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帝國影像

2016-05-30 10:48:04薩朗
花城 2016年5期

薩朗

這件事說起來有些麻煩。首先我沒有處理好楊秋榮和二皮條之間的關系。其次和巴扎別克大叔之間也處得十分糟糕。大毛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可是最近為了一件事,也把我出賣了。只有死神袋鼠聽我的話,不過他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混吃混喝。

一天早上,我出門散步,在成吉思汗城堡的一個僻靜處停下來。這個角落很有氣場,適合練功。這是一套太極拳改進版,里面有好多放羊騎馬打獵的動作。站直,運氣,準備開始。

“年輕人,你在干嗎呢?”有一個聲音傳來。

睜開眼睛,一個巨大的馬鼻子正在聞我臉上的氣味兒,馬嘴巴上的長須把我扎得又癢又疼。接著馬打了一個噴嚏,我的臉上立馬被糊了一層黏液。事情發生在一瞬間,躲都來不及。

巴扎別克大叔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嘿嘿笑著,臉上有一種鄙夷的神情。他一只手牽著韁繩,一只手捋著花白的胡子。他是我的朋友,是個有錢的蒙古族牧民。

“老家伙,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我要是走火入魔,你吃不了兜著走。”我邊說邊用袖子擦臉。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們為什么不離開這里?”他問。

“我們為什么要離開這里?這是你家的地盤?”

“是共產黨的地盤。只是我覺得你們一來這里就變壞了。”

“我們不來這里一樣變壞。”

“小伙子,走路的時候別踩著鮮花,那是為牛羊準備的午餐。”

“你以為賽里木草原全是你們家的?切!”

“全部是我家的就太好了。以前我們家是這一帶最大的巴依,整個草原都是我們家的。我們家的草地你一年也走不完。”巴扎別克大叔十分夸張地用肢體語言炫耀了一下。

“你就好好吹牛吧!他們都說以前你家窮得就剩下一只貓了,要不是共產黨及時趕到哪有你今天!我聽說你在城堡里有別墅?”

“那當然。不過我住不慣,還是家里舒服。”

“我要是有錢,也在這里買一個別墅。”

“我幾年前在這里買房子的時候才花了6000塊錢,現在給我100萬也不賣!”

“呃。別聽他胡說,現在房價掉得厲害。呃呃。”死神袋鼠說。他現在是我的跟班,藏在一個啤酒罐里。我可能前世罪孽深重,老天爺最近派他當我的監護人。他總是威脅要把我帶走。不過他最近變成酒鬼了,總是想不起來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沒那么傻,再說我也沒有錢。”我對死神袋鼠說。

“你在和誰說話呢?”巴扎別克大叔問。

“不知道。你去哪里?”我問。

“我要回家看看,城里就這么回事,沒有家里好,我的牛羊在家里等著我呢,離開它們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巴扎別克大叔說。

“拜拜。”他向我揮了揮手,然后調轉馬頭出城了。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個傻瓜?”望著巴扎別克大叔的背影,我對死神袋鼠說。

“沒有啊。呃。”死神袋鼠說。

“我今天有好多事要做,你別跟著我。”我對他說。

“呃呃,好的。這里海拔高,空氣稀少,你們城里人的腎腺素普遍偏低,啥事也干不成。”他壞壞地說。

“我靠,你在罵我嗎?這里放羊的人一窩一窩地生小孩,也沒見哪個腎腺素不行。”

“呃呃。那是人家。品種不一樣。嘿嘿嘿。”

“你別總是呃呃呃,好不好?我一聽見這聲音就想吐!”

“呃。對不起,我不喝酒總是這樣。”死神袋鼠討好我說。他現在沒地方可去,他是死神里面的孬種,總是完不成指標,老挨罰。他的樣子和澳大利亞袋鼠十分接近,所以我就叫他死神袋鼠。

我今天哪都不想去,我想好好在成吉思汗城堡逛上一天。這個城堡現在很復雜,電影《蒙古王》拍攝完之后,這個電影城就廢棄了,成了真正的鬼城。后來旅游熱開始了,這里奇跡般地復活了,而且房價一躥老高,有錢人都在這里買房子建別墅。

早上,我請二皮條和楊秋榮吃早餐。

現在是旅游旺季,成吉思汗城堡很繁華,像一個不落的太陽。遙遠的旅行者來這里,住上一晚,然后消失在草原的盡頭。成吉思汗城堡是電影《蒙古王》的拍攝地,成吉思汗沒有稱霸草原的時候在這里坐過牢。因為這座城堡在中國版圖的盡頭,就變成了傳說中的真實地點。游客們一邊吃烤羊排,一邊聽各種版本的城堡傳說。每天早上吃過早餐,團體游客出城了,剩下散客就跟城堡里的導游談價格,談好之后早餐也吃好了,騎馬騎駱駝坐汽車隨你挑。

在城堡里開飯館開客棧的人全是宋朝末期扮相,那時候蒙古人已經十分強大了。城堡里面哪個民族都有,蒙古族,漢族,哈薩克族,維吾爾族,他們把《蒙古王》不知道看過多少遍,把電影里的場景逼真地搬進現實生活中,連城里游手好閑的二流子,都是一副宋朝官吏打扮。因為一個朝代快要結束了,所有的官吏都在拼命腐敗,能撈一點是一點。我就被打劫過一次,不過我沒報案,手續太麻煩。我和二皮條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拍電影的想法,至于內容,還沒想好。

我要了一碗正宗的蒙古酸奶,用厚厚的餅子蘸著酸奶吃,餅子里面還夾著辣子醬。當然忘不了要上一碗奶酒。這一天就這樣開始了。沒有酒的日子,我們新疆人是過不下去的。

楊秋榮啥都不吃,她只喝奶茶。成吉思汗城堡的奶茶都是用草原上最好的土牛奶制作的,奶茶里面還放了好多奶皮子,肉丁丁,碎小的酸奶疙瘩,喝這種奶茶一天都不餓。

楊秋榮喝完奶茶又要了一碗。

兩個女人今天相安無事,平日一個看不上一個,見面就吵。我都煩死了。

“在這里開個洗腳屋絕對發財。”楊秋榮說。

沒人搭理她,她很生氣。這女人有心理障礙,要么看別人不順眼,要么覺得誰都看不起她。

楊秋榮是安徽人,小時候家里很窮,被人販子賣到東北,給人家生了一個兒子,這是20歲以前的事。20歲以后她從那家人里逃出來。來新疆第一份工作是洗腳工,第二份工作酒吧老板,第三份工作還沒想好。她是個自強不息的女人,這一點我很佩服。

二皮條很喜歡這里的包子,專點苜蓿餡的吃。二皮條不喜歡喝奶茶,她喜歡喝羊肉湯。可是大清早這里沒肉湯,所以她只能喝清茶。

“我要出去幾天。你們要搞好團結。這很重要。”我對她們說。

“我們到底來干嗎?”楊秋榮問。

“我們來拍電影。”二皮條說。

“我沒問你!”楊秋榮說。

開始了。昨天她們才吵過架。為了一件破事。

“我們來草原肯定是有原因的。拍電影只是一個想法。先放放再說。”我說。

“那我們來干嗎?我想把這個城堡全買下來,把里面的人全趕走。不趕走也行,咱們賣門票。只要把城門守住就行了。”二皮條說。

“商人的本性就是這樣!”楊秋榮說。

我有些生氣。出門帶女人真是件麻煩事。

“這就是你把我們倆扔在這個破城堡的原因?”楊秋榮說。

“他還拿走我的車鑰匙。”二皮條說。

“我沒跟你說話!以后我說話的時候你最好裝沒聽見。”楊秋榮說。

“不是說好來拍電影的嗎?劇本在哪里呀?你是作家。”二皮條問我。她現在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和楊秋榮說話。

“閉嘴。我沒讓你說話!”楊秋榮吼道。

“你真霸道。”二皮條叫道。

“你們兩個臭女人總是吵來吵去的,煩死人了。我又沒請你們來,是你們自己非要來。不想玩就滾回去!”

我對她們發出了警告。她們立馬老實了好多。

“看好自己。小心待著。等我回來。這里人販子好多,當心把你們賣到宋朝當老婆!”

然后丟下她們,我開車離開成吉思汗城堡。出了城堡,我不知道去哪里,就在草原上瞎轉。我喜歡一個人瞎轉,以前喜歡在院子里瞎轉,主要是觀察大毛家的雞。我這人記性很好,大毛家有多少只雞,每天下多少只蛋,今天賣掉多少,明天賣掉多少,我都給記著一筆賬。然后想吃哪只雞,我就用心觀察,包括這只雞晚上喜歡睡哪個地方。在院子里瞎轉的時候,順便把動手的時間也想好了。這是我和楊秋榮的拿手好戲。二皮條的越野車奔馳在春天的賽里木草原上,就像一匹撒歡的小馬駒。感覺心情特爽。

遠遠的天邊上,在阿拉套山脈的高空中有一塊類似浮云的東西向這里飄來,速度很快,飛近之后它變成一只碩大的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鷹,賽里木草原上的鷹并不十分多,像這么大的一只鷹實為罕見。我向雄鷹招了招手。

“嗨,哥們兒,你好!”我喊道。

“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大聲喊道。

雄鷹飛走了。人家沒時間理我,我在它心里可能像個廢物,不光沒用,還是個威脅。好像它也挺煩的,整天這樣飛來飛去難道就是為了找口飯吃?現在老鷹的數量急劇下降,找個伴成個家特難。有時候飛到國外也難領回來一個合適的。

我們到底來干嗎?我在想這個問題。拍電影,沒有劇本。二皮條手里的攝像機跟玩具差不多,說是拍電影,我看也就只能拍點影像資料而已。來旅游?我干嗎帶著兩個女人跑到草原上,我真是吃傻了。而且,只要大家在一起,我還要被其其格老奶奶死死盯著,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真的不知道二皮條也會來成吉思汗城堡找我,是她自己開車來的。她現在也夠倒霉的,州政協委員沒了,商會會長也沒競選上。她把這事都怪在我頭上,說我四處造謠她在南方搞傳銷的事。其實,在這件事上,我是無辜的。我從沒有跟別人說起過她在南方搞傳銷這檔子事,都是她為了洗清自己到處對別人說的。

巴扎別克大叔瞧不起我,他總覺得我像個窩囊廢。

“別人玩女人簡單得很。你玩女人難受得很。”有一次我們喝酒的時候,他對我說。他還故意讓梅花把肉放在桌子對面,那桌子專門為我訂做的。每次我取肉的時候都要站起來,繞好遠的路才能拿上一塊。所以每次吃肉的時候,我臉皮特厚,巴扎別克大叔把肉放得再遠,我也可以吃到嘴里。不過拿上幾次我也不好意思了,有好多眼睛盯著我。再說每次拿到手上的肉我也吃不上,都被死神袋鼠吃掉了。他吃羊肉,速度比閃電還快,每次肉還沒吃到嘴里瞬間就剩下一塊骨頭了。酒也喝不上幾杯,還沒送到嘴邊,杯子里已經沒酒了。丟人嫌眼的事都讓我做了,一場酒下來我啥好東西也沒吃上,盡吃了一肚子素的。

“你為什么不試著吃點菜呢?瞧我現在都瘦成什么樣子啦!大家現在都認為我是個酒囊飯袋,每次都是我給你背黑鍋!”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對死神袋鼠說。

“呃呃。我一吃素就拉肚子,渾身沒勁兒。”他說。

“唉,我真命苦,遇上你這么個貨!”我罵道。

可是巴扎別克大叔就是喜歡和我一起喝酒,雖然他很討厭我。每次喝酒他都說我在女人面前是個窩囊廢,可我并不在意他說我什么,只是盼著他家天天宰羊,雖然吃到肚子里的機會很少。

都怪我嘴不好,給他說了實情。從此以后,巴扎別克大叔就開始瞧不起我了。我們住在老奶奶其其格的家里,晚上睡覺的時候,二皮條和老奶奶其其格一個屋子,楊秋榮自己睡一間屋子,一吹燈,兩個房間的女人都把門插得死死的。我睡在最外面一間,大毛不在的時候我就像個看門狗似的。不光巴扎別克大叔看不起我,現在連街上的二流子也快看不起我了。

“有女人,不能進去睡覺。哎呀呀,你真是個窩囊廢!”他又開始嘲笑我。

“我靠,睡了就叫通奸。你懂得,要負法律責任的。”我說。

“哈哈哈,你們城里人感情方面拐彎的地方太多。我們放羊的人腦子簡單得很。”他說。

“這兩個女人我一個也不喜歡。再說我她們跟前啥也沒做。”我對巴扎別克大叔說。

“不會吧?我看沒這么簡單。你心里鬼大得很。”他說。

現在有很多人說我是玩弄女性的高手,這讓我背了好多年的黑鍋,我一直找不上老婆和這些謠言也有關系。

我一直渴望著跳過這個年齡段,這是因為在我人生的緊要關頭,二皮條出現了,緊接著楊秋榮也出現了。要是她們分兩個階段出現就好了。可是她們偏偏在我一個年齡段的時候同時出現,我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在選擇老婆這件事上,我是有點對不住我死去的老爸。小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老爸對我說,在找老婆的時候,要選擇眼睛小的,顴骨高的,大腿粗壯的女人做老婆。他還說大腿粗壯的老婆能給男人帶來快樂。大腿粗壯的女人生多少孩子也不覺得累。

后來的形勢發展真是我老爸死都沒想到的,計劃生育政策讓好多大腿粗壯的女人閑著沒事干。再后來,有一次我認真看完電影《蒙古王》以后,發現成吉思汗的爸爸在兒子選擇老婆這方面,說的標準和我爸爸說的一模一樣。這說明我老爸的基因里面也有偉人細胞,可惜比重太小成不了氣候。說我老爸生不逢時有點過分,當了一輩子木匠卻是真的。

有關選老婆的標準,二皮條和楊秋榮都不具備。一個內斂外松,含而不露。一個脾氣火爆,整天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對不住她。她們大腿一個比一個細,在古代草原這種女人肯定沒人要,而在現代社會卻是搶手貨,人們都認為這種腿是一種修長之美,是美人必須具備的。還有一點她們也比較像,她們長得一個比一個冷,像冰山雪蓮,一年很少把笑容表露出來,臉色蒼白沒有紅潤,克夫相。大毛喜歡這種女人。好多男人都喜歡這種女人。

我和楊秋榮是在州里一家歌廳認識的。當時楊秋榮身份不明,她跟著一群坐臺小姐進了我們的包間,漂亮小姐一下子都被朋友們搶光了,剩下楊秋榮可憐巴巴地站在那里沒人要。

后來她向我解釋說當時她迷路走錯了房間,其實她不是那種人。

我當時喝了好多酒,坐在那里一個勁地打嗝,楊秋榮見狀就大大方方走到我面前,她坐在我的腿上,給我捶背。一點沒害羞的樣子。我第一次和女人近距離接觸,楊秋榮的舉動讓我十分感動。

那天在舞會上我和楊秋榮就這樣認識了。

她給我捶背。我嘔吐的時候她還忙前忙后地伺候我。我第一次承受著一個十分感動的生理反應,跳舞的時候我還親了她一下,好像是親了一下她的耳朵。

還有一個版本,大家比較認同。當時楊秋榮就是坐臺小姐,我請她喝啤酒,她睬都不睬我。我拿出50塊錢,說,只要她陪我喝一杯,這錢就歸她。楊秋榮看都沒看這錢。我又加了50塊錢,她還是不理我。后來在朋友們的起哄聲中,這錢越加越多,最后竟然和一個喝啤酒的玻璃杯那么高。

楊秋榮終于被金錢打倒了。她開始陪我喝啤酒。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這個版本肯定是大毛杜撰出來的,我當時窮得吃飯都成問題,哪來的錢哄小姐喝啤酒呢?而且是一個高高的啤酒杯,那要多少張50塊錢才能放平呢?

有件事我不能不說。這是我和楊秋榮同居的證據。事情的起因是因為我的房東大毛。我更相信這個版本。我的房東大毛養了好多雞,多得他自己都數不過來。我和楊秋榮感情發展都和偷大毛家里的雞有關。

巴扎別克大叔特別想知道我和楊秋榮之間的事。這個放羊的家伙,每天和牲畜在一起,腦子都快長白內障了。他特想知道草原以外的事。整天纏著我給他講故事。這也是他總喜歡請我吃肉喝酒的原因之一。有一天我喝高了,索性把肚子里的事全抖摟出來了。

我對巴扎別克大叔說,在州上的家里,有一天晚上心情挺好。心情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和楊秋榮都喝高了,喝高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合伙偷了大毛家的一只雞。我們是從密道進去的,為了能吃上大毛家的雞,我用了一年的時間挖了這條地道,直通大毛家的雞圈。想吃哪只就吃哪只。

“我的天,真有你的。為了偷人家的雞,你挖了一個地道!”巴扎別克大叔拍著腦門說。他說我讓他想起電影《地道戰》。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對巴扎別克大叔開始回憶那天晚上的事。當時我們已經把雞宰好了。

“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我對楊秋榮說。

“是的。可是我們都做了好多次。吃第一只的時候,心跳得特厲害,那肉有多香啊。你和二皮條是不是也這樣干過,放心,我不會吃醋的。水不要燒得太開,上次就把雞皮都燙掉了。”

“我和她早就沒關系了,你別找事好不好,今天是個好心情。這次炒的時候多放些花椒和姜片,免得讓他聞出來我們吃的是他們家的雞。上次料放少了,大毛總是在我周圍瞎轉,聞來聞去的連上茅坑都不放過我。看我拉的是啥顏色。每次吃完雞的第二天我見到大毛總覺得對不起他。別忘了再加一粒八角,兩小勺子甜面醬,一小杯料酒,還有多放點腐乳汁兒,最好用蜂蜜熗鍋,這樣味道更好。”我說著點了一支煙,把雞毛雞腸子塞進一個黑塑料袋子里。

“你把我說得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下次我弄上一只雞,你給我做一下。”巴扎別克大叔插嘴說。

“明白。待會兒把蒜末和小蔥多留一點,起鍋的時候撒在上面。給我一支煙。”她說。

我把點著的煙塞在楊秋榮的嘴里。她的嘴真性感,像一條求歡的魚,一張一合,不涂口紅看上去也那么鮮艷。特別是吸煙的時候,嘴里就像含著一條冰棒。

我們只是干壞事的時候才配合默契,除此之外做什么事非打即吵。

“這雞正在下蛋,宰了真可惜。以后我們偷雞的時候先摸摸人家的肚子,要是正在下蛋就不要偷了。”楊秋榮說。

“你把雞放在煤氣灶上烤烤,上面有好多細毛,你眼睛好使。剩下的事你別管了,這次我來炒。”我說著給楊秋榮倒了一杯白酒,她接過來一口喝掉了。

女人喝酒,男人開心。

楊秋榮酒后騷得很,不來都不行,走哪追哪,非要過足癮不可。

我們把偷雞的事,當做一個興奮點。大家過得都很無聊,偷大毛家的雞不僅僅是為了吃他們家的雞,而是在偷的過程中我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恐懼。做這件事就像打了興奮劑,它會蔓延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最后我們在歡快的呻吟中結束這件事。

所以偷大毛家的雞的頻率主要是看我和楊秋榮呻吟的次數,剛開始我們幾乎一天干好幾次,白天也偷。吃不完的雞我們偷偷拿出去賣掉。有一陣子我甚至想在外面開個大盤雞店。后來我們呻吟的頻率越來越少,當然大毛家的雞就越來越多地幸免于難。再后來我們干脆停止了這種游戲,因為找不到興奮點了。

不偷雞,家暴事件頻頻發生,受傷害的總是我。

楊秋榮自己又喝了半茶杯白酒,畢竟是開過酒吧的,酒量超大。

“別忘了把雞爪子切下來放到冰箱里,下次用。我去院子里轉轉,看看動靜。”她對我說。這女人很適合有燈的場合,燈下越看越妖嬈。

楊秋榮走后,我就把雞爪子剁下來用塑料袋包起來放進冰箱。下次想吃雞的時候我就假裝在外面買些吃的,在購物袋上插上兩只雞爪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袋子里面裝著一只宰好的雞。我假裝從市場上買回來,提著購物袋在大毛或者他老婆花花面前晃來晃去。沒話找話瞎聊幾句。盡量讓他們看見露在購物袋外面的雞爪子。晚上他家的雞就會少一只。

“哈哈哈哈。那個叫大毛的家伙,你下次把他請來,我們一起喝酒。”巴扎別克大叔擦著眼淚說。

“我們兩個是仇人,我不會叫他來草原的。他腦子不好,我領回來的女人他都看不上。”我說。

“哈哈哈,你這個家伙,漢族里面的人才。我現在有點喜歡你了。”巴扎別克大叔點了一支煙對我說。我的故事讓他很開心,他表示過幾天送我一只大肥羊。

我是個肚子里藏不住東西的人,加上喝了酒。最近一個時期因為死神袋鼠的原因,大家對我都有看法。干脆把二皮條的事也告訴巴扎別克大叔,算是討好一下這個老家伙吧。我和二皮條認識要比楊秋榮早得多。當時我們談過一陣子對象,但我沒有要結婚的意思。二皮條一氣之下就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到了南方以后,二皮條天天打電話給我,說她開了一家公司,生意好死了。她還給我留了一個部門經理的位置。我經不住她的忽悠,就跑去上任了,到了以后才發現二皮條是一個傳銷組織的頭頭。手下有好幾百人。

我們見一面相當困難,每次都要事先預約。打電話根本沒用,當時她的電話被公安局監聽了。我只能寫書面申請,經過嚴格審查后一層一層遞上去。申請報告一般要周轉好多天才能到二皮條手里。這期間我基本上處在半饑餓狀態。有一次差點露宿街頭。

在南方,我和二皮條總共見過一次面。是在一個老鄉家的菜窖里,那里面很小,只能容納我們倆。

“我很忙,你也看見了。咱們抓緊時間吧。”二皮條說。

“好的。”我開始脫衣服。

二皮條打開隨身小包,她用手電筒在里面翻來翻去找著什么,等她抬起頭的時候,我已經脫得赤條條站在她面前。她嚇了一大跳。手里拿著一堆表格,它們全部掉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這里面不熱啊。”二皮條詫異地看著我。菜窖里面沒燈,我們用手電筒照明。誰說話手電筒就打在誰的臉上,當時手電筒是打在二皮條的臉上的。我看得很清楚,她表情里根本就沒有要干那種事情的意思。

“我從新疆,就是咱們的老家,那么遠的路,汽車,火車,汽車,火車,你覺得我要干什么啊?”燈光現在打在我的臉上。

“你要干什么事情我咋知道呢?告訴我,這很重要。我都糊涂了。”燈光打在二皮條的臉上。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啥事情。就是我們在新疆天天做的事情嘛。你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啊。”燈光打在我臉上。

“在新疆我們天天做什么了?你到底想說什么?你知道我很忙,別人想見我一面門都沒有。”燈光打在二皮條的臉上。她顯得有些不耐煩,鼻子上出現了細微的汗珠。

“那你現在讓我干什么?是你先說我們開始吧這句話的。”我有些生氣。

“我想給你上課,算算你投多少錢一下子就能達到主任級別。你看,我帶來好多材料,這都是我們公司的機密文件,只有幾個人才有資格看。咱們是同鄉,所以……”

“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哄誰呢?你想拉我下水,連親人都不放過!”我開始穿衣服。

“好啦。得啦。累死人了,你們有完沒完啊!”黑暗里躥出一個男人來,他負責打燈光,就是誰說話就往誰臉上照。這人個子不高,瘦瘦的,一看就是南方人。

“啊喲!”二皮條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你拿著手電筒呢,羞死人了。”

“得了!騙誰呢?我明明就是看見手電筒在你的手上!”我發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二皮條帶我從梯子上面下來的,這菜窖好深,有幾層樓那么高。當時她在前面,手電筒在她手上,她邊走邊轉過身來給我照路。肯定是她事先給我下了藥。

“你們是一伙的?你還帶著保鏢?”這種時候哪里有心思干那種事啊,能逃出去算是萬幸了。

說實話我開始害怕了。

我穿短褲的時候,手電光就停住了。我發現打手電筒的不是男人是個女的,憑感覺長得挺漂亮的。而且,我還發現這個菜窖好大,我只是和二皮條站在外面說話,里面還有一個很大的空間,坐了很多人。都是從全國各地趕來聽二皮條講傳銷課的。所有的腦袋把長方形的門擠得滿滿的,學員們的眼睛瞪得滾圓,大家都很無聊,誰也不想錯過這么有意思的場面。

這次輪到我害羞了。

出來一個第三者我還能承受,出來一群人就有點那個了。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站在那里,捂著私處。感覺自己像個妓女似的,被那么多目光肆意蹂躪。我想從梯子爬出去,可是辦不到,二皮條帶著打手。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云梯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我只能看見黃豆大的藍天,上面只有一顆星星。

后來,我設法從那個菜窖里逃了出來,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

好一朵毛栗子花喲,毛栗子開花誰都賽不過它。

我有心呢摘上一朵戴呀,害怕那個看花的人罵喲。

好一朵鮮花兒喲,開開的那個鮮花香了我。

我一天呢不出那個門,陪著那個獻花人坐喲。

嘩啦啦把門開,毛栗子花兒,開開那一個門的門。

那一個人進來,就是那個親人來喲。

空氣中傳來一首歌,是回族花兒。唱歌的人是大毛,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我們都喝多了。

“我一看到草原就喜歡唱蘭花花。我的老家和這里一樣漂亮。其實我蒙古歌唱得也很好聽。”大毛說。

“沒人限制你唱回族花兒。你他媽的唱得真好聽。”我說。

“我唱歌的時候把什么都忘記了。我不唱歌的時候煩所有的東西。人為什么要活著呢?”大毛說。

“呃呃,人類就是改變不了狡猾的本性。這也是你們成為地球上最永久的物種之一。所有的東西都死光了,可你們一代一代還活著。”死神袋鼠說。

“閉嘴,我讓你話多!”我從腰里拿出啤酒罐“哐當哐當”砸了幾下。里面傳來死神袋鼠求饒聲音。

“我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上帝在造我們的時候沒有把生孩子和干那件事分開,你一快樂就要生孩子。我們不停地生小孩是因為我們不停地快樂,你這傻瓜!”我又補充說。這家伙是死神里的笨蛋,現在連死神都不要他了。他現在是我的跟班,我沒有必要像以前那樣怕他。

“你他媽的在干嗎呢?和誰說話?小心砸壞我的車!”大毛叫道。

“你說得太對了,我們除了快樂,我們還能干什么!”大毛喝多了,跟著湊熱鬧。

“你剛才說你蒙古歌唱得也好聽?你們的舌頭肯定長得不一樣,歌手的舌頭都是尖的,和鳥一樣。我是圓的所以我就不會唱歌。連說話都費力氣。”我弄不明白,來到草原我們都成了話癆子了。

大毛在家里的時候從不唱歌,那是因為沒心情。他整天忙著干活,還要每天數雞蛋,在每個雞身上打上記號,他要浪費最好的精力去記住這些記號。可是他喜歡喝酒,一喝暈所有的記憶都不算數,他還要重新來一遍。更重要的是他還要盯著我這個騷情鬼,因為我有事沒事就愛在他老婆面前瞎轉悠。而他老婆又長得那么風騷好看。

我偷他家雞的時候,一般連那只雞的蛋一起偷,這樣雞丟了,蛋也不會多出來。有一次錯偷一只公雞,惹出了好多麻煩。

大毛的歌很有穿透力,在雨中草原,像一把箭,順著雷電徑直鉆進了我的耳朵里。讓我們在迷失的路上相逢。進入賽里木草原,我們大家全都失散了。因為當時都喝醉了,都怪死神袋鼠,是他提議喝酒的。

“我在這里有個蒙古朋友,我電話說好了,晚上住他家,咱們繼續喝!”他對我喊道。

“我不能再喝啦。在家里喝不夠,跑到草原上喝,我都不知道跑到這里干啥來了。”我對他喊道。

“不喝酒,我們又能干什么呢?咱們是不是找草原的麻煩來啦?我家里的活多得像山一樣,而我卻在這里窮逛!”

“是你自己非要和我們一起拍電影的。”

“可是現在完全不是這回事!你們到底要干嗎?你和兩個女人在一起,你把我當什么啦!電燈泡?”

“我想拉點贊助。有個叫巴扎別克的家伙很有錢。”

“巴扎別克是誰?我不認識!”

我覺得有必要向大毛談談巴扎別克大叔的事,可是面對一個醉鬼,我能說些什么呢。這地方太冷,海拔又高,不喝酒增加熱量,難道被凍成冰棒?喝酒吃肉是最好的辦法。

大毛的皮卡車沿著草地上的車轍印搖晃著往前走,反正草原上沒有交警,隨便跑就是了。喝酒也沒事,大毛從座包下面掏出一瓶白酒,喝了一大口,然后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大口。人醉了,車也醉了。天漸漸黑了下來,草原上只有一盞孤燈像魂魄似的跳著搖擺。

“你的回族花兒唱得真他媽的正點。你真的是回族嗎?”我喝了一口酒對大毛說。我現在開始后悔偷他家的雞了,為了他家的雞,我真是煞費苦心,甚至連作家的體面都不要了。

“是不是回族重要嗎?是哪個民族并不重要,關鍵是你要干什么。你說現在的學生干嗎要考英語?難道我們要讓我們的孩子都變成英國人?有人學了一輩子英語,到頭來英國在哪里都不知道。學維語蒙語都比學英語強。我兒子這次沒考好,就是栽到英語上面了。”大毛接過酒瓶子說。

“我現在只能讓我兒子學個牙醫。這個行當太掙錢了,我見過一個獸醫,他給馬打一副假牙就要人家好幾百。”他又補充說。

“你的想法真高明,兒子學牙醫,小一點的牙齒人可以用,大一點的就給牲畜用,兩頭賺錢。你還不如讓他跟咱們巷子里的王老三學,他的技術不錯,上大學的費用三分之一就夠了!”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我真的沒想過人牙和馬牙這個問題,我只是想讓他學個獸醫,給馬裝假牙。我真服你!”

“呃呃呃。我靠。”傳來死神袋鼠的聲音。

我和大毛都覺得這個想法很幽默,于是我們開始笑。

“我只是想讓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學習不重要。中國有多大啊,別像他老子活得這么可憐。我再給你說一遍,學習不重要,讓別人家的孩子去做大事吧,我只是個小老百姓!”笑過之后大毛說。

“呃呃呃要翻車了!”死神袋鼠說。

“你說什么?”我說。

“你說什么?你和誰在說話?”大毛說。

“呃呃呃,告訴你吧,你要死了,我沒辦法幫你了。”死神袋鼠說。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我現在已經不相信你了。”我說。

“不相信誰?”大毛問。

“你開慢點,有人說你要翻車。”

“不會吧,老子的酒量再來一瓶子也沒問題。”

“你哥就這點尊嚴了。”大毛覺得我沒聽清,喊道。

“你說什么?”我喊道。車已經失控。

“對著草原,唱回族花兒!我的媽!”大毛喊道。這是我最后聽見的一句話。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車真的翻了,在黑色草原上打了幾個滾,但是又正過來了,發動機也沒停,車還可以繼續走。我和大毛都沒事,我們只是瞬間昏迷了一下。

“呃呃呃,大家運氣不錯。”死神袋鼠說。

“這說明你已經是個廢物了。”我對死神袋鼠說。

我和大毛迷路了。在草原上瞎轉。翻車的時候他的皮卡車被砸扁了,車門卡死了,我們出不來。大毛的腦袋被壓制在方向盤上,他張著大嘴,肚子里面的酒全被擠出來了。他開車的時候樣子很痛苦。

“這車誰賠?我沒買保險。”他酒醒了一大半。問我。

“我沒讓你來。酒后開車保險公司不賠。”我對他說。

“是二皮條雇我的,她讓我給她拉道具。”他說。

“那你找她賠。不過她沒錢。”我說。

“真倒霉,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受罪。”他說。

“你剛才說一見草原就想唱歌。現在卻罵草原是鬼地方。”我笑道。

“等公家開發了我的大院子,我是不是也要在這里買上一幢別墅?”他睡著之前對我說。

“砰砰砰!”外面傳來幾聲槍響。場面一陣混亂,人喊馬叫,小孩的啼哭。有一個馬隊從門前奔馳而過。嘩嘩嘩馬蹄聲音。

“怎么回事?”楊秋榮問道。

“是宋朝兵打過來了。快把燈關掉!”我一下子從炕上坐起來喊道。

“現在是白天。”死神袋鼠說。

“不可能,我明明聽見是槍聲。宋朝哪來的槍啊。”大毛說。

“是國民黨的部隊。”我說。

“不像正規軍。我看像土匪。”大毛說。

“那咋辦啊?”楊秋榮開始哭。平日見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她膽子最小。

“要不把你送給土匪頭子當壓寨夫人吧。他們每次來就干這事。這樣我們大家都把命保住了。”我對楊秋榮說。

“去你媽的,你把老娘當啥人啦!”楊秋榮叫了起來。

馬隊又轉了回來。馬的嘶鳴和馬蹄踏在石板上的聲音,清清楚楚,就好像發生在我們跟前似的。我們聽見砸門聲音,還有一個當官的“這邊,那邊,統統放火燒了”的喊聲。大家頓時產生了一種兵荒馬亂的恐懼。

我們全部鉆進被子里。慌亂中大毛還壓在楊秋榮身上。我不知道鉆進了哪個家伙的被窩里,和他抱成一團。這家伙全身都是肥肉,呼出來的氣息全是羊膻味兒。一臉胡子弄了我一身雞皮疙瘩。事后大毛說他當時嚇得連舌頭都掉在楊秋榮嘴里了。

沒砸到我們這邊來,我們也沒有聞到火燒的煙味兒。聲音漸漸遠去。一切又恢復從前。

大家剛喘口氣,殺聲又起,從城堡的另一個方向傳來兵器的碰撞和馬的嘶鳴聲。人們尖叫著又開始四下逃竄,有個首領用蒙語大聲說著什么。

有人把我推開,原來和我抱成一團的竟然是巴扎別克大叔!他一下子坐起來,嘴唇青紫,眼瞪得像銅鈴那么大。

“元朝兵打過來了!”他叫道。

“外面在說什么?我們聽不懂蒙語,你翻譯一下啊!”我搖晃著巴扎別克大叔說。

“女人孩子留下,男人統統殺光!”他說。

“哇!”我們全部又鉆進了被窩里。

二皮條拿著一個攝像機走了進來。

“我在拍電影。”她說。

“我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來了。你以為有錢就什么都能干?我不會讓你成功的!”楊秋榮非常氣憤,本來她想摑大毛來著,手舉到半空又改變了主意。剛才有種吃糖的感覺。

“我是給片酬的。只要參與,人人有份。”二皮條說。

“得了,你肯定又想什么壞點子了。”楊秋榮的語氣有所緩和。

“我現在需要一個人扮演成吉思汗。”二皮條說。

我和巴扎別克大叔還有大毛,都想扮演這個角色。

“我可以女扮男裝。”楊秋榮說。

最后我們決定抓鬮,誰抓上誰演。結果大毛成功勝出。

巴扎別克大叔當上了宋朝大兵。我和楊秋榮沒有角色,負責后勤。

我們給大毛換上古代蒙古人的衣服。大毛被關進牢房。牢房是松木做的,像個籠子,在城堡的最高處。當年把成吉思汗關在這個位置也許是天意,這個位置即可看到城堡里的浮華世界,又能遠眺賽里木湖寬廣寧靜的湖水。

“這要關多長時間啊?”大毛抓著牢籠可憐兮兮地問二皮條。他被關進去的時候還被巴扎別克大叔踢了一腳。他們剛認識不久,友誼還沒建立起來。

“不知道。”二皮條說。然后大家回去吃早餐。

不到半上午,大毛開始砸牢房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道。

大毛喊了一個上午。

沒人理他,我們開始玩牌。攝像機鏡頭一直對著大毛,二皮條不用出屋,她在監視器上盯著大毛看。大毛的各種鏡頭,全是特寫的。他像只猴子在里面跳來跳去。而電影里面的成吉思汗,卻像一座山。后來大毛叫得有點慘絕人寰,巴扎別克大叔就跑過去用刀把子敲他的腦袋。

中午開飯的時候,我們給了大毛一塊餅子,一碗清茶,一塊骨頭,上面幾乎沒肉。巴扎別克大叔送過去的,他罵罵咧咧,一搖一晃,還故意往大毛臉上噴酒氣。大毛的口水頓時流了一碗。巴扎別克大叔演技要比大毛好多了。

下午大毛沒叫。晚上也沒叫。晚上我們沒給他送吃的。電影《蒙古王》就是這樣拍的。我們把鏡頭推進,推進,一點一點推進,最后在大毛的眼部定格下來。然后我們調出電影里成吉思汗坐牢時的面部表情。成吉思汗的眼睛很小,幾乎瞇成一條細縫兒,眼睛里面是黑色的,漆黑一片。他的眼睛像一個宇宙黑洞,世界萬物都在這黑色魔洞里翻滾掙扎,仿佛幾百年的事情他都能預測到。但是表面看上去他的表情是那樣平靜,甚至帶著一種看不見的微笑。只有雨水悄悄地洗刷著他的淚痕,還有淡定的表情。

我們再看大毛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充滿驚恐哀愁絕望和沉淪,他的眼球現在變成灰色的了,里面一圈一圈的根本看不到一點智慧的光澤。

“我現在明白了。”我說。

“明白什么?欠我的酒錢,還有花另一個女人的錢?”楊秋榮說。

“楊秋榮你又在搗亂,你把一個神圣的主題又弄砸了。”二皮條責怪說。

“我明白,圣人和普通人的區別了。楊秋榮,你就是一個賤人。我不就是欠了你一點酒錢嘛,你總是沒完沒了。你的酒吧倒閉是你自己總是喝熱造成的。你給所有的男人欠賬。”我很生氣,這種場合不易發火,要是在別的地方楊秋榮死定了。

“你們是不是要打架?”巴扎別克大叔問。

“我從不打女人。”我笑著對他說。

第二天我們把大毛放了出來。大毛出來后一句話也不說,開車走了。皮卡車質量真的不錯,都翻成那樣啦,還能開。他回家了,他家有山一樣的活,有花一樣的老婆,在家里他很開心。

“要是把這個家伙關上10年,沒準就能變成圣人。”巴扎別克大叔說。

“我們成不了圣人是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沒有耐心。”二皮條說。

這天下午,巴扎別克大叔打電話叫我去他的別墅吃飯。他可能覺得那天在我們那里的表現很沒面子,那天我們在喝酒,誰也沒想到二皮條在拍電影,沒有劇本她也能拍出來。關鍵是她沒事先通知大家一聲,所以我們在緊要關頭表現得都不咋樣。

遙望賽里木草原的

芨芨草叢

滿眼郁郁蔥蔥

圣主成吉思汗啊

恩澤普天下百姓

健美強壯的黃驃馬

成吉思汗的愛騎

圣主成吉思汗啊

賜福普天百姓

阿拉套山上的積雪

一片一片消融

圣主成吉思汗啊

護佑普天百姓

巴扎別克大叔正在唱歌。他的別墅里有不少客人,我落座后才發現全是熟人,楊秋榮幫梅花干活,梅花是巴扎別克大叔的長工,平時放羊,有客人就炒菜做飯。二皮條拿著攝像機瞎拍。鏡頭一會對準這個一會對準那個。

“你是我尊貴的客人。”巴扎別克大叔說著遞給我一杯白酒。我躬身接過酒,按蒙古族禮節抿了一下還給他,他接過酒也象征性抿了一下還給我,我舉杯一口喝了下去。這酒算是真正喝到我的肚子里了,因為喝之前我做了一個沒喝的假動作把死神袋鼠騙過去了。巴扎別克大叔有著一張典型的蒙古人的臉,小眼睛,高顴骨,坐在那里像一尊銅像。

“巴扎別克大叔,您在草原上德高望眾,草原上的人都為您祝福呢。”我點了一支煙說。

“呵呵。謝謝你,我的孩子。”他捋著花白的胡須樂得什么似的。他到底有多大啊?那天宋朝兵打過來的時候,他鉆被窩的動作比我還利落。草原上的人不能以長相看年齡。這里紫外線強,年輕人顯老氣,年紀大的又看不出到底有多大。

“要是您舉辦一場那達慕大會就好啦。這樣您的名字就像雄鷹又插上了兩個翅膀,飛遍整個賽里木草原。”我開始給他敬酒。

“呃呃呃,我靠,這話說的!”死神袋鼠說。這個家伙最近總是陰陽怪氣的,要不是為了混酒喝,我估計他早就從我這逃離了。因為最近我脾氣不好,總是拿他開涮。

“這要花很多錢呢?那達慕大會?”大毛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說。

“我靠,你不是回家了嗎?”我對他說。說實話,我被他嚇了一跳。

“我又回來了。這次是想扮演那個宋朝兵。我想看看下一個是誰。”他說。大毛的大院子馬上就要被政府開發掉了,他在等。等待一件事是最無聊的,所以他又跑回來找樂子。

“我們現在不玩這個游戲了。你來也白來。”我對他說。

“那不行,不能這么就算了。”大毛和我碰了一杯酒。

“唉,這就是偉人和小人的區別。”我說。

“呃。呃。呃!”死神袋鼠掐了我一下。

我從對面拿過一瓶酒,假裝給大毛倒了一杯。趁人不注意把酒瓶子從桌子上拿下來,放在我的屁股旁邊。我聽見死神袋鼠在喝酒。聲音像吸管一樣。然后我估計他在等肉。他食量很大,半個羊瞬間就可以吃光。而且他吃東西的時候別人看不見,都以為是我吃掉的。

“你這個家伙狡猾得很。”巴扎別克大叔對我說。

“為什么這樣說我。我是個誠實的漢族人。”我笑著說。

“你是個狡猾的漢族人。你想讓我開那達慕大會,是不是你想自己賺錢啊?我聽說你們拍電影沒錢。”

“絕對是造謠。二皮條是個大老板。我只是覺得,像你們這種有錢人,啥都有了,女人房子車子草原羊群,你們要那么多錢干嗎呢?不如拿出來干點別的,你們要想辦法花錢才行啊。你們一花錢,窮人就少了。”唉,怪不得人家都愿意和年輕人打交道,和老家伙交朋友占不上便宜。巴扎別克大叔是狐貍里面的狐貍。

“我靠。”巴扎別克大叔學著我撇了一下嘴,“你以為我是羊腦子,我們放羊的人不比你們城里人傻。”

“不過我真的有這種想法。”我說。我現在窮得想哭,二皮條的錢又不是我的。要是能從別的地方拉點贊助,在兩個女人面前,也算腰桿子硬。

“啊喲,你的破電影值幾個錢呢?舉辦一個那達慕大會要花十幾萬呢。我腦子沒進水吧?”巴扎別克大叔說。

“你要這樣認為我也沒辦法。”我喝了一口酒說。大家開始笑,我也跟著他們笑,我們都為巴扎別克大叔識破一件陰謀詭計而高興。

“不過這件事情可以考慮,我聯系幾個大戶人家一起搞。到時候給你們弄點錢拍電影還是很有希望的。”巴扎別克大叔舉杯。

“要是那樣最好。謝謝您。”為了表示感謝,我端起一杯酒一口喝掉了。

“別聽他的,他在騙你。”死神袋鼠說。他醉了。

這時候肉煮好了,梅花端上來。巴扎別克大叔開始分肉,他從羊頭開始,給這個一塊耳朵,給那個一塊嘴唇,內容和漢族人分魚差不多。什么高看一眼,什么唇齒相依之類的。分來分去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他的祝福。

楊秋榮和二皮條在一起,還有一個叫梅花的蒙古女人。她們三個女人也在喝酒,肉煮好了,菜炒好了,她們沒事干了。二皮條不喝酒,梅花在看她拍的東西。楊秋榮纏著二皮條喝酒。二皮條不喝酒。楊秋榮很生氣,她已經差不多了,做飯的時候她悄悄喝掉大半瓶。

“瞧不起人,是吧?”她拿著一杯酒威脅二皮條說。她還吸煙,這讓巴扎別克大叔很好奇。她剛扔掉一支煙,巴扎別克大叔馬上又給她一支。還親自為她點上。

“我從來不喝酒。謝謝你。”二皮條說。

“就因為你有錢?看不起我不要緊,不給面子讓我收不了場。你知道我很要面子的!”楊秋榮說。

“哎丫頭,酒可以胡喝話不能亂說,有錢人犯錯誤了嗎?我們有錢人做的好事比你們多,我一個學校捐了。”巴扎別克大叔說。

“他是我們縣的人大代表。”一個蒙古族小伙子說。

“好吧好吧我的錯,行了吧!”楊秋榮氣呼呼地說。

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兩個女人身上。二皮條沒辦法就喝了一杯。梅花馬上又倒了一杯。

“在草原不喝酒是不行的。這里晚上太冷了,你會生病的。”梅花對二皮條說。

“好事成雙。”楊秋榮又遞給二皮條一杯酒。那個酒杯,實際上是一個碗。

二皮條為難極了,她環顧四周,可憐兮兮的。可是大家都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她,大家都覺得女人喝醉了樣子很好看。二皮條有些絕望。楊秋榮開始催她,男人們也開始為她助威。

“喝下去!喝下去!”大家開始鼓掌。掌聲很有規律。

二皮條在呼喊中眼睛一閉把一碗酒喝光了。

“你是女人里面的這個!”巴扎別克大叔豎起大拇指說。

這時,門被推開了,老奶奶其其格走了進來。全場起立。表情肅穆謙恭。老奶奶來到二皮條面前,她像見了親娘似的撲在她的懷里失聲痛哭。老奶奶狠狠瞪了巴扎別克大叔一眼,他嚇得連忙垂下大胖腦袋。

她們倆相互攙扶著離開了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

早上,巴扎別克大叔來看我。他要回草原上的家,那里離成吉思汗城堡很近,80多公里的樣子。這次他沒騎馬,開車來的。城里的生活其實也沒什么意思。他總是抱怨城里的人太壞,太多,空氣不好,所有的東西一大半是假的。他從不吃城堡里的羊肉,每次回城堡都從草原上帶一只自己的羊。

“年輕人,還好吧?”他問。

“湊合。就是冷。我怎么會在這里?”我說。我凍得全身發抖。

成吉思汗牢房前面是一個木制吊橋,人站在上面要找到平衡才能站穩。在電影《蒙古王》里,這個吊橋是用來參觀成吉思汗的地方,人們在這里可以隨意往里面丟東西。而籠子里面的成吉思汗卻像一只睡著的獅子。

巴扎別克大叔雙手抓著吊橋上的粗繩子和我說話。今天風很大,還有點雪花,巴扎別克大叔凍得不停地打著噴嚏。

“昨天晚上你們抓鬮的時候,本來又是大毛抓上了,可是你自己硬是跑進來,十匹馬都拉不住。”巴扎別克大叔笑著對我說。

“我靠,不會吧。”我說。

“呃呃呃。他說的沒錯。是你自己硬是讓他們把你關在這里面的。”死神袋鼠說。

“你喝多了,我一塊肉都沒吃上,現在還難受。”死神袋鼠補充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昨天晚上說的是真的嗎?”巴扎別克大叔說。

“昨天晚上我說什么了?”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你說再過50年,草原上的狼都死光了。所有的羊都變成了懶蟲,要我們用抬把子抬著去吃草,兩個人抬一只羊,200只羊就要用400個人抬著。它們把脖子跟前的草吃完,我們抬著它換個地方繼續吃。我要雇400個放羊的才能解決現在一個人就能干的事情。這就是沒有狼的草原?”

“我沒說。”

“你抓住我的脖子說的。我們馬上就要打起來了。大毛把我們拉開的。”

“看來我要戒酒了。”

“沒關系,我只是問問。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天真的來了,那400個人住什么地方呢?他們吃什么喝什么呢?我想了一個晚上。這樣的事不會發生的,草原上的狼現在還很多,我的羊也很勤快。”

“你一大早跑來看我,就是為了這些破事?”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關在里面是什么樣子。”

“是的,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了。我只是瞎說。這個問題說起來很復雜,我不是科學家。就是真的發生了,咱們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們這個游戲很好,成吉思汗是我們蒙古人最崇拜的大英雄。希望你們不要褻瀆他的英靈。”他說。

“不會的。我們就是想知道當年成吉思汗關在這個里面都在想什么事情。”我說。

“好吧。和你們在一起我也變得年輕了。我走了。再見,下次我也住一下里面。”巴扎別克大叔說罷揮手向我告別。

他開車走了,回到家他還要拿起羊鞭子。這就是牧人的生活。

“我餓。”死神袋鼠說。

“我也餓。每次吃肉的時候我都想用袋子裝上幾塊,可是那么多人又不好意思,現在的人吃東西特浪費,好好的肉人沒吃上全給狗了。我一般見到肉都是第二天才想象它的滋味。第一天我想象沒肉吃的滋味。”我說。

“以前我在總部的時候,總是餓肚子,現在也是這樣。我多時候才能不餓肚子呢?”死神袋鼠說。

“那你就趕緊托生吧。生在有錢人家就不餓肚子了。”我笑著對他說。有時候這個家伙也蠻可愛的。

“我們太貪酒了。一見到酒啥也忘了。”死神袋鼠說。

“你是在說你自己吧。有煙沒有?”我問他。

“有,最后一支了。”他說著把煙從啤酒罐里遞出來。可是我沒打火機,又還給他了。

楊秋榮從下面爬了上來。她酒還沒完全醒透。嗓門很大。她現在是宋朝末年女人的扮相,上半部分是宋朝的,下面裙子和靴子是草原蒙古女人的。她整天嘮叨“唐宋元明清”這幾個字,每次把電影《蒙古王》看完之后她就說,元朝開始了,大家重新洗牌。但是她膽子又小,天天爬在窗戶上看街上的行人,街上二流子很多,她長得又漂亮。她想開個洗腳屋,想在里面碰到個有錢人。

“出事了。”她喊道。她手里拿著一個望遠鏡。

“我正煩著呢。別理我。”我對她說。

“昨天晚上,你進來以后,大毛從那個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帶回來幾個蒙古小伙子,他們一直在喝酒。天快亮的時候,大毛說湖里有魚,有一天他閑逛的時候看見好多魚。”楊秋榮說。

“那又怎樣。”我說。

“他們就開著車去湖里抓魚了。”楊秋榮說。

“那又怎樣。我在想一件偉大的事情,你別用這些破事煩我。”

“他們拿了一張好大的網。”楊秋榮說著張開臂膀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她舞蹈的時候領口上的幾個扣子蹦開了。這我喜歡看。

“然后呢?”我問。

“然后有三個蒙古小伙子跳進水里開始下網。”她說。

“哦。”那里面冰冷刺骨,看來這些家伙真的喝多了。

“然后,你自己看吧。”她把望遠鏡遞給我。

“那邊那邊,看到沒有?左一點,往下往下,對對對!”楊秋榮邊說邊指點我。

這個望遠鏡倍數太小,我從木頭籠子里只能看個大概。遠遠的湖邊上,三個蒙古族小伙子東張西望,樣子十分尷尬。他們全都光著屁股,有游人停下來看他們。湖邊公路上有一輛漁政的三菱車停在那里,上面“漁政”兩個字寫得很大。車頭遠遠地對著他們,他們的影像有橡皮人那么大。

“大毛的皮卡車呢?”我問。

“被他開跑了。”楊秋榮說。

“把朋友扔下不管。這個卑鄙的家伙!”我罵道。

現在我有點明白了。大毛帶著一幫醉鬼去賽里木湖偷魚,他們脫得精光像浪里白條,就在這時漁政的人發現了他們,當時情況十分危急,要是被他們抓住問題相當嚴重。大毛跑得最快,他跳上車搶先把車開走了。不能把自己和皮卡車落在漁政人員的手里。可是他帶去的人全部落在水里。

“那些家伙衣服全在大毛的皮卡車里。”楊秋榮說。

“所以漁政人員也不急著抓他們,反正板上釘釘。”我笑著說。這招有點狠,這么冷的天。

“是啊。漁政的人在等大毛回來給他們送衣服,然后把他和車一起抓住。”楊秋榮說。

“找人把他們的衣服送過去不就行了。這個笨蛋。”我對楊秋榮說。

“他找了幾個騎摩托車的人送過。”

“然后呢?”

“然后人家過去發現有漁政車在那里,又把衣服退給大毛。誰也不愿意蹚這樣的渾水。”

“這下麻煩有了。沒有人敢給他們送衣服。這么冷的天,會出人命的。”

“快想想辦法,救救他們啊。”楊秋榮急得想哭。這女人平時壞球子的,關鍵時刻還是很有善心的。

“我有什么辦法,我現在關在籠子里呢。就是出去也救不了他們。偷什么不行,巴扎別克大叔家有好幾百只羊。”

“呃呃呃。就是,偷他們家的羊,偷他們家的馬,偷他們家的駱駝。都是熟人,抓住了就說鬧著玩。”死神袋鼠說。

我彈了一下啤酒罐,里面發出告饒聲音。

“找二皮條吧,她在州里關系特多,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了。”我對楊秋榮說。

“別提了,一提她我就來氣。她現在還醉著,跟泥巴一樣,見什么吐什么,要不就睡不醒。那個老太婆更可氣,她不讓我進她的屋子!”楊秋榮氣哼哼地說。

“你真沒用。拿來我的望遠鏡!”她說著伸手把望遠鏡搶走了。

楊秋榮走了,大毛來了。他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他遞給我一支煙。

“里面感覺如何?想到拯救世界的好辦法了沒有?”他問。

“要出人命了。”我說。

“唉。別提了,我們只是覺得好玩,沒想問題這么嚴重。”大毛沮喪地說。

“我靠,你都多大啦啊。一點法制觀念都沒有。你腦子進水了吧!”

“都是酒惹的禍。”他說。

“他們現在快成植物人了。光著大屁股丟人現眼不說,那腳踩在碎石仔上,噫,就像踩在刀子上呢。”

“好啦好啦我的好兄弟,別說了。我現在該咋辦呢?”

“像個男人。”

“像個男人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讓我投案自首!這事傳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放。你真不是東西。”

“你是東西,把朋友扔在水里,自己第一個跑掉了。還他媽的不是故意的呢。”

“我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活太多,又掙不上錢,老婆要和我離婚。她的前夫帶著兩個孩子來找她。我的院子就要被政府開發了,錢還沒拿上老婆就嚷嚷著分錢。”大毛對我說,他眼里有淚。

“那也不是你偷魚的理由。救人要緊。你自己看著辦吧!”我覺得我現在好像是他的上級。我在跟下屬談話。

“好吧。明白。”大毛說著很勇敢地甩了一下大背頭。像赴刑場一樣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開著皮卡車出現在湖邊。他把車停在漁政車旁邊。大毛從車上跳下來,他向漁政車走去。巴扎別克大叔說得對,我們一來,草原就變壞了。

現在已經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代替一天的寂寞了。除了下雨,這里海拔高,氣候多變,一天要下好幾場雨。

每次下雨的時候,我都在計算時間,所有的雨都由賽里木湖對岸形成的,它們向成吉思汗城堡一路走來。像一個趕場的羊群,烏云飄過來是一場陣雨,然后是彩霞,然后又是烏云。雨迎面撲來,生生打在我的臉上。而我緊緊抓住牢房的松木,任由冰涼的雨滴洗刷著我的靈魂。

一場雨過后,草原開始瘋長,紫色黃色的花朵把草原染成幅巨大的水墨畫。不下雨的日子就刮風,風從成吉思汗城堡經過的時候都忘不了跟我打個招呼,然后呼嘯著離去。風是自由的,它不停地為我傳達遠方親人的消息。不刮風不下雨的時候,我坐在牢房里,閉著眼睛,任由高原紫外線無情地照射,我的臉上一層一層地往下脫皮,由白變紅再由紅變黑。有人說我像一只黑熊。

我凝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我想知道那個偉人此刻在用什么樣的心境來迎接寂寞中的苦難。電影《蒙古王》就是在一個美麗的早晨中開始成吉思汗一天的牢獄生活。他像一只熟睡的獅子,風雨變幻的歲月如草原三月的季風,他的心一次次被撕裂。在他新婚的時候仇人搶走了他美麗的新娘,他的妻子為他的仇人生下一個兒子,在尋夫的路上,他的妻子又為另一個人生下一個女兒。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是在屈辱中度過的,他的敵人為了羞辱他,把他作為奴隸流放。為了摧毀一個蒙古人的意志,他又被關進一個很小的籠子里。他被囚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籠子里,每天都被饑餓死亡和疾病所包圍。然而,他在遠眺賽里木湖最深遠的地方,那地方是鷹的故鄉。他的心如雄鷹一樣在藍天里翱翔,這使得他一次一次得到重生。他的帝國夢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產生的。

可是,沿著英雄走過的草地,我的思路的確沒有雄鷹那樣遼闊。我想結束現在的生活,回家后,先從簡單易行的事做起。比如說,學個手藝,然后娶妻生子,這個最簡單。

但是在二皮條和楊秋榮之間,我拿不定主意。這個世界上我就認識這兩個女人,而上帝偏偏讓我在她們中間選擇一個。我不知道娶誰。二皮條年輕的時候總愛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后來人家都說她是女流氓,其實她不是。當時我們在談戀愛,她另一個男朋友關在監獄里,和我談戀愛又打不起精神來。她在兩個男人中間舉棋不定,后來干脆跑到南方去了。

后來死神袋鼠出現了。有一段時間死神袋鼠非要把我帶走不可,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擺脫死神身上了,根本沒有時間對付那兩個女人了。我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名字也改掉了,還給自己起了好多名字,每個名字都有詳細的出生證明。這樣死神袋鼠就沒有辦法核對我的真實情況,他要浪費好長時間才能弄清楚一個人的出生和來歷。他是個笨蛋,數學特差。既然沒有辦法把我帶走,也就不能回總部報告我的情況。所以他現在的處境相當可憐。

“呃呃呃。我被開除了,即不是人又不是死神。我現在是什么物種呢?”有一次,他喝多了,非常傷心地對我說。死神袋鼠一喝多就變得多愁善感。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只好喝酒。

“你還有翻本的機會。”我總是這樣安慰它。

“走著瞧吧。”他說。

死神袋鼠現在是我的跟班,靠我養活。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他們都說我像狒狒。這是因為我把三分之二的營養給了死神袋鼠。本來是滿滿一大杯酒,我還沒送到嘴邊一多半已經被他喝掉了。像閃電一樣快。肥肥的一塊大骨頭,我還沒啃上幾口,上面的肉被他一瞬間私吞了。都來不及反應,手里就剩下一個白森森的羊骨頭了,連骨髓都被他吸干了。為此巴扎別克大叔對我很有意見,吃肉的時候故意讓梅花放得遠遠的,我要站起來走到對面才能拿到一塊骨頭。這樣的事只能做一兩次,第三次就不好意思了。因為我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現在有人說我是海量,其實真正喝到我嘴里的酒,少得可憐。還好,死神袋鼠對其他東西沒興趣。

楊秋榮現在開了一家洗腳屋,生意不錯。她要開始新生活。她請了幾個幫手,自己做起了老板。每天騎馬的人排著長隊,秩序井然。這些人都是二皮條雇來的群眾演員。二皮條拿著攝像機忙前忙后地拍,后來大毛也加入進來了,他拿著一個大喇叭不停地指揮。我在牢房里面關著的時候,大毛就開始幫二皮條拍電影了,他在這方面也是個狂熱分子,他們把拍到的東西上傳到網上,居然受到空前歡迎。剛開始二皮條他們只是瞎拍著玩,后來她發現,這也是一個產業,聽說已經有廣告商找她談業務了。

二皮條要付兩份錢,一份給群眾演員,一份給楊秋榮。她的洗腳屋也是道具的一部分,二皮條要拍宋朝人和元朝人在洗腳的時候,他們是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演示這種生活習慣的。二皮條按盆算錢,服務員往外潑洗腳水的時候喊“這是宋朝的!”或者“這是元朝的!”元朝人的洗腳水要比宋朝人的洗腳水臟一些。宋朝人的洗腳水里泥沙多,元朝人洗腳水里草葉子和羊糞蛋子多。

這段時間楊秋榮很開心。她掙了兩份錢,一份是洗腳的,另一份是二皮條給的。有些群眾演員拿著二皮條給的勞務費,跑到楊秋榮那里去洗腳,第一次是拍電影免費的,第二次是個人掏腰包。好多群眾演員一天要進好幾次,楊秋榮的洗腳屋里服務項目又多,群眾演員花光了從二皮條那里掙來的錢,還要自己倒貼一部分。回家的時候口袋里什么也沒有了,白忙活一天。他們騎在馬背上,在二皮條的鏡頭里,頂著一路寒風,餓著肚子,一路咒罵著萬惡的城堡。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又出現在城堡的勞務市場上。

有了這層關系,楊秋榮和二皮條的關系大大改善了。兩人現在基本上算是同謀。前提是二皮條必須圍著楊秋榮和她的洗腳屋拍攝她的思路,否則楊秋榮的臉立馬就會黑下來。這讓二皮條十分頭痛。這期間楊秋榮還認識了一個內地來旅游的老板,兩人關系不錯,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人一有錢仇恨就少了,臉上的笑容就多了。

“你為什么不吃東西呢?”大毛問。

“我這里成了貴賓室了,你們一個接一個地來。”我對大毛說。大毛不錯,扔過來一條煙。

“你真行,在里面待了這么多天。我只能在這里面待一天。”大毛笑著說。

“這是功夫。不像你,在里面喊了一天。”我笑著說。

“我當時太丟人了。要是不出來就好了。堅持到現在,也不會后悔肝痛。”他說。

“我這人你也知道,沒文化,是個一等一的粗人。只有一米的眼光。”他笑著補充說。

大毛的馬牙笑起來很好看,自從他知道大院要被公家開發以后,脾氣比以前好多了,見誰都笑。人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一點不假,這家伙以前死壞死壞的,他家的活多得像山,他和花花又是半路夫妻,兩人都有各自的孩子,所以日子過得相當緊巴。累極了就喝點酒在我家門前瞎逛,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有一次他見我和二皮條在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拾起一塊石頭把窗戶打了一個洞。當時我在畫畫,二皮條在看書。他討厭二皮條,看不起楊秋榮,在他眼里她們都不是好女人。但是她們兩個一個比一個漂亮,這讓他很眼熱。覺得像我這樣一個人渣,不應該有這樣的艷遇。

其實我寧愿把這種生活讓給別人。因為自從我情竇初開以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我聽說有人要把你這里承包下來,你這里是城堡最重要的景點,要不游客大老遠地跑來干嗎?我真笨,我咋就想不到這一招呢?”大毛說著直拍腦袋。

“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一輩子干粗活。你不該回來,在家里多好啊,再說你家里的活像山一樣多。”我對大毛說。最近有好多老板跑來和我談承包成吉思汗牢房的事。這只能說我運氣好。

“同樂巷馬上要被公家開發了,我的果園子菜園子葡萄園子馬上就沒了,他們說要把圍墻推開一個口子,直接把鏟車開進來。干也白干,不如玩。”他說。

“你這人就是有錢了也閑不住。閑了會生病的。”

“就是就是。所以我又回來了,看看這里能不能做點什么事情。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腦子有靈感。要不在這里買上一群羊放,這活簡單。”他說。

大毛告訴我,我關在籠子里這段時間,城堡變化很大。先是公安局在這里設了城堡派出所,這里現在有警察了。接著稅務所也來了,所有經營場所和個人都要繳稅。幾大銀行都在這里開辦了營業網點,只要刷卡想怎么消費就怎么消費。

“你看這個手機,最新版的。不要錢,聯通和移動在城堡里搞活動搶著給人送手機。”大毛從屁股后面掏出一臺手機對我說。他說,今天搞活動的時候,他差點被兩個公司的業務員撕成八瓣。現在這里的房價又開始漲了,有眼光的人都想辦法在這里投資。

“這個社會真的不一樣了。手機白送,存話費還給你清油大米自行車。哎呀呀啊,我覺得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大毛摸著手里的平板手機,不禁感慨。

“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早就給你算好了,就等著你們這些傻貨上當呢。”我說。

看來這個鬼地方待不下去了。哪都安靜不了,心定不下來在哪都一樣。以前我總覺得草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地方,這里有寂靜廣闊的賽里木湖,有草地雪山和純潔的空氣,是凈化靈魂最好的地方。現在看來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拿這個破城堡來說,電影拍完后就成了一座空城,好多年不見人影子,只有鳥在里面做窩。現在卻繁華得不得了。與人相近的是人還有屬于人的附屬品,而與心相近的永遠是那么遙遠和陌生。現代社會進步得讓你無處躲藏。

“還是你有眼光。”大毛說。

“我有什么眼光了,我要是有眼光,也不會傻逼似的把自己關進來。”我說。

“你當然有眼光啦。現在城堡的房價跟金子似的,唯獨成吉思汗牢房沒人要。現在你占著就是你的了。”大毛壞壞地笑了一下對我說。

“我靠,我可沒想過這件事。我只是想感覺一下被關在這里面的滋味兒。你別把一個神圣的事說臟了行不行。”

“我靠,我覺得你這個人一點都不誠實,這一點我和巴扎別克大叔的看法是一致的。你別拿什么神圣的事來糊弄人。那天晚上你肯定裝醉,明明是我抓上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我看你才不誠實呢。”

“那天晚上咱們抓鬮的時候,明明是我抓上了,可你硬是把自己關進來,十匹馬都拉不住。可見你是一個多么聰明的人啊。”

“我當時真的沒想那么多,就是想進來體驗一下。你不一樣,上次你叫了一整天。”

“這個想法不錯。把牢房的產權也體驗到自己口袋里了。你的運氣真他媽的好,不費一槍一彈這個牢房就是你的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嘿嘿嘿。心虛了吧,我就說嘛,有文化的人一肚子壞水,他們還不信。”大毛說。

“把你的煙拿走!”

“別這樣,這煙我是誠心送你抽的。我也只是說說而已。我來找你是想和你商量個事。”

“不聽!”

“我的好兄弟,你千萬別發火。咱們是最好的鄰居。你困難的時候,我是怎么幫你的,我不光把名字借給你用,連身份證號都送給你了。你開個價,把這個牢房賣給我吧。你是作家,做大事的人,這個牢房對你一點用都沒有。”

“你這個壞蛋,想要這個牢房,門都沒有。哪好哪玩去你。”我罵著大毛。

“給他吧。他說得對。發火沒用。”死神袋鼠說。

“問題是,當初我真的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卑鄙。我頭腦簡單得很,到這里面來就是想體驗一下成吉思汗當年的心情,這事雖然發生在幾百年以前,但是我覺得我們在很多地方是可以溝通的。在這里我每天都可以感覺到一種鷹的志向。”我對死神袋鼠說。

“你在跟誰說話呢?他們都說你瘋了。”大毛說。

“老鷹也要生活,你不可能每天一個人待著不做事。”死神袋鼠說。

“這地方早晚是他們的。不是他們的就是別人的。大家都是兄弟,別為這件小事翻臉。咱們離開這里吧,我身上都長虱子了。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死神袋鼠又補充說。

“我出5萬,一口價。你要是愿意咱們就簽合同。這可是白白撿來的錢啊。”大毛一臉真誠的模樣。他把那條香煙又塞進牢房。從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來,這個價已經要割他心頭肉了。

我的頭發已經很長了,臉被太陽曬得像個黑鍋,羊皮襖也被風和太陽還有雨水弄得不成樣子。濕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泡在一個海綿體里,鹽水把我的肌膚漬成了腐爛物。羊皮襖曬干后又變得非常小,緊繃在我的軀干上,我又成了風干肉。我在這里每天靜坐8個小時,上午4個小時,下午4個小時,風雨無阻。晚上不加班。我覺得上蒼一定會眷顧一個孱弱的生靈,他一定想和我對話,為我指明今后的人生方向。我承認自己以前是個無良青年,我干了好多對不起良心的事情。我不祈求自己成為一個風云人物,但求未來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承認現實,滿足現狀。哪怕聽爸爸的話去學一門手藝。

“你現在越來越像一只狒狒。你就算曬成肉干,也不會成為一只獅子。”巴扎別克大叔有一次來看我說。

“你錯了。就算我的樣子像狒狒,也有氣蓋山河的理想。不像你,一個老光棍,整天打漂亮寡婦的主意。”我對他說。

“你是個狡猾的漢族人,大毛說的沒錯。包藏禍心!”巴扎別克大叔這樣評價我。然后他就氣急敗壞地跑掉了。

我在靜坐這段時間,有好多人前來拜謁成吉思汗牢房,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來,又懷著崇敬的心情離去。人們從吊橋上扔進來好多好吃的東西,除了鮮花,各種水果,還有香煙,白酒,啤酒,還有進口干紅。有人還把百元大鈔用橡皮筋綁在石頭上扔給我。人們把對英雄的崇拜都集中到我身上了,在他們眼里我也許什么都不是,但是人們需要有一個偶像。他們千里迢迢來到遙遠的西部草原上,就是為了滿足一種心愿。

假如我真是一只狒狒,人們也不會計較,照樣對我好。我在牢房的日子不錯。

“我求你了,沒事干我會死掉的。要不我再給你加1萬,看在鄰居的份上。”大毛說。

“好吧。一口價。10萬。你要愿意我現在就離開。”我對大毛說。

這個牢房目前很結實,是用松木和紅磚仿宋朝模式搭建的,出門是活動室,也就是木籠子,里面還有一間小臥室。這里是城堡的最高處,可以俯視城堡的大街小巷,所有鬧市盡收眼底。也可以遠眺賽里木湖和周邊草原,還有雪山和森林。是個地道的“海景房”。

可是我不是這個牢房的主人啊,以前這里荒廢著是因為所有的人都很忌諱這個地方,因為它高高地聳立在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有人甚至想把它拆掉。特別是晚上,好多人聽到鬼叫聲。我住進來后,人們都承認了這一現實,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這個牢房的所有人。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成吉思汗牢房是城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

沒想到大毛眼都不眨就答應了。

我是不是向他要得太少了?我有點后悔。

“你不會哪天又后悔了吧?萬一這里又變成鬼城,到時候你像以前一樣恨我。”

“不就10萬塊錢嘛,我現在不差錢。我現在是有錢人,10萬塊對我來說就像10塊錢一樣簡單。”

這也許是一種最好的解決辦法。這地方本來就是大毛的,要不是那天我喝多了強行占據了成吉思汗牢房,大毛也沒必要花這么多錢啊。可是不把牢房賣給大毛的確有點說不過去,這家伙對我下手的時候心狠手辣,根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現在大家都承認這里歸我所有,連大毛自己也默認了。

談好條件,我允許大毛走進牢房,在這之前我是誰都不讓進來的。他現在是這里的新主人了。他有權參觀一下,明天這里就是他的地盤了。當他走進我的臥室的時候驚呆了。我的臥室里有跑步機,電視機,地毯,豪華西夢思床,報紙雜志,酒柜,煤氣灶具,衛生間。墻上還掛著吃剩下的半只羊。這只羊還是巴扎別克大叔半夜悄悄送來的,他也在打我的主意。房子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

“你太過分了。欺騙了所有的人。”他氣憤地說。

“但是我沒有褻瀆神靈。這都是好心人捐的。”

“他們沒給你捐一個美女嗎!”大毛叫道。

大毛全面接收了我的牢房生活。他買了一臺自動售票機,他把自己關在里面,學著我的樣子一坐就是一整天。每天稀稀拉拉幾個散客,生意不好的時候一個游客都沒有。還有人逃票,他的收入剛開始并不好。二皮條現在有拍攝對象了,她又買了兩臺攝像機,24小時監視著成吉思汗牢房。

大毛有些急躁,老毛病又犯了。白天為了生意只好忍著,到了晚上一數錢,就學狼叫。錢多了少叫幾聲,要是沒錢就可以叫一個晚上。他的聲音十分嚇人,整個城堡幾乎成了鬼魅世界。

這種聲音很受商家和游人的歡迎,宣傳手冊上又有了新的噱頭,人們大老遠地跑來,現在就是為了聽大毛的叫聲。可是他叫也白叫,只有傻子才給他掏錢。有時候我們被他的叫聲吵得睡不著,就起來打牌喝酒。城堡里已經打烊的生意被他吵醒后又重新開張。好多商店都被酒鬼們砸開,酒的銷量比白天還好。大家吃烤肉喝啤酒,邊聽大毛的叫聲,店家還瞎編了好多傳說,把游客聽得一愣一愣的。

我們都習慣了這種聲音。有天晚上大毛沒叫,我們不放心就拿著手電跑去看他,結果發現他喝醉睡著了。

我們大家都鼓勵他堅持下去。叫聲也是一種資源,只是還沒找到和人民幣的對接辦法。

“這是真的嗎?”大毛隔著牢籠的木柵欄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說。他現在看上去像只大猩猩。

“叫聲也可以當錢賣?你拿了我10萬塊錢,你要對我負責任。”他的語氣里開始有威脅的成分了。

“當然是真的。現在因為你的叫聲城堡有了夜市,如果你堅持下去,肯定會找到一個掙錢的辦法。”我對他說。

“這我信。有文化的人肚子里想的也和別人不一樣,你要是騙我的話當心我的10萬塊錢啊!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的。”這家伙又開始翻臉了。

有一天,巴扎別克大叔跑來找我,他說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睡不著。總是感覺有輛馬車在他門前瞎轉。他穿上衣服跑出去,那輛馬車就不見影子了,他以為是來偷羊皮子的。可是他的皮子一張也沒少。

“我還聽到了鈴聲。”巴扎別克大叔對我說。那鈴鐺就掛在馬脖子上,馬車走的時候它響,不走的時候風刮著它還響。他還看見一個趕車的白胡子老漢。可是他一出去什么都沒有了。

“那你快了。”我對他說。

“什么快了?”他問。

“不知道。”我說。

“你不夠兄弟,一半話說一半話不說。我心里很不舒服。”馬扎別克大叔有些生氣。

“你的門前臭皮子味道太大,那個趕馬車的老漢分不清臭味是人身上的還是皮子身上的。”我對巴扎別克大叔說。

巴扎別克大叔開始聞自己身上有沒有臭味兒,像狗一樣,聞得特仔細。他把家里的東西都聞完了,還不死心。那天碰巧梅花放羊回來,他就跑去聞人家身上的氣味兒,他聞了一個不該聞的地方,被人家用馬鞭子痛打了一頓。

關于馬車和臭味的事,巴扎別克大叔后來再也沒提過。

不過他賣掉所有的羊皮。他用了好幾天的時間,把氈房四周狠狠地打掃了一遍。還撒了好多消毒水。現在他們家聞上去有醫院的味道。

所有的人遇到麻煩都跑來找我,吃肉的時候就把我忘記了。

比如說楊秋榮,現在洗腳屋的生意不錯,又找了一個男朋友,現在面都見不上。

還有大毛。他現在的生意也不錯,白天賣門票,晚上學兒狼叫。我去牢房看他,他忙得都沒工夫理我,搞得我很沒面子。

手推窗戶看月亮

月亮從房頂上過去了

身披汗衫送情郎

眼淚把心兒漫了

有一天晚上,大毛喝多了,反復用狼嚎叫唱這首歌。聽上去是狼嚎,實際上是一首歌。他把寧夏民歌用狼的聲音唱出來,里面摻和著蒙古草原風情,聽上去讓人耳目一新。唱這首歌的時候大毛自己還醉著。

那天晚上命里注定大毛要一舉成名。

夜市上碰巧坐著一個省報記者,這幾天正發愁找不到東西寫。草原寫過了。賽里木湖寫過了。牧民喜搬新居寫過了。果子溝亞洲最大的高架橋也寫過了。賽馬會沒見著,不能瞎寫。還寫些什么呢?寫湖怪,顯然有點造謠成分在里面。寫牧民經商,沒有新意,幾年前就有人寫過了。寫牧民打狼的事,這又觸犯了動物保護法。寫狼吃羊的事,也沒啥意思。寫婚喪嫁娶,民族風情,這些事已經被寫爛了,再寫也寫不出新意。

記者找不到新聞亮點,只好借酒澆愁。

這時候大毛的歌聲吸引了他。他當時很激動,職業的敏感性讓他感到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他很快就把這件事寫成一篇文章,通過無線網發出去了,當時他也喝多了,寫過之后又開始折騰酒精。

那天晚上省報記者寫的文章很快就登出來了。記者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千字,還配了好幾幅大毛的照片。為了這幾張照片,報社專門派了一個專業攝影記者驅車1000多公里來到成吉思汗城堡。

文章發表后,大毛一夜成名。

這篇文章被上百家媒體轉載,網絡更是大肆渲染這件事,把大毛都說成馬了。這是一個娛樂時代,人們需要有一個大毛這樣的人充當噱頭,所以大毛想不成名都不行。他現在成了民間藝術家,坎坷的人生,對演唱藝術的特殊愛好,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都被蒙上了一層文化色彩。越寫越離譜,甚至把大毛小時候吃百家飯的事也寫出來了,說大毛為了學習蒙古人的歌,一家一家輪著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為了學歌,大毛給人家放羊,放牛,放馬,放駱駝。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有一次放羊差點被狼吃掉。其實都在瞎編,大毛小時候是個窮要飯的,他是個孤兒。

越吹越玄。

兩位記者現在常駐城堡,報社還組織了一個強大的策劃團隊,他們像挖掘一座古墓一樣開始挖掘大毛。先是表皮,后是內核。因為大毛身上的故事太多了,他們還買斷了大毛三年的報道權。沒有報社批準,大毛不得私下接受任何其他媒體的采訪。

“你賣了多少錢?自己。”巴扎別克大叔問。

“這是商業秘密。”大毛說。

“我靠。”巴扎別克大叔罵道。

“這下你滿意了吧?我聽說他們讓你去烏魯木齊參加央視好聲音新疆片區比賽,這是真的嗎?不過你有實力,你的回族花兒唱得真棒。”我對大毛說。

“不知道。這也是秘密。”大毛說。

“我靠。”我罵道。

“要是能獲獎,還要去北京參加總決賽。請問你平時喜歡什么樣的顏色,喝什么牌子的飲料?”二皮條問。

“不知道。我不能隨便回答你的問題。”大毛說。

“我靠!”我們一起罵道。

“這家伙現在咋變成這樣啦?裝得快和傻逼一樣了。”巴扎別克大叔說。

“他不識字。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的表達能力的確很強。”我說。我想起大毛那次在雨中草原唱回族花兒的情景。他現正和一些商戶談判,他有好幾天沒學狼叫了,夜市生意一落千丈,商戶們的生意受到嚴重影響,他們找到大毛,愿意出錢讓大毛繼續學狼叫。但是在按聲算錢或者包夜方面他們分歧很大,大毛無所謂,按聲算或者包夜都可以,關鍵是給多少錢。反正主動權在大毛手里。

“小人得志。”二皮條說。

“我真的不贊成你們來草原。”巴扎別克大叔說。

“時間到。”報社的工作人員說。他抱著膀子一直站在我們身邊監視著。我們想見大毛幾次都被工作人員拒絕了。后來只好扮演游客,我們不僅買了門票,而且什么答案也沒得到。大毛像不認識我們似的。

我們被趕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大家開始埋怨我不該把牢房賣給大毛。這又不是我的錯,我哪里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全是鬧劇。我們來這里干嗎來了?是來丟人的嗎?你們年輕,可惜了我這張蒙古老臉!”巴扎別克大叔氣憤地說。

這天晚上大毛偷偷溜出來看我們。看來他還是把我們當朋友。當時我們正在喝酒。在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里,他煮了一鍋肉。

大毛現在已經不是一個誠實的人了,自從當了民間藝術家之后,他就不再賣力地用真嗓子學狼叫了。現在他把主要精力都花在如何應付媒體上面了,他甚至還打算寫一本書,無奈文化水平實在太低,除了剛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以外,要想完成一部個人自傳,無疑等于逼他上吊自殺。他現在每天晚上放錄音,裝模作樣地對對口形就把一個晚上打發過去了。

“你現在也學會假唱了。你在欺騙觀眾。”二皮條對他說。

“那有什么,現在哪個歌唱家不這樣干?我這是對觀眾高度負責。萬一我唱砸了不是很掃興嘛。嗓子是肉長的,我哪有力氣天天晚上瞎唱瞎叫啊!”他說。

“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越唱膽子越小。這里面有好多技術性問題,有一個歌唱家看了我的演唱,教了我好多唱法。可是我越唱越自卑。”大毛喝了一口酒補充說。

“我也聽著不對勁,你現在的叫聲像個太監。以前的大毛死掉了。”我對他說。

“我是學院派唱法。是藝術。”他說。

“扯淡吧你。”我說。

大毛想寫自傳,從改革開放開始寫起,主要寫他的奮斗歷程。中間穿插個人感情經歷,第一次婚姻的失敗,第二次婚姻又失敗,后來又有幾次不幸的感情經歷,直到遇見現在的妻子。

“你到底結過幾次婚?”巴扎別克大叔問道。

“正規的三次吧。”大毛不太肯定地說。

“靠,看不出來你也是個愛情高手啊!”我說。

“我說過男人沒好東西。”二皮條說。

“愛情不幸福,婚姻不幸福,這就是當下男人的處境。你們女人一點責任都沒有?當別人的老婆不知足,做小三又覺得太冤枉,你們到底想干嗎呢?”我對二皮條說。

“我是農民的兒子,生下來沒趕上好時代,成長經歷非常坎坷。我能走到今天真是要感謝我們的好社會。這個時代給了好多人實現自己夢想的機會。”大毛說。

“哎喲,你真是個馬屁精。幸虧你沒文化,否則肯定能成精。”我對大毛說。

“你來寫,我出錢,就從小平南行講話開始寫。那一年我才5歲。”

“你到底多大?”巴扎別克大叔問。

“這很重要嗎?又不是提拔干部!你要不寫這筆錢就飛到別人的口袋里了。不要臉的作家現在太多了,我只是覺得你做事比較厚道可靠。”

“煮熟的鴨子要飛走了。”有人說。

“好吧。30萬。現在出書都這個價。到時保證讓人看了淚流滿面。”我對大毛說。

“中。就這么定了。明天打錢。”他和我擁抱。

我們舉杯慶賀,算是一筆生意有了著落。沒辦法,作家也要活下去。給大毛這種人寫自傳,要是放在幾年前,打死我都不會干,可是現在我的壓力越來越大。大毛的院子要是被政府征收了,我真的無處可去了。

有一天我和二皮條開車在草原上瞎轉,二皮條拉著我找蒙古包,遇見哈薩克人的家里我們也進去。我們買他們的酸奶喝,然后我們通過酸奶找出蒙古人和哈薩克人在生活上的微妙的差異。這種差異不是來自宗教,而是草原生活。

現在是市場經濟,過去的好日子沒有了。以前你來草原,白吃白喝,人家把你當遠方最尊貴的客人,現在沒有人民幣啥都吃不上。巴扎別克大叔這方面就很大方,他不做生意,對蒙古人經商保持中立,他認為只要不違背蒙古人的良心和道德底線,有錢賺當然是件好事。所以當人們一窩蜂擁向成吉思汗城堡的時候,他也忍不住買了一幢別墅。

總之,巴扎別克大叔很滿足現在的生活,所以巴扎別克大叔是一位慷慨熱情的牧羊人。到他家的全是他的尊貴客人。有一次在他家里吃肉,我剛啃完一塊羊腿肉,他就跑過來對我橫加指責,說我這樣做的理由是因為看不起他。這在草原上是大忌。我當時一下子被他說懵了,手里拿著的肉骨頭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吃得太快了,這樣是不對的。城里人是不是都這樣?沒見過肉?”巴扎別克大叔對我說。

“難道你讓我像其其格奶奶把一塊肉吃上一天?她只有三顆牙。這么多客人面前你這樣說我,我的面子沒有了!”我對他說。我有些生氣。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剛開始我忍著不發作。

“不讓你吃吧,你說我們蒙古人小氣。白白坐了一天一口肉也沒混上。到蒙古人家做客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吃上手抓肉。讓你吃吧,你總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肉都吃了。好的地方全讓你一個人吃掉了,剩下的誰吃?當然,我不應該這樣說你,傳出去對我的名聲不好聽。我不是一個很小氣的人,賽里木草原上誰不知道我巴扎別克是個很大方的人。”他說道,問題是他從沒見過像我這樣吃肉的。

巴扎別克大叔還說,我讓他很尷尬。以前我沒有出現的時候,客人吃得有禮有節,半只羊一天都吃不完。現在可好,一只羊都不夠吃。只要我出現在他的桌子上,所有的禮儀全被我糟蹋了。他還說他已經觀察我好長時間了。我吃肉喝酒的時候像野獸,全然不顧別人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說我像個要飯的,這輩子從沒吃過肉?”我對他說。

“問題是你吃肉的速度,太快了。咔嚓咔嚓,像是一個機器。一會一個,一會又一個,連骨頭都不剩,我真想看看你的牙是什么東西做的,這么結實。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們蒙古人雖然好客,你也不能這樣啊!”巴扎別克大叔抱怨說,別的客人還沒吃上,肉就沒了。酒也光了。

鍋里的肉湯開始翻滾,氈房彌漫著親切的肉香。

聞著誘人的肉香,死神袋鼠開始嗚咽,他餓得難受死了,不停地掐我。

“受不了啦。給我弄點吃的啊。”死神袋鼠說。

“閉嘴。”我說。

我把啤酒罐在桌子腿上磕了一下,里面傳來痛苦的叫聲。

“我還沒說完,為什么讓我閉嘴?”巴扎別克大叔問我。

“我是在說自己,閉嘴。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上次在你家本來我不想吃肉的,可是我覺得那樣你會不高興的,認為我看不起你。后來你又說我吃得太多,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臺。”我恭恭敬敬地給巴扎別克大叔遞上一支煙說。

“這件事我都忘掉了,你還記得。他們都說你是一個叫什么來著的人?我漢語水平不好。兩個字,就兩個字。”巴扎別克大叔說。

“齷齪。”二皮條說。

“對對對,就是這兩個字。啥意思我不太明白,但是覺得這兩個字送給你比較合適。”巴扎別克大叔得意地吸了一口煙對我說,他找到了報復我的機會。

“齷齪的意思是,巴扎別克大叔說你是一個奸猾的小人。”大毛說。他明顯也在報復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我靠,兄弟反目,看來今天我要倒霉了。”我說道。

“你攤上大事了。”大毛獰笑著說。

“我在縣里開人大會議的時候,大事情我們都要舉手表決,他們說這是民主。今天吃肉之前我有個想法。”巴扎別克大叔喝了一口茶說。

接著他說出了一個惡毒的計劃。最近一個時期大家都覺得我十分異常,突出表現在吃肉喝酒方面。一見到肉就發狂,不顧兄弟情義,不顧文化人的體面,讓朋友們深感痛心。自言自語大家尚可忍受,饕餮行為人神共憤。巴扎別克大叔說出了他的計劃,我看到所有人的臉上都閃現著興奮的表情。

“同意的請舉手。”巴扎別克大叔說。

所有的人都舉起手來。

“好。請放下。”他說。

“不同意的請舉手。”他說。

沒人舉手。只有他家的大黑狗把前爪舉起來撓撓耳朵。

“畜生不算。鼓掌通過!”巴扎別克大叔說完帶頭鼓掌。

掌聲。全是叛徒!

“你們太卑鄙,太無恥,為了鍋里的肉,還不如一個牲畜有同情心!”我罵道。

“肉煮好之前,你還是我們的好兄弟。桌子上的涼菜你可以放開吃。”大毛笑著說。

“靠,涼菜有啥吃頭!能給我一杯酒嗎?外面冷。”我說道,語言里有乞求的成分。

“這個不行。本來是一個很嚴肅的事情,酒一喝就成玩笑了。”巴扎別克大叔說。

“給他一杯吧,怪可憐的。”二皮條說。

“我同意。”楊秋榮說。

還是女人心軟。

“好吧。就一杯。”大毛用茶杯開始給我倒酒,倒好后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

唉,喝吧,誰讓我倒霉呢。眾怒不可違。我剛把茶杯端到嘴邊,酒閃電般地被死神袋鼠喝掉了。一股氣流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

“這就是我們最擔心的事,我們還沒看見你喝,它就沒了。”巴扎別克大叔說。

“你是怎么做到的?”大毛問。

“杯子里的酒,消失的一瞬間,你是怎么想的?”二皮條問。然后她把攝像機對準我。

“你們殺了我吧。”我說。

“呃呃呃,這酒還不如你自己燒得好喝。”死神袋鼠說。

我現在被我的兄弟姐妹們綁在蒙古包外面的拴馬樁上。大毛綁我的時候怕我溜掉,事先把我用細繩子捆了一次,然后再往木樁子上捆綁,綁一圈打一個死結,這繩子是巴扎別克捆羊皮子用的,油膩膩的,散發著臭味兒。他們怕我感冒,捆綁的時候還用一個薄棉被把我裹起來。遠遠看上去我像一個木乃伊似的。

“兄弟,不要恨我。這是民意。”大毛一邊捆綁一邊對我說,他裝著很內疚的樣子,覺得這樣做很不人道。

“靠,這下我算是看清了,這就是兄弟!”我對他說。恨歸恨,我很配合他的動作,這樣可以少受罪。既然是民主表決,我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你在里面我們啥也吃不上,好東西都讓你一個人吃掉了。這不公平。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一個人吃那么多肉,身體會受不了的。知道什么是三高嗎?”大毛又說。

“問題是我現在餓得要命。”我對他說。

大毛笑了一下,他向我做了一個抱歉的姿勢,轉身回氈房去了。大家都在等他。

很快,我就聽到了吃肉喝酒的聲音。分肉的時候他們之間十分客氣,都讓對方吃最好的肉。喝酒也是一樣,為了讓別人多喝一杯,寧可相互間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我只能眼巴巴地咽著口水。我知道他們吃不了多少肉,酒一進肚子,再好的肉也吃不下了。

可是我要在場,情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呃呃呃。你打我吧,是我害了你。”死神袋鼠泣不成聲地對我說。

“唉,打你有啥用呢。又不是你的錯。”我咽了一口唾沫對他說。雖然巴扎別克大叔他們做得不太人道,但畢竟是我的錯,我一見到肉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我有個老哥也叫巴扎別克,不過他是哈薩克族。我每次去他家看他,他都要給我煮肉吃。他煮肉的時候,幾乎不離開鍋臺,從開鍋撇血沫子再到撒第一把鹽,到最后羊肉出鍋,他一直都守在鍋臺跟前。”我對死神袋鼠說。

“呃,那樣煮出來的肉一定很好吃吧?”死神袋鼠問。

“那當然。他說煮肉的時候要帶著無比感恩的心情。首先要感謝真主賜給了我們生命和無限的福祉,其次要感謝鍋里的羊,是它把美味的身體無私地捐獻給吃它的人。有時候他也放上一個西紅柿,或者切上一個洋蔥在里面。他說你要想肉湯帶點辣味兒,就在里面撒上一點辣椒面兒。這樣又是另一種味道。”我說。

“那場面一定很感人。呃呃。”死神袋鼠說。

“要是鍋里的肉不太多,還可以放上些恰馬古,胡蘿卜,青蘿卜。要是有新下來的土豆更好吃。清燉羊肉有好多做法,蒙古人哈薩克人維吾爾族人漢族人做出來的味道都不一樣。”

“呃,我要流口水了。”

“肉下鍋的時候,我們開始打電話叫朋友,他老婆就開始做涼菜,等朋友陸續到齊了,桌子上已經有十來種涼拌菜了。涼拌菜很好吃,哪個民族風味都有。”我說。

“呃,一個很能干的老婆。”死神袋鼠說。

天漸漸暗淡下來了。太陽在云中飛快穿梭,草地上被分割出一塊一塊的顏色,黑暗襲來,我看見一輛馬車開始在草原上游蕩。趕馬車的人是草原上的死神,名字叫扈合。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喇嘛服,長髯飄逸,鐵青著臉,眼睛有銅鈴那么大。整整一個晚上,他都忙著在草原上收集死去的亡靈,今晚的收獲真不小,馬車上的布袋子里盡是哭泣的聲音。叮當的鈴聲順著風聲撒向遠方,馬車漸漸走遠了,遠處的山峰被染成紅色,而森林卻被黑暗吞噬了。

“死亡之聲遠去了。你可以說話了。”我對死神袋鼠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死神袋鼠一見草原上的死神,嚇得就想尿褲子。

“呃呃呃。我不是害怕。我現在的身份越來越可疑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怎么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對你們人類來說,放棄生命就意味著結束,而對我們來說什么也不是。我們既沒有生命的權力,也不可能放棄。我是什么呢?”死神袋鼠渾身顫抖地說。

“你只是需要一個歸宿。我現在拿你怎么辦呢?”

“不知道。混一天算一天吧。只能這樣了。”

“不要放棄,以前你是一個多么令人畏懼的死神啊,瞧瞧現在,你都成什么樣了?”

“這不是我的錯,是你們自己沒有已經可以敬畏的東西了。你們調侃生活,戲說生命,不敬天,不畏地,就是說你們已經沒有信仰了。”

“我現在跟你學的也差不多了。”他又補充說。

“你要這樣認為,我也沒辦法。所有的人都有信仰。只是你沒發現。”我說道。

十一

我們從一家蒙古包出來的時候,二皮條已經喝醉了。我們今天喝了好多奶酒。車開不成了,她像一團泥巴。我把她抱上車的時候,感覺她全身酥軟得像一個無脊椎動物,抱在懷里讓人產生無限聯想和沖動。奶酒后勁大,入口平淡香氣濃郁,有的人喝醉了好幾天醒不過來。后來我覺得二皮條當時故意裝醉,她想讓我抱她。

自從那次在巴扎別克大叔的別墅開了戒以后,二皮條現在有事無事也喜歡和楊秋榮喝幾口。

“酒可以讓人快樂,忘記煩惱。”楊秋榮對二皮條說。

“酒還可以讓人亂性。我喝多就睡覺,從不胡來。”二皮條說。

“是哪個牲口說我酒后胡來了?要是讓我抓住他,非撕爛他的臭嘴不可!”楊秋榮惡狠狠地罵道。

有一次楊秋榮喝多了跑去找我算賬,半路上又改了主意,她想把她的新男朋友介紹給我,好好羞辱我一下。于是又返回去找她的男朋友。找到后楊秋榮又改變了主意,這次決定一個人去牢房和我好好干上一架。就這么回來折騰,到天黑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

“你總是把亂性當成罪惡的,這是不道德的。表面上你是在提高公民的道德素質,其實表明你是個性冷淡。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這個社會就太虛偽了,人口照樣增長,可是看上去大家都裝得啥事都沒做似的。生個孩子都不敢承認是自己的。亂性和胡來這兩個詞從你嘴巴出來真讓人感到羞恥。你自己羞恥不算,還把大家也拉上一起跟你羞恥。”我對二皮條說,這個觀點得到了楊秋榮的肯定。

“遇上你們這些不講理的貨,算我命苦。”二皮條說。

二皮條喝醉后不想回城堡,她看見一只老鷹在天上飛翔,就讓我開車去追。我把車開得飛快,草原像一個柔軟的曲線,我們沿著起伏的草原追逐著那只雄鷹。鷹在藍天上飛翔的時候,草地上就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太陽把雄鷹的影子照射在我們的越野車上,剛開始我們超過了它,后來它又超過我們。

“我好舒服,就是沒勁兒。沒想到奶酒也這么好喝。咱們走的時候再買上一壺路上喝就好啦。”她還想喝。

“呵呵,你已經醉了。我也有點上頭。”我對她說。

“我們干嗎來了?”二皮條爬在我的肩膀上說。

“咱們跑出來瞎玩啊。喝酸奶,還有奶酒。你喝醉了。”我說。

“不是啊,我是說前面我們干嗎來了?”她說。

“拍電影。”我說。

“狗屁電影!我們要會拍電影,張藝謀干啥去呢。”她說。

“那就啥也不干。可是我們到底來這里干嗎來了?”我問二皮條。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無聊。”她說。

“不知道。”我說。

“你關在牢房這些天,我經常一個人開車出來玩,我在草原上轉呀轉呀,就是不想回家。”二皮條說。

“有錢人是不是都這樣啊。不過你拍的微電影在網上真的很火。”我對她說。

“哦。”

二皮條和我說話的時候,就把腦袋耷拉在我的肩上,整個人都快和我坐一起了,她不停地眨巴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的讓我很難受。從她嘴里呼出的奶酒的氣味,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我的心跳有點加速,嘴巴開始干燥起來。

“你讓我沒辦法開車了。”我生氣地說。她趴在我身上,我沒辦法換擋。只好把車停下來。

我剛把車停住,二皮條就把舌頭塞進了我的嘴里。我們親了一會兒,她的呼吸很急促,手也在我身上亂摸。我把她推開。

“你這是性騷擾。我在這方面是很嚴肅的。”我對二皮條說。

“嚴肅個屁,你啥東西我不知道?我現在真正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地方啦。”她說著又開始親我。

“你是一個愛情騙子。一個徹頭徹尾的裝逼犯。”她說。

“還有呢?”我說著開始親她。

“你是個好男人。”她說。

天氣開始變冷,賽里木草原像一朵花,每年只有三個月的盛開期。8月一過,放羊的人就開始籌劃轉場的事。夏牧場的生活眼看就要結束了。

大毛現在很不甘心,現在城堡已經沒人擺夜市了,他就是用真嗓子學狼叫也不會有人在外面放上一張桌子聽。因為太陽一落山,晚上實在太冷。再說外地游客幾天盼不來一車。

沒有游客,就沒有消費。這就是說,冬天離成吉思汗城堡不遠了。

本地人對他這套把戲早就厭煩了,他們一聽到他的叫聲就想吐。現在商家們也不湊錢給大毛了,以前商家們幾乎都是哀求他學狼叫,現在他們恨不得殺了他。因為他的叫聲,讓每個人掉進噩夢里出不來。

銀行關門了。稅務所撤走了。有一半的外地商家撤走了,他們脫下大宋朝服裝,拉走了所有貨物。這些人在其他地方還有生意,商人不干賠錢的買賣。只有派出所的民警沒有撤走,他們要留守到第一場大雪來臨。有戶人家要生小孩,我天天勸死神袋鼠去投胎。

所有的事情還沒結束。我開始寫劇本,和二皮條一起籌劃一部真正的電影。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国内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免费午夜全|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喷| 国产精品专区第一页在线观看| 91破解版在线亚洲| 久久亚洲国产一区二区| 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精品专区| 欧美一级专区免费大片| 欧美第九页| 五月天久久婷婷| 黄色网站不卡无码| 在线中文字幕网| 欧美午夜久久| 亚洲AⅤ无码国产精品| 久久国产高清视频| 在线免费不卡视频| 91尤物国产尤物福利在线|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综合试看 | 97人妻精品专区久久久久| 色偷偷一区| 91久久偷偷做嫩草影院免费看| 乱系列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日本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影院 | 成人av专区精品无码国产 | 精品少妇人妻av无码久久| 久久人妻xunleige无码| 免费在线色| 国产特级毛片| 成人毛片在线播放| 激情乱人伦| 少妇人妻无码首页| 色婷婷电影网| 免费xxxxx在线观看网站| 久久亚洲AⅤ无码精品午夜麻豆| 成人综合网址| 日韩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JIZzJIzz视频全部免费| 亚洲av日韩综合一区尤物| 亚洲视频四区| 日本欧美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人电影软件| 国产亚洲精久久久久久无码AV| 亚洲色图欧美在线| 亚洲AⅤ永久无码精品毛片| 亚洲va视频| 亚洲an第二区国产精品| 99伊人精品| 热re99久久精品国99热| 欧美三级不卡在线观看视频| 91在线无码精品秘九色APP| 国产在线自在拍91精品黑人| 国产激情国语对白普通话| 国产亚洲男人的天堂在线观看| 鲁鲁鲁爽爽爽在线视频观看| 日韩性网站| 乱人伦视频中文字幕在线| 四虎永久免费地址| 97久久超碰极品视觉盛宴| 在线看国产精品| 亚洲一级毛片在线观播放| 福利视频一区| AV无码国产在线看岛国岛| 蜜臀AVWWW国产天堂|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女同| 免费jizz在线播放| a亚洲视频| 亚洲欧美另类日本| 男人天堂亚洲天堂| 欧美人人干| 久久精品人妻中文视频| 欧美一区二区人人喊爽| 黄色免费在线网址| 伊人久久久久久久| 色综合久久88色综合天天提莫|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网址| 亚洲AV一二三区无码AV蜜桃| 手机在线免费不卡一区二| 国产精品尤物铁牛tv | 精品视频免费在线| 午夜限制老子影院888| 国产毛片高清一级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