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姚小鷗
[摘要]“孔子刪詩”是《詩經》學史上的重大公案。傳世文獻的重新解讀和出土文獻的利用。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文獻中的“詩三百”非實指其數,而是極言其多的一個“成語”。《國語》載《商頌》十二篇可證兩周之際所存詩篇數目遠非今比。一般認為,孔子整理《詩經》在其晚年,然據《孔子世家》,孔子47歲時已開始修訂詩書。近年出土文獻尤其是“清華簡”中《詩經》類文獻的公布,促使人們對歷史上“逸詩”問題重新考慮。劉向校書時,以“中秘書”三百余篇去重留存今本三十二篇,從方法與數量上皆與孔子刪詩相類。
[關鍵詞]孔子刪詩;詩經;二重證據法;出土文獻;清華簡
[中圖分類號]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4-0001-04
“孔子刪詩”是《詩經》學史上的重大學術公案,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史記》。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說: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史記》中關于《詩經》系孔子刪定的記載,為《漢書·藝文志》所采信。三國時,吳人陸璣作《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其中敘述“四家詩”源流,言《毛詩》時稱:“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由此,“孔子刪詩”成為這一學案的經典表述。
首先對“孔子刪詩”說提出質疑的,是唐人孔穎達。他在為鄭玄《詩譜序》所做的《疏》中指出:“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馬遷言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也。”孔穎達提出的“書傳所引之詩”問題,基于文獻統計,所論頗為有力,在后世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歷代學者如鄭樵、葉適、朱彝尊、崔述皆依此反對“孔子刪詩”之說。雖有歐陽修、馬端臨、顧炎武、王崧為“刪詩”說多方辯解,終未能動搖孔穎達立說之本。
近代學術史上,孔子是否曾經“刪詩”的問題,也是學者的重要關注對象。1925年至1926年左右,古史辯派重新探討中國早期歷史的時候,學者對這一問題多有討論,相關文章錄入《古史辯》。張壽林在《(詩經)是不是孔子所刪定的?》一文中,持否定孔子刪詩之說觀點。胡適的《談談(詩經)》亦持此論。由于胡適的學術地位,否定孔子刪詩說在當時成為定論。雖有個別學者如華鐘彥先生極力反對,亦難挽狂瀾于既倒。
回顧學術史,反對“孔子刪詩”說者最重要的一條論據,是文獻中“詩三百”一語的存在。孔子屢言“詩三百”,見于《禮記》和《論語》等先秦文獻。《論語·為政》篇載孔子語:“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在《論語·子路》篇中,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禮記·禮器》記載孔子論及“詩”與“禮”的關系說:“孔子曰:‘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大饗之禮,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饗帝。毋輕議禮。”論者據此以為,孔子既屢言“詩三百”,說明在孔子以前已經存在一種篇數約為三百的《詩經》文本。以“詩三百”為《詩經》專名,“三百”為《詩經》篇數,似成為學界共識。此說與文獻引《詩》之疑相互支撐,幾將孔子不曾“刪詩”之說鑄為鐵案。然而考察文獻可知,這一認識實為誤解。
先秦文獻中“三百”聯言的詞語,出現頻率很高,往往并非實指,而是極言其多的一種修辭手段。從詞匯學的角度來說,它屬于王國維先生所言“成語”。王氏在《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中,首先揭示了先秦文獻中的這一語言現象。王國維說,《詩》《書》中“成語之意義,與其中單語分別之意義”有所不同。《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關于《詩》《書》成語的論述是孟子“不以文辭害”(《孟子·萬章上》)說的現代學術表達。
作為“成語”的“三百”,在先秦文獻中最為典型的用法,莫若《左傳》關于魏擘“距躍三百”“曲踴三百”的記載。《左傳·僖二十八年》記晉軍攻人曹國后,大將魏肇嚴重違犯軍紀,且胸部受重傷。晉文公“欲殺之,而愛其材。使問,且視之。病,將殺之。”“病”為受傷極重之意。魏輩知文公意,“束胸見使者”,“距躍三百,曲踴三百”,以示尚健,從而保住了性命。關于“距躍三百,曲踴三百”的意義,杜預對此注解說:“距躍,超越也。曲踴,跳踴也。百猶勵也。”孔穎達為《左傳》所作《疏》指出:“以傷病之人”“不可為六百跳也。”其實,用力連續跳高、跳遠六百次,不但重傷者不可能,對于身體強健者也是難以做到的事。
“三百”一語在《詩經》中不乏用例。《小雅·無羊》有“三百維群”,《曹風·候人》有“三百赤芾”。《魏風·伐檀》中,“三百”一語三見,即:“胡取禾三百廛兮?”“胡取禾三百億兮?”“胡取禾三百困兮?”以上所用,皆極言其多,是一種文學性的修飾語言。倘以為“三百”系實指,并用來釋讀相關詩篇,則不免焚琴煮鶴之譏了。
討論“詩三百”的問題時,經常被引用的材料還有《墨子·公孟》篇的“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應當注意的是,《墨子》這里所說的“詩”,是泛指先秦禮樂文化制度中綜合藝術的術語。“誦、弦、歌、舞”達“三百”之多者,言其大肆演樂,與“孔子刪詩”中的“詩”(特指作為文學文本的《詩經》)含義是不同的。否則,“舞詩”即不能成辭。
由上述可知,孔子所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意為:詩有許多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思無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意為:讀詩很多,不能治理內政、行使外交;讀得再多,也沒有什么用處。總之,《論語》等記載孔子所言“詩三百”一語,既不能證明孔子之時或之前已存在數目為三百篇的《詩經》文本,自然不能據此否定“孔子刪詩”之說。
既然孔子之前所存“詩”篇數目完全可能大大多于三百,那么,為什么會出現“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這一文獻統計現象呢?我們認為,這是戰國時期的傳《詩》統緒使然。王國維先生指出,孔子之后,“詩”之傳承有“詩家”與“樂家”之別。他說:“詩家習其義,出于古師儒,孔子所云‘言詩、‘誦詩、‘學詩者,皆就其義言之,其流為齊、魯、韓、毛四家。”“孔子刪詩”,是“詩家”成立過程中的標志性事件。《詩經》由孔子刪訂后,篇目確定。孔門弟子及其后學皆據此傳承,孔子所定《詩經》文本建立起了在先秦儒學中的經典地位,從而影響到其后各種文獻的引《詩》。
《史記·儒林傳》說:
孔子既沒,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卿相師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鰲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天下并爭于戰國,儒術既黜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猶弗廢,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
《論語》為“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孟子》《禮記》之屬,秉承儒家學統,人所周知。至于《左傳》,杜預《春秋序》說:“左丘明受經于仲尼,以為經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由此可知,《左傳》為經典儒家文獻無疑。《左傳》的成書年代,王和教授考證當在戰國中期的公元前375至公元前360年之間,與《孟子》等相近。《國語》向來與《左傳》相表里,有《春秋外傳》之稱,其學派歸屬與《左傳》相同。各種儒家文獻引詩時,遵用孔子所傳之本是合乎邏輯的。這就是崔述所言“《論》《孟》《左傳》《戴記》諸書”,“所引之詩逸者不及十一”的歷史文獻背景。
即使不考慮儒家學統的影響,對文獻所見先秦“逸詩”數量的一般性統計,也不能簡單地用來否定“孔子刪詩”之說。《商頌》的存留情況即為最明顯的證據。《國語·魯語》記述魯大夫閔馬父之語日:
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日:“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先圣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日“自古”,古日“在昔”,昔日“先民”。
據上引《國語·魯語》:“正考父所獻《商頌》有12篇之多,而今本《詩經》中的《商頌》僅存5篇。刪落的七篇在‘逸詩中罕有所見。這是《詩經》編定時經過刪削的鐵證,也是《詩經》編輯年代的一個重要坐標。”如果仔細考校,正考父所“校”十二篇為“商之名頌”,則可見到兩周之交,宋人所存之頌詩遠不止此數②。僅此,即可知崔述《洙泗考信錄》所言文獻引詩“逸者不及十一”之論,在統計方法的使用上有很大的片面性,其結論不可信據。
近年相關出土文獻的陸續公布,促使人們對“孔子刪詩”說進行新的思考。2004年,《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中公布了兩篇逸詩,整理者名之日《交交鳴烏》和《多薪》。這兩篇逸詩在內容表達與詩歌形態上皆與現存《詩經》極為相似。包含多篇逸詩的《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耆夜》篇的公布,提示先秦逸詩的研究將有重要突破。《耆夜》篇中有關五篇先秦詩作的內容如下:
(武)王夜(舍)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日《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王夜(舍)爵酬周公,作歌一終日《鞴乘》:“鞴乘既飭,人服余不胄。士奮甲,緊民之秀。方壯方武,克燮仇讎。嘉爵速飲,后爵乃復。”
周公夜(舍)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日《央央》:“央央戎服,壯武赳赳。毖精謀猷,裕德乃救。王有旨酒,我憂以浮。既醉有侑,明日勿幅。”
周公或夜爵酬王,作祝誦一終日《明明上帝》:“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不顯來格,歆厥裎盟……月有盈缺,歲有歇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
周公秉爵未飲,蟋蟀口降于堂,[周]公作歌一終日《蟋蟀》:“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口口,口口口荒。毋已大樂,則終以康。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方。蟋蟀在席,歲蟊云莫。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罹惟。蟋蟀在舒,歲蘺[云]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毋已大康,則終以惺。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惺惟。”
上引五篇詩中,四篇為今本所無者,與今本《詩經》風格相似。其所差異者,雖值得深入研究,但不可否定其可信度。《耆夜》篇載周公所作之《蟋蟀》,與今本諸多相似,或是不同抄本。另一種可能是,今本系從周公詩改作而來。此本與今本的關系,恐怕就是《史記》中所涉及的“重本”了。按西漢末年,劉向校書時,曾遇有類似的文本情況,及類似處理方式。劉向在給皇帝的上書中談到《荀子》一書的整理時說:“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以定殺青簡,書可繕寫。”劉向整理《荀子》時的“中秘書”待選篇目情況與其定本選篇比例,恰與孔子刪詩的情況相類,歷史竟有如此驚人的相似。這并非偶然,而是由文獻傳承的內在規律所決定的。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中《詩經》類文獻的公布,則使學術界不能不以新的眼光審視這一重大學案了。不夸張地說,這部文獻將使“孔子刪詩”這一論題的討論產生帶有根本性的改變。
《清華大學簡藏戰國竹簡(叁)》中的《詩經》類文獻包括《芮良夫毖》與《周公之琴舞》兩種。前者錄“毖詩”兩啟;后者共錄歌詩十“啟”,包括“周公作多士敬毖”之“元納啟”與“成王作敬毖”九啟。“成王作敬毖”的每啟相當今本《詩經·周頌》之一篇。何以知之?蓋由其中之“元納啟”系今本《周頌·敬之》別本,其余今皆不傳。從統計的角度來說,
《周公之琴舞》中的詩篇數目與今本《詩經·周頌》所存相關篇目恰為十一之比。這不能完全說是偶然的現象。
《周公之琴舞》在《詩經》學史上的另一重意義在于,其文本形式與今本有明顯相異之處。以下列“成王作敬毖”之“元納啟”與今本略作比較,以資證明:
成王作儆毖,琴舞九林。元納啟日:敬之敬之,天惟顯幣,文非易幣。毋日高高在上,陟降其事,卑監在茲。亂日:通我夙夜不逸,儆之,日就月將,教其光明。弼持其有肩,示告余顯德之行。
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日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在茲。維予小子,不聰敬止。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
可以看出,簡本與今本最明顯的區別是,簡本將全篇分為兩部分,后一部分為今本《詩經》所無的“亂辭”。這一文本形式與先秦文獻記載可以相印證。該篇的這一形態特征說明它屬于早期“詩家”文獻。從“孔子刪詩”角度來審視,《周公之琴舞》的文本價值之一是,它證明司馬遷“去其重”說的另一含義,即從各篇內容相關或相似的組詩中選取有代表的篇章。
應該指出的是,從研究“孔子刪詩”問題的角度審視先秦逸詩,不能局限于“詩家”所傳,樂家傳本亦當納入視野。《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中有《采風曲目》一種,系六支簡組成。方建軍教授在馬承源先生整理本的基礎上確定了其所載三十六篇樂曲的篇名,有《子奴思我》《碩人》《出門以東》《君壽》及《道之遠爾》等。這組竹簡多有殘損,推測全部曲目當在45左右。
到目前為止,人們對《采風曲目》的文獻性質仍缺乏足夠的認識。整理者馬承源先生曾猜測它們是孑L子刪詩之余。由于馬先生未就此展開論述,又未給予該篇恰當命名,故其說影響不大。
我們認為,《采風曲目》所載篇名與今本《詩經》既有重合(《碩人》篇)者,又有相似者(如《出門以東》與《鄭風·出其東門》等),當屬于現已失傳的先秦樂家傳詩文獻,這是歷代學者爭論“孔子刪詩”說時未曾聞知的。
在討論“孔子刪詩”時,學者關注到《論語》所載孔子對《詩經》的整理。多數人只關注到《論語·子罕》篇的一段話,即孔子所說:“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孔子“自衛反魯”的時間,楊伯峻先生考證說:“根據《左傳》,事在魯哀公十一年冬。”這時已到了孔子的晚年。華鐘彥先生獨于《孔子未曾刪詩辯》中指出:“孔子四十七歲(當魯定公五年),已正式修詩,風雅頌三者,當皆于是年經孔子修定。”華鐘彥先生此說誠為卓見,又有所本,即本于《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世家》載,當時“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試想,孔子于是年大規模收徒立教,教授內容必包括《詩》在內。孔子刪訂《詩經》必不晚于是年。這一問題當撰專文深入討論之。
綜上所述,二重證據的使用,即對傳世文獻的理論分析和出土文獻的充分利用,表明《史記》所載“孔子刪詩”之說必有所據。相信這一結論對于《詩經》學史研究將產生多方面的影響。這一結論及研究方法甚至將輻射到整個經學史。同時必須看到,圍繞孔子刪詩還有許多未及解決的問題。諸如孔子刪詩所據原本面貌,孔子刪詩所依“可施于禮義”之原則的具體內涵等,都有待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