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朋川
民國瓷器中最具文化特征的當屬時裝人物畫瓷器,時裝人物畫瓷器展現了民國初期的新時尚,在瓷繪上采用了艷麗而豐富的新粉彩技藝,使中國瓷器人物畫展現了劃時代的新面貌。
時裝是近代出現的服裝現象,約在17世紀,巴黎成為時裝中心,以后由歐美蔓延到亞洲,中國的時裝由產生到現在只發展了近百年的時間。隨著清王朝的覆滅和中華民國的建立,中國人從古裝的禁錮中走出,作為東方大都會的上海最早出現了時裝熱,時裝人物畫瓷器也應運而生。時裝人物畫瓷器的興起,與“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密切相關,
“新文化運動”對舊禮教進行了深入的批判,瓷器上原先畫的古裝人物等舊題材,日益不受新主顧的青睞。時裝人物是“新文化運動”洪流中的弄潮兒,他們是以時裝為群體的共同表記,時裝和時裝人物也在瓷器上留下了時代的印跡。
我對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的注意與研究,是由一件涂滿紅油漆的大瓷瓶引起的,這件涂著紅漆的瓷瓶下部剝落出小塊畫面,露出一些女子穿的裙褲。出于好奇心,我買下了文物商店的這件瓷器,用香蕉水慢慢洗掉了瓷瓶上的紅漆。隨著瓷瓶上畫面的逐步露現,帶給我愈來愈大的驚喜,瓶腹的正面畫著一個女子坐在椅子上拉手風琴,四周的女子、小孩在圍觀和傾聽演奏,這在當時是時髦新鮮的事情。瓷瓶的肩部畫著兩面交叉放置的旗子,一面是五色旗,這是中華民國早期的國旗。另一面是十八星旗,經查證,這旗上的十八星原代表全國十八個行省,也曾臨時作為中華民國最早的旗幟,在1912年則成為中華民國的陸軍旗,這是民國早期陸軍旗的珍貴資料。畫面左上方有行書題書“美色清華,已未夏洪步馀作。”為民國八年(1919)夏天的作品,時值“五四”運動蓬勃開展,也是“新文化運動”高漲之際,這件繪著女子奏手風琴畫面的瓷瓶,透露出時代新潮的氣息。從題材內容到藝術表現都開啟了瓷器新風,并且在我的眼前展現出一個新的收藏領域。
收藏靠眼光、靠恒心、靠人緣、靠機遇,當然還要有起碼的財力。然而在民國瓷器中繪著時裝人物畫的寥若晨星,收集之難猶如摘星。由于我平時廣結人緣,我的家人和各地同好、朋友、學生關心和支持我的這項收藏,替我留意察訪收集,西到甘肅、青海,北到北京,南及浙江、江蘇,散落四方的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也就隨緣而至。歷經六七載的收集,已蔚然可觀。我收到的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有著各種器型,主要的樣式有從清代觀音尊演變而來的雙耳大瓶,也被稱作“撣瓶”。也有器型較小的瓷觀音瓶,還有花觚、蓋罐、帽簡。這些器都是成雙成對的,繪著圖像相同的時裝人物畫,但一對瓷器上的圖像作左右朝向,這是傳統藝術中寓意和合成雙的富有特色的表現手法。除了以上成對配置的器型外,有鑲于木掛屏上的彩畫瓷片,瓷片的形狀有八角形、葉形、菱花形等。還有茶壺、小杯、肥皂盒、粉盒等小件容器。偶爾還收集到塑有時裝人像的瓷花插。瓷器上的時裝人物圖像以鮮艷亮麗的粉彩繪成,有著多層次的濃淡變化,透出現代繪畫的氣息,稱作“新粉彩瓷畫”。(圖七)
粉彩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主要作為婚禮嫁妝和喜遷新居的陳設品,這類瓷器的使用者大多應是青年人,他們最易接受新事物,也崇尚新事物,成了購買時裝人物畫瓷器的主要顧客群,在瓷器上繪制了形形色色時尚人物的生活和活動場景,迎合了民國早期城市青年的審美意趣。
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在經濟價值上雖然遠不能和官窯瓷器相比,但我是作為保存一種特有文化來進行這項收藏的,著眼于這種瓷器上反映出的民國早期特有的時尚習俗。在漫長的歷史中生產過數不清的物品,唯有反映各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典型物品才有保存意義。
民國以前的瓷器上的畫面,多繪山水、花鳥和吉祥圖案,人物畫相對較少,人物畫的主角是文人雅士、道釋和戲曲故事人物。很少表現家庭生活,更少畫現實生活中的家庭婦女。在瓷器上畫身穿時裝的摩登女性,在中國陶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只有在民國初期這段時間里才集中地制作生產時裝人物畫瓷器,這類大多數是有題跋紀年的,最早的題記是丙辰年(1916),時值民國五年,在這年的3月,袁世凱被迫宣布取消帝制。6月,袁世凱在世人唾罵聲中死去,封建君主專政也徹底結束。新風時尚不可遏制地蓬勃發展,社會上興起移風易俗的熱潮,新生的市民階層孕育著新的審美觀念和追求,追逐時髦漸成沿海城市市民的風氣,作為東方大都會的上海領先掀起時裝新潮,他們厭棄畫著陳舊內容和古裝人物的瓷器,這給飽經動亂而日益凋蔽的景德鎮瓷業找到新的商機,時裝人物畫瓷器就是為了適合新市民的欣賞趣味而產生的。
這股時尚新潮一直延續至抗日戰爭的前夕,在這前后十余年間,正是民國早期時裝人物畫瓷器最興盛的時期。我的時裝人物畫瓷器藏品中,題記年代最晚的為戊辰年(1928),也就是民國十七年。有戊辰年題記的時裝人物畫瓷器是畫著《游園圖》的深腹蓋罐,圖中婦女的服飾已擺脫了古裝的模式,發型變短,衣服領口放低,袖短露上臂,裙高露小腿,不再把身體包得十分嚴密,時裝人物堂皇地登上歷史舞臺。時裝人物畫瓷器只是在民國時期的十多年中曇花一現,卻多姿多彩地描繪了時裝人物初生乍起時的眾生相,這些瓷器上的時裝人物畫有著豐富的題材內容:有的繪時髦女子卓立人群在演奏手風琴;有的繪眾女休閑賞玩籠中學舌八哥鳥;有的繪新式女子對鏡觀看新剪短發;有的繪兩個姑娘在頭上插花,相互比看妝扮。在兩件瓷器上還各畫著女魔術師表演節目的新穎別致的場面。女魔術師們的額發梳成劉海式,上穿坎肩,下著馬面裙,手提“文明”棍(拐杖),有的將手伸進作為魔術道具的大布包裹中,以嫻熟的手法演變魔術,當時女子變魔術可以作為體面風光的事繪在瓷器上。
《摩登女郎出游圖》是時裝人物畫瓷器常見的畫面題材,有的描繪婦女們在夏日下手持綢陽傘結伴出游;有的描繪婦女手推坐著兩個小孩的藤車,前有少年背繩拉車,攜童在街上漫游的情景;還有的描繪全家女眷和孩童跑前隨后地在花園中冶游。《嬰戲圖》是瓷器人物畫的傳統題材,孩子們有的頭戴貝雷帽,有的手搖五色旗,有的吹奏小洋號,有的提著小花籃,已經散發出現代生活的氣息。
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還真實地再現了當時穿時裝的紳民們所生活的環境,時裝人物的活動多以花園洋房為背景,精心地畫出水泥做的尖頭塔形柱、起伏有致的圍墻、蜿蜒逶迤的長廊和有著花飾柱頭的廊柱、制作精巧的石欄桿或木質的欄桿、圓形過道門、懸掛在粉白墻上的各式壁燈、細巧而互相疊合的百頁窗、五色斑斕的彩色玻璃窗、垂吊著紫藤花的棚架。花園中綠柳、紅桃、青松、翠柏等樹木參差掩映,但室內陳設卻處處遺存著舊文化的樣式,置于案頭的線裝書、鼓形鏤空瓷凳、長方形的漆枕、精致的紅木家具、飾有團花的織錦窗簾、荷葉形的瓷盤和有著紅木托座的橙色瓷花盆、樹根制成的高腿花盆架,全部盛貯著往時的氣息。洋式用品也占有不少位置,歐式木躺椅和藤編圈椅、帶著各式玻璃罩的壁燈、鐵管制成的折疊椅和放置花盆的高架、西式獨腿三足圓桌、以鐵條盤出弧形花紋的鐵門,透露出西方文化的風采,在摩登家庭中處處能看到中西文化交錯的特殊現象。時裝人物畫瓷器反映出這一時期時尚風俗的演變,展現了民國瓷器的特色。
時裝人物畫瓷器又是一部民國早期的時裝發展演變史。民國初年留存至今的時裝人物照片已很稀有,過去被忽視的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對研究民國初年的風俗演變和時裝發展情況,難得地提供了大量具體的形象資料。在1916年繪制的時裝人物畫瓷器上,婦女們的發髻低平、寬鬢長垂,身穿高領緊身長襖,這種式樣的服裝有“文明新裝”之稱。在丁已年(1917)的瓷器上畫的女子,許多梳著燕尾式前劉海的發型,這是民國初年青年女子流行的發式之一。到了已未年,也就是1919年,正值“新文化運動”高漲之際,這一年爆發了偉大的“五四”運動。有著“已未年夏月”題款的一件腹深蓋罐瓷上繪制了《梳妝剪發圖》。圖中有一女子坐于方桌前,手執玻璃小方鏡,細看剪過的頭發樣式,新剪出發型是變化了的前劉海式,順著額頭分開下飄兩縷輕盈的鬢發。衣領開始放低,衣袖也微向上收,已不再忌諱露出臂腕。我最近收藏的一件作于戊辰年(1928)的瓷蓋罐,上面畫的女子已是現代裝束,頭發剪得很短,只在腦后扎兩個垂下的小發髻,衣袖很寬大,露出半截小臂,上衣變短,下緣收至腹部,衣裙也變短,裙擺剛能遮膝,露出的小腿上穿著各色的長筒襪子。女孩還穿寬而短的褲子。這些充滿青春氣息的時裝,宣示著與古裝時代的徹底告別。
據我對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上題字的審視考察,從中發現了一批繪制民國時裝人物畫的畫師,瓷器上有作者款識的近20人,其中以洪步余繪制的作品最多。洪步余也是最早在瓷器上繪時裝人物的作者之一,而且始終是民國瓷器從事時裝人物畫的主要作者,在“五四”運動前后,他畫了一些反映新女性生活的重要作品。一直到1928年,他仍然還在繪制時裝人物畫瓷器。洪步余的人物畫繪制技術也稱得上精良,可稱是繪制民國時裝人物畫瓷器的代表畫家,為民國早期繼吳友如之后出現的一位風俗畫畫家。無論從內容題材或繪畫技法來看,民國早期瓷器上的時裝人物畫,將中國陶瓷藝術中的人物畫推上了新的高峰。時裝人物畫是民國瓷器獨有的題材內容,它是新文化沖擊舊文化而迸射的火花。這一閃即逝的火花,我有緣看到了,我有心采集了,匯成明麗的光芒,反映出時裝人物畫瓷器是民國瓷器的一個耀眼的閃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