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孤獨和救贖

【日本】千野拓政

九 村上春樹與孤獨、閉塞的共鳴

上回我們探討的是今天在東亞諸城市的青少年當中所能看到的共通的現象。他們閱讀文本的方法有變化（欣賞character），并且這個變化帶有讀者對作品閱讀需求的變化（尋求跟同好的交往）。其背后還存在著青少年心理的變化。這都是圍繞亞文化所發生的問題。其實，閱讀方式的變化，以及對作品要求的變化在純文學的閱讀上也能看到。其背后也存在著青少年讀者同樣的心理狀態。我覺得，村上春樹的愛好者閱讀他作品的方式是其中典型的例子。為什么呢？

村上春樹在海外主要通過翻譯被讀者接受。每個語言的翻譯都有不少出入。比方說，中文版當中，中國內地的林少華、施小煒和臺灣的賴明珠譯文多有不同。英文和其他語言的差別更不待而言。可是在各城市的問卷調查里，對“你喜歡村上春樹的哪些部分？”一問，幾乎所有的回答當中，“對人物的孤獨感有共鳴”“對作品的虛無感有共鳴”最多。a雖然譯文不同，但讀者的感受都相似。這好像意味著，除了村上春樹的作品本身以外，東亞城市年輕讀者的心里也存在著產生這種讀后感的因素。

不少人早已談到過村上春樹的作品帶有虛無感和孤獨感。其實，這跟他的氣質有關系。他本人帶有濃厚的孤獨感，也算是自閉癥spectrum的趨向。在此應該說明，我并不是說村上春樹是自閉癥的病人。自閉癥是為了把握現代人的精神狀態而產生的新話語。簡單地說，它指的是“不擅長于臨機的人際關系，而本能地優先自己的強烈欲望，或者保持自己的節奏”①。當中包括，癥狀比較重、不太適合于社會活動而該治療的人（所謂障礙性自閉癥）；也包括能跟社會適合不用治療的人（所謂非障礙性自閉癥）；后者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病”，說某種氣質也可以。精神科醫生本田秀夫說，現代社會的百分之十的人屬于這一種自閉癥。他們往往在一定程度上感到人際關系的困難，并帶有某種孤獨感。

以前所謂的亞斯伯格癥候群也是類似的癥狀。這個癥候群現在分類上被自閉癥吸收，成為它的一部分。根據一般的說法，亞斯伯格癥候群有如下三個特點：社交困難（social deficit），溝通困難（communication deficit）以及固執或狹窄的興趣（rigidity or restricted interest）。這些當然也是自閉癥的特點。他們大多數人智商很高，跟一般人沒有任何區別。著名的藝術家、文學家、學者當中也有不少亞斯伯格癥候群的人。他們當中也有障礙性和非障礙性的人。說實在的，所有的人多少都有如上氣質，只是它到了不適應于社會并需要治療的程度，這時才算某種“病”。這意味著社會上不善于人際交往，愛孤獨的人并不少。舉一個例子，醫生如何判斷你是自閉癥？就是根據美國精神醫學會所定的問卷DSM-Ⅴ問診，在分為A到C的三個欄目當中，每一欄有兩項以上符合的項目，則判為自閉癥。這意味著，有符合的項目但沒達到每欄兩項的地步的人可能更多。他們并不是病，但有愛孤獨、不善于跟人交往的趨向。

我只是覺得村上春樹本人，以及不少他作品里的人物也有這樣的趨向。問題在于這些孤獨的因素和閱讀文本的方式的變化、以及讀者對文學需求的變化到底有什么關系。

首先要確認，村上春樹本人有喜歡孤獨（社交困難）的趨向。他自己說：我“是比較喜歡一個人過日子的性格”，“結婚以后慢慢習慣跟別人一起生活”（《當我跑步時談些什么》）。而且他不喜歡跟別人一起運動，只喜歡一個人游泳或跑步。這些論述可以說是自閉癥趨向的表現。他還說：“我覺得寫小說在很多部分是某種治療自己的行為。”（《村上春樹拜訪河上隼雄》）。另外，他的小說里面也有這樣的看法：“說到底，寫文章并非自我診療的手段，充其量不過是自我療養的一種小小的嘗試。”（《且聽風吟》）他有可能自覺自己的趨向。

結果，他的小說里面就有不少帶有自閉癥趨向的描寫。在此舉幾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自傳因素比較強的作品《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的幾個描寫：

“我開始跑圖書館，一本接一本看那里的書。一旦翻開書頁，中途便再也停不下。書對于我簡直如毒品一般，吃飯時看，電車上看，被窩里看，看到天亮，課堂上也偷偷看。”②

主人公“我”的讀書行為表示主人公“固執或狹窄興趣”的氣質。他好像帶有自閉癥的趨向。下面的例子也一樣：

“你肯定喜歡一個人在自己的腦子里考慮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且不大喜歡被人窺看。這也許因為你是獨生子的關系。你習慣于獨自考慮和處理各種事情，只要自己一個人明白就行了。”③

女朋友泉批評主人公帶有的“社交困難”，換句話說即自閉癥的趨向。而且看下面的例子，主人公確實有這樣的趨向：

“我比過去還要深地蜷縮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散步，一個人去游泳池，一個人去聽音樂會和看電影。習慣以后，也不怎么覺得寂寞或不好受。”①

主人公不習慣社會的性格，也就是“社交困難”的趨向。如上例子都說明這個小說的主人公如何不善于人際關系，愛孤獨。

村上春樹在中國最受歡迎的《挪威的森林》里也有同樣的例子，是主人公和他女朋友的朋友玲子的對話：

“喜歡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書。”

“喜歡一個人做事嗎？”

“嗯——或許。”我說，“以前我就對同別人配合的活動不感興致。那類活動，無論哪樣我都沉不下心，覺得怎么都無所謂。”②

這是描述不能適應社會的孤獨的主人公，算表示“社交困難”的趨向。這部小說除了他以外，還出現不少帶有自閉癥趨向的人物。下面的三個例子都描寫這樣的人物。

“得我們這種病的人，有不少人學專長……”③

這是女主人公直子和玲子給主人公“我”介紹住院的人的情況時的對話。說明住院的人們雖然僅身上帶有病，但是智商很高。

這食堂的氣氛，類似特殊機械工具的展覽會場：對某一特定領域懷有強烈興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場所，交換同行間才懂得的信息。④

這是主人公對住院的人的感想，也表示著住院的人們帶有“社交困難”的樣子。

“我們企圖通過你來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去，結果卻未能如愿以償。”⑤

這是女主人公直子對男主人公“我”說的話。同樣表示著她的“社交困難”。

如上三個例子都描述主人公“我”、女主人公直子和住院的人們都帶有自閉癥的趨向。對這一點來說，《挪威的森林》與其說是戀愛小說，不如說是描述帶孤獨感的人治愈心理傷害的過程的小說。

《舞！舞！舞！》里面也有不少同樣的例子。下面是主人公“我”和女朋友的對話：

“我是非常喜歡這樣你我兩人在一起，但并不樂意從早到晚都守在一起。怎么回事呢？”

“唔。”

“不是說和你在一起感到心煩，只是恍惚覺得空氣變得稀薄起來，簡直像在月球上似的。”

……

“反正我有時覺得空氣變得像在月球上一樣稀薄，和你在一起。”

“不是月球上空氣稀薄，”我指出，“月球表面壓根兒就沒有空氣。所以……”①

女朋友說：“空氣變得像在月球上一樣稀薄”，這意味著，雖然喜歡你，但是跟你在一起有時候感到某種隔閡。但主人公回答說：“不是月球上空氣稀薄，月球表面壓根兒就沒有空氣。”他不能理解她的言外之意，只能了解文字上的意思。這也是自閉癥的特征之一 ——交往困難。

這樣表示孤獨的描寫在村上春樹的作品里數不清。村上春樹描述的孤獨和閉塞感不外是不善于人際關系、不適應社會的人的苦楚。我說它帶有自閉癥的趨向的意思就在這里。重要的是村上的愛好者對如上作品里的人物的孤獨、不圓滿的結局、帶有虛無感的故事情節產生共鳴。這個趨向在日本和其他東亞的城市的讀者中都同樣能看到。

十 村上春樹與治愈、救贖的感覺

從閱讀方式來分析，村上春樹的作品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村上春樹一邊描述帶有孤獨和閉塞感的人物，一邊發出信號：“這樣也可以”“你被允許”。比如，在《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有如下描寫：

在她（主人公的女朋友島本同學——引用者）面前，我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說什么好，無從判斷。我想冷靜，想開動腦筋，但都做不成。感覺上自己總對她說錯話做錯事，而無論我說什么做什么，她都浮現出仿佛將所有感情吞噬一盡的迷人微笑看著我，就好像在說“沒關系，這樣可以的”。②

主人公“我”覺得自己不順利，但從女朋友的微笑感受到“沒關系，這樣可以的”。村上的愛好者大概對這樣的部分感到“治愈”或“救贖”。這樣的描述從他初期的作品以來一直存在著。比方說，處女作《且聽風吟》里的句子，如下。

但我還是這樣想：如若進展順利，或許在幾年或十幾年之后可以發現解脫了的自己。③

譯文上的“解脫”，原文就是“救贖”。村上的這種“治愈”或“救贖”有兩個特點。一個是，他不是鼓勵說拼命努力，而是肯定現在的狀況，說“你不用拼命，有時候應該等待著”。另一個是，他說：“最后說不定成功，其實輸了也沒問題，這樣也可以。”下面《奇鳥行狀錄》里的描述確是談到這個問題：

……那就在那里，我想，那就在那里，在那里等待我伸出手。需花多長時間我不知道，需花多大力氣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須停住腳步，必須設法向那個世界伸出手。那是我該做的。必須等待的時候，就只能等待。本田先生說。④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里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化作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許這里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無所謂。”我以輕微然而果斷的聲音對那里的某個人說道：“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尋求的東西。”⑤

另外，學者小森陽一也在分析《海邊的卡夫卡》的時候承認，讀者對村上春樹的作品感到“治愈”或“救贖”。他這樣說：

小說家角田光代對小說《海邊的卡夫卡》感到“暴力的無意志的意志”。而這部非常暢銷的小說的大多數讀者，不知為什么感到“治愈”與“救贖”。①

在東亞5個城市的問卷調查當中，問“你喜歡村上春樹的哪些部分？”時，回答“感到某種治愈，安慰或救贖”的人不是最多。在上海，回答者126人當中有40人（第六名），在北京96人當中有30人（第三名，另外有兩個人數相同的回答），在臺北102人當中有47人（第四名），在香港65人當中有6人（第八名），在新加坡45人當中有4人（第八名）。雖然每個城市都有出入，但人數基本上跟回答“故事情節好”“思想有深度”“氣氛很酷（cool）”“對話、舉措很瀟灑”的差不多。其實在自由記述欄里的回答和采訪里的發言，提到“救贖”和“治愈”的人并不少。下面舉其中一些例子：

“在其特有氛圍之中，你能感到也許這小說只是為你而寫，直達你的心，卻又無法告訴你該如何。所以，結局變成了‘就這樣吧。”②

“有關心靈的文字。構建一個時空，讓人能夠看到、讀到自己，抑或知道有所陪伴的東西或事情。”③

“作品講述的情節也許并不復雜，但通篇給人純粹、窒息般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地融入到主人公的心境里，也有著相同的體驗，所以每次合上書頁回到現實中的時候都會有種浮出水面的鮮活感，進而像具有某種治愈系功效，深感快慰。”④

“村上春樹的書安慰了我的心。書中男主角那帶著困惑，卻不害怕，淡泊無為中卻自有一番堅決的態度，使我感到，事情還是有希望的。”

“看完他小說我心里會很平靜。所以我很喜歡這樣子。”⑤

“令人心安。”⑥

當然不能簡單地概括上述回答的含義。只是我覺得，如上回答至少可以說是對“孤獨感”或“虛無感”的共鳴。這可能因為村上的作品不是提示絕望，而是描述今天的社會、說明不能簡單地找到出路的緣故。在找不到出路的彷徨里，村上春樹肯定主人公說“這樣也可以”“輸了也沒問題，也可以的”。這樣的描述雖然不能給讀者指示“出路”或“希望”，但可能成為某種“治愈”或“救贖”。

“在踏入社會以后，難免會感受到理想和現實激烈碰撞以后所產生的虛無感，村上的小說教誨人們與這種虛無感、孤獨感和平相處。教誨人在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里有尊嚴地活下去，而不是走向徹底的頹廢和沉淪。”

“心很靜，更加明白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讀后自己會有很奇怪的滿足感。里面的對白很有啟示性；人生虛空。”⑦

“實話說，我并不是能對村上春樹的小說讀得很懂，但是在字里行間，可以體會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主人公有過的迷茫和悵惘，我們仿佛也有過，也曾迷茫過，經歷

過。”①

包括日本在內，不少東亞城市的讀者確實對他作品里的“孤獨”和“虛無”共鳴，并對類似“這樣也可以”向你伸出手的描述感到“療愈”或“救贖”。他們喜歡村上的理由好像在這里。我在上面說過，現代以來純文學的讀者一直期待著通過作品接觸到人或社會的真實。那么，村上春樹愛好者閱讀文本的方式跟以前文學作品的讀者多么不一樣。

進一步說，村上愛好者不只是欣賞作品，還互相聯系一起做活動。比方說，在日本，每年接近諾貝爾文學獎公布的時候，愛好者會聚在一起交流，并嘗嘗村上作品里出現的菜。在中國把村上的愛好者稱為“村民”，在網絡上互相交流聊天。這些活動跟青少年的同人活動非常相似。（請想一下，除了故事情節以外，他們也著重跟同好們的交流。如果自己發表的意見好，及時得到巨大的反應，他們便從中獲得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感覺。）至少可以說，莫言和大江健三郎的愛好者不會做這樣的活動。

從如上村上愛好者來看，文學作品的讀者群也好像已經開始變化。村上春樹可能是能適應讀者群的變化的極少數作家之一。也許，這是他在全世界受歡迎的一個重要的原因。那么，亞文化和文學上的變化到底給現代文學文化帶來何等影響？下一期我們將從動員方式的角度來分析現代文化的變遷，并探討今天共通的文化現象的意義。

a 回答“對人物的孤獨感有共鳴”的村上春樹的愛好者（問卷上回答喜歡或比較喜歡村上春樹的人），在上海126人當中有95人，在北京96人當中有63人，在臺北102人當中有80人，在香港65人當中有25人，在新加坡45人當中有20人，都是第一名。回答“對作品的虛無感有共鳴”的愛好者，上海64人，北京41人，臺北68人，香港24人，都是第二名。在新加坡稍微不同，占第二名的回答是“思想有深度”16人。回答“對作品的虛無感有共鳴”的有6人。

① 本田秀夫：《自閉癥spectrum》，softbank新書，2013年。

②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第2章，主人公的獨白。

③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第3章，女朋友泉對主人公說的話。

①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第5章，主人公的獨白。

② 《挪威的森林》第6章，主人公和玲子的對話。

③ 《挪威的森林》第6章，玲子對主人公說的話。

④ 《挪威的森林》第6章，主人公的感想。

⑤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第6章，直子對主人公說的話。

① 《舞！舞！舞！》第1章，主人公和女朋友的對話。

②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第12章，主人公的獨白。

③ 《且聽風吟》第1章，主人公的獨白。

④ 《奇鳥行狀錄》第二部預言鳥篇。

⑤ 《奇鳥行狀錄》第二部預言鳥篇。

① 小森陽一：《村上春樹論——細讀〈海邊的卡夫卡〉》平凡社新書，2006年。

② 上海，問卷調查的自由回答。

③ 上海，問卷調查的自由回答。

④ 北京，問卷調查的自由回答。

⑤ 臺北，采訪時的發言。

⑥ 香港，問卷調查的自由回答。

⑦ 上海，問卷調查的自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