢》是非常有想象力的,同時它寫得那么生活、具體、實在。真正好的藝術作品要與生活結合。用禪宗的一句話來說:“老僧初見山水,山是山,水是水;悟的時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悟后,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作家創作一開始寫的東西都太生活化了,那些變幻的東西里頭,有一種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觀感。但是當你真正要寫到大作品的時候,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一般的作品就生活寫生活,藝術層次是比較低的;第二個層次的作品藝術想象力比較奇特;第三個層次是把想象和生活融在一起,雖然看起來依然是生活的,但是里面充滿了很多的想象。我們在閱讀中欣賞美,把我們的欣賞層次從最簡單的生活層面提高到想象的層面,從想象的層面又提高到還原生活層面,也就是把想象融匯于生活后產生的美,只有這種美才是長久的。
記者:
在您看來,應該如何欣賞這種美?
儲福金:
美有兩種,一種是生活美,一種是藝術美。自古以來有這么一種說法,叫文藝無定論,就是說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會從他的閱讀當中欣賞到他自己感受的美。比如講,有的人喜歡看《紅樓夢》,但有的人喜歡看《三國演議》《西游記》,也許有的人喜歡看金庸、古龍。每個人個性不同、生活的環境不同、文化素養不同,他所欣賞的美也就不一樣。
記者:
請您講講怎么區分通俗文學和純文學,好嗎?
儲福金:
通俗文學和純文學的區別就是,通俗的作品會被更多的人接受,因為它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層次,不需要太多的文學理解能力,不需要太多的琢磨與思考,它具有更多的故事性,更多的讀者共鳴性。但是,藝術的欣賞不是以觀眾、讀者的多少來區別的。好的作品未必有很多人喜歡看。例如《紅樓夢》,文科的大學生都很少能把它全看完,更少的人能夠完全接受它的格律、詩詞,以及里面對人物的穿著,包括習俗、生活場景的描寫。但是我要強調的是,我不認為通俗文學沒有意義。因為通俗文學也能夠給我們以美的基礎教育,特別是好的通俗文學。說實話,中國現在的許多文學都是通俗文學。哪怕它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現實,表現了一定的社會生活,打動很多的讀者,它依然是通俗文學。我們舉個簡單的例子:剛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出現了一批傷痕文學作品,就是寫在文化大革命中,心靈受到很大的創傷,生活遭受很大的困苦的作品。絕大多數的“傷痕文學”都是通俗文學,因為在一個時期,一批作家同時寫一類作品,像命題作文一樣,這就是通俗文學。當時這類“傷痕文學”作品之所以能打動讀者,是因為時代的共同愿望就是要揭露、表現文化大革命,但是愿望不代表美。它只是打動了當時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一些人,在他們中間產生了共鳴。讀者的廣泛共鳴就是通俗文學的一個根本的特點。我們現在經常會聽到有人說文學已經衰敗了、不景氣了,再也產生不了80年代初的那種旺盛的景象,產生不了那種能夠為普通讀者所接受的、大家都稱頌的一篇小說或一首詩。但是我認為,這是我們對文學美的欣賞水平提高了,我們的文學向更高的層次發展了。真正能被我們稱為純文學或雅文學的作品,是能代表我們國家走向世界的。藝術的美是經久不衰的,是能夠在你的內心積淀下來的。真正好的小說,它的藝術美是超越時空的?!都t樓夢》過了幾百年,今天讀起來依然是美的。唐詩宋詞過了幾百上千年,也是美的。很多通俗文學作品的時間性就不是很長,但這里也不能一概而論,比如我相信金庸的小說過了很多年依然會有很多人看,這就因為真正美的通俗文學也能夠長久。
記者:
一位評論家曾說過您的作品探討的是一種與世界相連的方式。您覺得閱讀是一種與世界相連的方式嗎?您如何看待閱讀和文學創作的關系?
儲福金:
閱讀既是跟世界相連,也是與他人相連的方式。我們人生一輩子,精力有限,但通過閱讀別人的作品,就無形中經歷了他人的生活,豐富了自己的知識與閱歷。這里的作品不僅指文學書,還包括歷史、哲學、宗教、科學書等等。為什么許多作家年齡大了,他們的創作之路還能不斷地往前走,很多都得益于他們看的各式各類的書籍。我在年輕的時候看了很多哲學和宗教類的書籍,可以說只要能看到的、能接受的都讀。最早進入哲學領域閱讀的時候,看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后來看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列寧的《哲學筆記》,還有柏拉圖、康德、黑格爾等哲學家的作品。我們知道,中國的主流文化就是儒釋道,古代大家的作品,如果其中沒有道家和佛家的東西,層次是高不起來的。中國的好多小說創作太生活化了,少了一點思想性。作家的大小在于他心的大小。所謂心的大小就是指能圓融多少東西,包括閱讀各類經典的內容,如哲學、宗教、藝術、社會、政治、經濟等,當然也包括生活的閱歷。作家的作品圓融的范圍越大,到最后表現出的即使是一個很小的詩歌或短篇,所折射出的內涵也就越深厚。文學是場馬拉松,跑到最后靠的就是閱讀,靠的就是文化素養和思想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