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寧
陌生的電話號碼被按掉兩次以后靜默了,過了半個小時又響,持續了更長時間。像是對曉凡有足夠的了解和耐心——“唉,曉凡”——不是一個興致勃勃的聲音,強調著一種近乎夸張的輕松或者懶散,本意大概是想掩飾局促,卻反而顯得傲慢。曉凡不得不費力地從記憶的某個通道中尋找一個發音,與之而來的是一連串尚未形成圖像或者文字的碎片,隨著對方語氣的加強,漸漸拼湊起來。
“李詩啊?!彼K于在對方言語的停頓間插入了這個名字。時間的延宕正好消除了此處不應存在的熱絡。她回想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季節不明,她從一幢大樓里出來,大樓挨著高架,但是和馬路之間又隔著停車場。她們在停車場旁邊迎面遇見,可能因為各自都要趕往下一個目的地,也可能是不知如何寒暄,便只打了一個模棱兩可的招呼。但其實這次偶遇,距離之前的交往也已經過去很多年。李詩穿著高跟鞋,也或許并沒有。其實曉凡不記得她的穿著了,卻留下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因為李詩臉上的神態,一種由于羞澀導致的厭倦,常常給人造成她正在慪氣的錯覺。
之前她們有過時而松散時而緊密的交往,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五六年,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期,幾乎被捆綁成彼此最好的朋友。還有丘和小林,以及其他不斷加入又不斷消失的人。丘和小林是哥們和搭檔,他們在東京念書時,在同一間便利店上夜班,三年,一起吃過無數個牛肉便當,形成了不可能再被更改的友誼。當時曉凡便有這樣的感覺,以后她或許不再和丘在一起,李詩也不再和小林在一起,但是那兩個男人之間卻有著什么不會被摧毀的連接,令人羨慕的牢固。事實上,丘和小林始終是工作上的搭檔,小林則出乎意料地早早和李詩結婚,送走了貓,卻有了一個女兒?,F在那個曉凡只見過一面的嬰兒可能已經六七歲了,所以,只有她一個人完全退出了他們的生活(或許)。
曉凡等待她們的對話切入正題,但是她很快發現可能并沒有什么正題。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敘舊的電話,只是她們沒有談起任何舊事。李詩說她剛剛入職了電影公司。啊,當然。她是一個始終站在時代浪尖的人。盡管真的很難將李詩與時代或者浪尖這些詞語真正聯系在一起,因為她看起來更符合懈怠或者喪氣。不過她被幸運星照耀,從來不爭取任何東西,卻隨波逐流地被推往意想不到的某處。
“我知道電影這樁事情已經有些污糟。但我一直想做,之前也做了不少準備。而且這次我的公司是……投資的?!?/p>
“誰?”
她又重復了一遍,解釋說是非常有名的導演兼制片人,卻仿佛也并沒有因為曉凡的一無所知而感覺驚訝或者遺憾。即便是在談論這種運氣的時候她也流露出一種厭倦,這種厭倦來自于,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失敗的,因而過程和結局都同樣的無所謂。很難分辨這其中真誠的部分,但這是她迷人之處。年輕的時候,他們的那個時代,誰都是反成功的,他們崇拜美,以及浪蕩。
當曉凡想要更新一下自己的情況時,卻被李詩打斷了。然而她的語氣里有種確鑿,仿佛接下來她們還將擁有漫長的時間。
“你還記得松江那間小超市嗎?”李詩停頓一會兒之后提起。
“哪間?”
“我們在松江開過的那間小超市。小林和丘,還有他們的那個朋友,叫什么來著。”
“啊!是??!我快把這件事情忘光了?!?/p>
“我也是,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我在策劃一個劇本,和朋友們談起這件事情,大家都覺得是個好故事。那時候你多大,大概只有二十歲吧。我們見面再說,我們應該見個面。”
等到她們真的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先是曉凡出差,接著李詩的女兒生病。曉凡能夠感覺到她倆都為了促成這次見面做出了努力,克服了惰性以及一些難以描述卻確鑿存在的阻礙。
曉凡出門的時候下雨了。她坐在車上仔細想了想,他們做那個超市的時候,她不是二十歲,可能是二十二歲,她大學的最后一年。那么李詩和其他人都是二十六歲。她又想,她們其實也沒想象中那么年輕,彼此間卻仿佛剛剛學會用成年人的方式交往。有的時候甚至是笨拙的模仿。那是很長一段時間,對曉凡來說,稱得上是青春的這段時間絲毫不短暫。
這一個月間她想起丘,但也沒有比平常更多。她已經不再和任何人談論丘了,很難分清是因為訴說欲的消失,還是因為可訴說的語境的消失,畢竟周圍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如今已經沒有人聽說過丘。前幾年她得知過一些他的消息。結婚。搬去了浦東。有了一個兒子,接著又有了第二個。當然主要還是工作方面的好消息,非常好。但是她懷疑自己其實從未真正關心過他的工作。如今音訊全無之后,她還是持續地夢見他,夢并非停留在過去,卻是自由地生長。也就是說她清晰地知道夢境里的丘,是一位她所不認識的青年(如果還能被稱為青年的話)。當她全盤思索自己的人生時,已經不再細究這種感情,也不再對愛情下任何定義,只當做是背景音樂般的存在。
下車以后,曉凡在路口等了一會兒。馬路對面站著一個撐傘的女孩,很像李詩年輕時的模樣。矮個子,齊劉海,黑色的連帽大衣,很長,一直拖到腳面,露出下面一雙藍色的球鞋——這個時候李詩發來消息說她已經到了。于是曉凡看到馬路對面的女孩抬起手來,可能是揮了揮,也可能只是摘下了耳機。然后女孩——李詩——走了過來。
當李詩走到跟前的時候,曉凡意識到,不清晰的時間自然留下了一些根本無須多加描述的東西,相信此刻她們都已經在彼此的視線中找到了印證,所以才垂下眼睛或者望向其他方向,避免認真地打量。但是也很顯然,時間在某些部分放過了李詩。她雙手插在兜里緊張的姿勢,她臉上持久的神態,這種東西在她的青年時期稀疏平常,此刻卻流露出一種頑固的清澈,令人疑惑,以至于曉凡和她并肩走路,沉默不語,卻幾乎感覺到了情感的振蕩。
她們拐進了路口的第一間咖啡館。寒潮已經過去,所以她們選擇了窗邊的位置,但還是冷,沒有辦法脫去外套。很難想象過去她們熟悉附近的每一間飯館或者咖啡館,仿佛那曾經是一個非常小的世界,又或者她們占領過這里,世界。
曉凡沒有吃午飯,要了一份熱湯,李詩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你怎么樣,你還在學校教書嗎?”
“是啊。但是我換了一所學校,也已經很多年了?!?/p>
“現在學校里還有可愛的年輕人嗎?為什么我覺得現在已經沒有可愛的年輕人了呢?!?/p>
“學校里的小孩還太小了,我有時候覺得他們還沒有成為年輕人,如果我們在談論的是同一個詞語的話。”
“當然啦。我們在談論的是同一個詞語。他們多大,十五六歲?”
“差不多。但我是一個寫滿偏見的人。他們至今還沒有放棄我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善良?”
“其實我想到的是N。小飛機場樂隊的N。”
“啊,N是很可愛。我以為你早就已經不再聽小飛機場了?!?/p>
“其實我原本也不太聽他們的歌,好像和歌本身沒有什么關系。但是N很可愛,當然阿P也是。你知道啊,就是我說的那種可愛的年輕人?!?/p>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看他們的現場,N非常非常害羞,她不知道應該怎么說話,后來有一個女孩跳上臺去送了她一個鴨子的氣球,是那種分量剛剛好飄拂在地面的氣球,她就乖乖拖在手上,鴨子也好像是在地上輕輕地走。??!那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不可思議。我后來也買過那種氣球,有段時間商場里總能看到?!?/p>
“我大概更喜歡后面一個時期的他們。就是N從香港去了北京。A那段時間拍了很多他們的照片,那可能也是A照片拍得最好的一段時間。哪怕現在想來都覺得那是一種粗糙又生機勃勃的東西。”
“我也記得。奧運會前期的北京。但是持續的時間太短了。她可能待了一年多就回到了香港。啊,說到這里,我覺得你應該去聽聽《五點鐘去天光墟》。大概就是唱《五點鐘去天光墟》,然后再去吃早飯。我可以聽上一百遍,但是給身邊的朋友聽,他們就都很勉強。不過你會喜歡啊,我們五點鐘去過很多地方?!?/p>
“是?。∥以趺赐耍覀兾妩c鐘去過很多地方!”
“我后來看過一段采訪,在采訪里N提到她前幾年看到飛碟的事情。她說當時是在曼徹斯特,可能是在朋友家里,在窗邊看到空中有幾個活動著的光點,先是分散地飛,然后又一起以很慢的速度往一個方向飛。她手邊沒有相機,沒有辦法拍下來。然后她又想叫身后的同伴,但是沒有辦法挪動身體,等到她告訴他們的時候,那些光點已經不見了?!?/p>
“哇。我也好想看到飛碟啊。但是我可能看不到了,我沒有N的品質,N身上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那種稱得上是可愛的東西?!崩钤姾芸旌韧炅吮永锏木?,問曉凡要不要和她一起再喝一點。曉凡縱容了她,于是接下來,她又要了半瓶。
曉凡從未和李詩一起喝過酒,他們過去不喝酒,大概是因為不需要任何輕度的麻痹就能夠感受到被無限放大的快樂。不需要酒精,藥物,任何外部刺激。這件事情曉凡后來才想明白。
“你現在還打游戲嗎?”
“你是說聯機的那種嗎,早就不打了,也已經不在電腦上打游戲了。”
“哦,我是想起來我們以前常常去游戲機房和網吧。”
“但那些事情從來不是我的強項啊,主要是因為丘和你們,丘和小林真是瘋子。我后來再也不認識這樣的瘋子了,真是太奇怪了。而且放在那個時候,甚至會覺得他們對游戲的癡迷是一種非常健康和年輕的狀態。”
“當然啦。我還記得那會兒打游戲,大雪山下面的村莊,村民都被古神蠱惑了,但開始你不知道還跟他們在樹林里救山羊啊,找失蹤的獵人啊,突然她們就開始打你。然后再被一個特別高大的精靈女祭祀拯救。明明是個npc啊,愣是覺得仿佛真的存在,還和她在瀑布下面說了話?!?/p>
“美!”
“美死了!”
“但是你知道我最喜歡是哪部分嗎?我最喜歡凌晨從網吧里或者游戲機房里出來,我和丘常常走在前面,大概是因為丘的關系,他走路非常快。然后我們打車老大遠地去浦東那個餃子攤吃餃子和骨頭湯。吃完了回到你們家,繼續聊天,有時候到天亮。我們真的曾經是非常興致勃勃的人?!?/p>
“那是他們,他們是更加興致勃勃的人,你見過他們這樣的嗎,把游戲付之于精神世界。而且完全克服了一種出于沉溺的恐懼?!?/p>
“是啊,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曉凡想起來,她和丘分手的那段時間(是她提出的),丘和小林拿到了一筆不小的投資,他們當然非常興奮,全情投入地開發游戲,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最初只有他們兩個人,之后的事情曉凡不知道,直到前幾年聽說公司已經上市。可能對丘來說,他甚至都沒有機會顧及感情中遺憾的部分。當然曉凡也不會再有機會問他了。然而在后來漫長的時間里,她曾經反復思索當時為什么會分開,雖然沒有發生過任何具體的事情,卻確實有種不得不分開的需要,非常難以解釋,暫時地歸結為少年的無畏和對未來過分虛構的熱情。
一個從來不喜歡游戲的人,在當時卻為什么熱衷于冒險呢。她問自己。
外面的雨停了,烏云后面透出被稀釋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溫柔地映在李詩的臉上。曉凡想要繼續這個話題,她想要知道一些具體的信息。比如說那間公司現在的運作情況,當然,還有丘的情況,她想要談論那些具體的可被描述的日常。但是有什么在阻止著她,也在阻止著李詩。每當她們想要前進的時候,卻在后退,或者干脆繞開??赡苁且驗榇丝痰膶υ捴?,有一些非常暢快的東西,任誰都不忍心輕易打斷。
很快她們就一起喝完了半瓶酒,李詩沒有再詢問曉凡的意見,直接又要了半瓶,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紅雙喜,點了一根。很難想象她已經和丘還有小林一起變得有錢。曉凡也是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但這種意識也說不上有多么清晰。她當然也會回想起和丘一起從襄陽路服裝市場走出來,塑料袋里拎著兩條難辨真偽的李維斯501牛仔褲,然后再去隔壁的碟片店買幾張碟。但是這種回憶的意義難道僅僅在于和目前的生活形成對比嗎。甚至連對比都稱不上。小林或許要更踏實一些,他是他們中間第一個購買保險的人(很多年前),他熱衷于各種條款的關聯,字句之間的陷阱和可能性,那些東西和游戲程序代碼一樣,成為他的安身之所,可被確切衡量和描述的東西保護著他,使得他免于世界的打擾。很難說,李詩是否也屬于這個世界中的一部分,是否連同他們的女兒一起,被他屏蔽在了某個可被描述的安全距離之外。
“我待會兒要去接女兒,但是還有一點時間,我們還能再待一會兒。”
“我常常忘記你有孩子。那她算是可愛的年輕人嗎?”
“她太小了。她是個非常實心眼的小孩,我可以和她待上一整天,看她大笑或者露出得意的神情,她沒有那么愛玩游戲,其實是我在討好她多一點,或者說是我喜歡和她在一起玩游戲,這樣我們就能絲毫不尷尬地待在一起?!?/p>
“神經病,你尷尬什么?!?/p>
“我就是這樣的人啊,一個尷尬的人,也不是不開心,就是尷尬?!?/p>
“哈哈哈。”
“因為最近在做劇本的關系,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絲毫不帶稀釋的,有時候能具體到和某個人在向下的電梯里見到的第一面。倒不是懷舊,是希望在每個與大時代交錯的時間節點上找到一些意義,或者理想付諸流水的那個起點。想要談論。有時候我覺得,我,或者說我們,差一點就能實現自己的理想了?!?/p>
“什么理想?”
“很難總結,但可能是毫無壓力地浪蕩?!?/p>
“哈哈!那么我告訴你,現在比起沒有可愛的年輕人,更慘的事情是,沒有可愛的男人了!”(再也沒有一個和丘一樣的人能夠一起浪蕩)但是曉凡把這句話咽了回去。不要,絕對不要陷入具體而毫無意義的回憶中。她提醒自己。
“想起來過去我覺得很沒勁的年輕男人,甚至說是討厭和猥瑣的那些人,過了那么多年反倒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主流,又由于被賦予了自信的緣故,產生了另外一種精神面貌,還因此獲得了很多年輕女孩的青睞。就連我自己,都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甚至對他們產生了信任。但并不是說我就不疑惑了。我無法判斷自己的標準是否也是搖擺的,還是說歸根結底我是和他們一樣的人。”
“沒錯!一方面是這樣的,另外一方面來說,我們過去喜歡的那些人呢,他們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就消失了,不明白。”
“能和你這樣說說話真是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p>
現在那半瓶白葡萄酒已經又喝完了,她們應該可以再要一些,但是誰都沒有動。曉凡想不起來過去她們有過這樣的交談,她們的友誼曾經建構在更為具體的行動上,有一年的夏天她們甚至一起辦過游泳卡。但是她始終感到這些隨時都會消失,正如幾乎所有的友誼本來應有的屬性。當它消失的時候,除了短暫的嘆息,也不會牽動感情里其他的部分。而此刻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少年時代絕不曾有過的興致勃勃,帶著感慨,和一見如故的情緒。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但她清楚哪怕是被放大的細微,也是值得珍惜的。更何況,她相信此刻的李詩懷著和她一致的想法。
“時間正好,我要告訴你一個連我自己都感覺震驚的消息。我在和小林辦離婚。”
“什么!”
“是啊,這個過程漫長又拉扯,一旦仔細想起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真的非常吃驚。不過我和小林之間的問題始終存在著,并非因為我們是一個機器人和一個厭世分子的組合,而是在很久以前,我對他就沒有感情了??墒俏腋袅四敲撮L的時間明白過來,中間自然是做了不少錯誤的事情?!?/p>
“有其他人出現了嗎?”
“有,但其實根本無所謂是不是有具體的某個人。不過小林知道了這件事情,是我主動告訴他的。因為我特別愚蠢,自以為是的誠實。結果徹底激怒了小林。他認為這件事情可以修補,他把錯誤都歸結為出現了漏洞的游戲程序,傷腦子,耗精力,但是最終會補好。”
曉凡不知道李詩是否在等待她繼續發問。但是她靜默著,任何提問都顯得不合時宜,仿佛輕微的振動都會致使某種東西的坍塌,而她,或者說她們,都需要此刻是堅固的,禮貌的,不涉及任何具體的描述的——“嗯。”
“在小林的要求下,我換了手機號碼,和過去所有的朋友斷絕了聯系,他也暫停了工作。我們先是這樣面面相覷地待在家里,還有女兒。我配合著他們,打起了精神,也想要保護這個小小的宇宙。不得不說痛苦能夠帶給人奇怪的生命力。在這段被強制隔離的時間里,至少是平靜的,也能夠感覺到一些快樂?!?/p>
“你們三個人每天都在家里待著?”
“大部分的時候是在家里,除了家人之外也沒有和其他任何人來往。啊,我們也出去旅行了,去了沖繩,兩次,因為女兒很喜歡那里。最后當然還是失敗了。女兒回到學校上課,小林回到公司,但是我沒有再恢復和任何一個朋友的聯絡,直到現在。小林之前撂了很多狠話,現在都放下了,我們在認真地討論女兒的歸屬問題。如果我不那么窮就好了,當成為一個個體的時候,很多問題也會變得稍微容易一點?!?/p>
說到這兒,李詩停了下來,看了看時間,收拾起煙盒,叫來服務員買單。在這個停頓中,曉凡想起她們彼此第一次見面時(或許是那個時候),在丘和小林的租屋里,李詩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他們四個人切開一個西瓜,一起用勺子挖著吃。過了一會兒,李詩和小林去了里面的房間談話,談了很久,而她自己在外面,看丘打三國無雙。
走吧。她們站了起來,拍拍大衣,提起各自的包,站在咖啡館門口,利落地道別。
至于那間小超市,在回家的路上,曉凡幾乎完整地想了起來。
肯定是夏天,松江大學城剛剛建好的第一年,他們想趕在暑假結束之前開業。丘有一位中學好友的家在松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流氓,當時經營著一家網吧。后來曉凡交往了一位少年時代在松江鎮上度過的男友,還隨口打聽過那個家伙,男友說那個人確實很有名,人稱松江扛把子,比他大兩三歲,他中學里面一直非常希望加入他們——“你竟然認識他啊!”——他的口氣里滿是天真的嫉妒。
想起來要做小超市,多半是因為有一天凌晨他們四個人從家里出來,在馬路對面的好德里面買泡面,火腿腸,然后站在馬路邊抽煙,談論了一會兒丘和小林當時在日本便利店里打工時候的情形。還有好吃的牛肉便當。當時馬路邊種著很多泡桐樹,后來世博會前夕為了造園區都砍掉了。
丘很快找到了那位扛把子,解決了店面問題,便是用的他自己家空出來的街面房。小小一間。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出了一些錢,丘向家里借了兩萬塊錢左右。接著他們立刻在當地雇了配置簡單的工程隊,開始裝修。丘和小林住在了網吧里。曉凡第一次去看他們,小林不在,丘光著上半身,和工人一起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吃炒面。
為什么無法再和李詩談論起這些呢,她并不清楚。她們一定也是在見面以后才意識到,具象的回憶是無法談論的。她們被一種清醒的意識拉扯著,站在了遠處。合理并且禮貌的距離。涉及到丘,當然也是如此。那些動人的場景逐一變得模糊,非常殘忍,不可逆轉。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脫離物理存在的東西反而更加清晰,而且因為不能被描述,所以再也無法被剝奪。
超市裝修完成前的最后一天,曉凡和丘從麥德龍賣場進了第一批貨物。他們坐在租來的小面包里回到郊區,裝的貨物絕大多數是碳酸飲料,膨化食物,衛生棉和文具。工人們已經撤了,李詩和小林在打掃衛生。周圍的居民往來張望,駐足門口與他們聊天。到了傍晚,松江扛把子和另外兩個朋友搬來了一袋西瓜。
他們在鎮上吃了一頓火鍋,步行回到店里繼續干活。沿途經過剛剛建造好的學校,空無一人,不見燈火。蟲子在近處和遠處瘋狂地鳴叫。他們一直忙到凌晨,筋疲力盡以后,所有人就地躺倒。中間曉凡醒來一次,頭頂的日光燈全部開著,如同夢境。
她再次醒來是早晨六點。這是她大學最后一個學期的第一天,早晨八點有課。于是她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沒有洗臉,從架子上拿了一瓶礦泉水。地鐵還沒有通往這里,曉凡坐上了郊區的專線小巴。很多人正要趕往城市,她抱著書包被擠在窗邊。有人推開了窗,涌進來新鮮干凈的風。大片的工地,荒野,農田和綠化帶從她的眼前掠過。她想起來,走的時候沒有吵醒任何人,也沒有和任何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