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愛情如幻燈,遠望時光華燦爛,使人沉醉,使人迷戀。一旦著迷,便覺味同嚼蠟。”在“五四”后第一批女作家中,能寫出這樣冷峭的句子的,唯有廬隱。無怪乎學者肖淑芬稱其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位女權主義作家”。
茅盾則說:“五四”時期的女作家,能夠注目于革命和社會題材的,不能不推廬隱為第一人。
但,命運對于廬隱,卻過分殘酷,她始終掙不脫塵網的羈絆。廬隱留下的文字,幾乎篇篇都是哀鳴。
作為女性爭取自我解放之路上的里程碑,廬隱會被永遠銘記。

“亞洲俠少”
據廬隱自己說,她出生時外祖母去世,因而被母親視為災星,交奶媽撫養,2歲時全身疥瘡,3歲時還不會走路和說話。奶媽將其帶到鄉下養大,后廬隱父親任湖南零陵知縣時,她才回到父母身邊。可在赴任途中,因哭鬧不已,被父親拋入河中,幸被隨從救起。6歲時,父親因病去世,全家投奔在北京的舅父家。廬隱受姨母《女四書》啟蒙,但姨母常體罰廬隱。她后來寫道:“我對于生命,開始了厭惡。”“假使死了,也許比這活著快樂些吧。”
對于童年,廬隱說那是個“沒有愛,沒有希望,只有怨恨”的歷程。
13歲時,廬隱考入北京女子師范學校,1916年畢業后,被北京女子中學聘為體操、家事園藝教員,不久辭職。恰逢好友舒畹蓀在安慶當安徽實驗小學校長,招廬隱去當體操教師。據當時也在該校代課的蘇雪林說,廬隱“似乎不怎樣動人,身材短小,臉孔瘦而且黃,且身在客中,常有抑郁無歡之色,與我們談話時態度也很拘束。”
1919年秋,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升格為大學,廬隱、蘇雪林均返校深造,因錯過錄取考試,只能先做旁聽生,后經考試轉為正式生。
蘇雪林發現,大學時代的廬隱仿佛換了一個人,“走路時跳跳蹦蹦,永遠帶著孩子的高興。談笑時氣高聲朗,隔了幾間房子,還可以聽見”。廬隱成績常列優等,熱心社會活動,“若有開會的事,她十次有九次被公推為主席或代表”。
廬隱自稱“亞洲俠少”,還與同學王世瑛(后成為張君勱的夫人)、陳定秀、程俊英(后成為著名學者)組成“四公子”,終日形影不離,并自制一套“制服”,上著淺灰布罩衫,下為黑綢裙,裙的中間橫鑲一道二寸寬的彩色緞花邊。
廬隱自詡為“四公子”中的孟嘗君,而廬隱為自己設計的“三窟”是:教師、作家、主婦。
廬隱在后來的代表作《海濱故人》中,將“四公子”都寫了進去。
“最怕人們窺到我的心”
上中學時,廬隱愛上了表親林鴻俊,為此寫了短篇小說《隱娘小傳》,約七八千字,可惜這篇小說后來被廬隱銷毀。
林鴻俊家境蕭條,已近20歲,無錢上學,只能閑逛,被稱為“野孩子”。廬隱母親對二人交往極為反感,廬隱便寫信給母親,說:“我情愿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愿承受。”母親無可奈何,流淚提出條件,要林鴻俊大學畢業后再結婚,林鴻俊當年果然考入北京工業專科學校。開學前,廬隱母親為二人辦了訂婚儀式,儀式上一位親戚捐出2000元,供林完成學業。
“五四”運動后,各大學紛紛成立“同鄉會”,廬隱參與福州同鄉會《閩潮》雜志的編輯工作,負責人是北大哲學系學生郭弼藩(字夢良)。郭當時常在《京報》《晨報副刊》等媒體上發稿,其才華令廬隱傾倒。
而林鴻俊此時已大學畢業,在山東糖廠任工程師,來信說工資約150元,相當優厚,山東物價便宜,適合居家。而廬隱卻說:“林來信總講他目前的地位、收入、享受,太庸俗了。我已經回信,請他另找高明。”
隨著廬隱與郭弼藩感情升溫,引起輿論大嘩,因郭家中有包辦的妻子,為不忤逆父意,郭又不愿離婚。

廬隱一度想退縮,與郭“精神戀愛”。1922年,廬隱大學畢業,去安徽一所中學教書。第二年夏天,廬隱下定決心,與郭在上海結婚。她的老師李大釗聽說后,嘆道:“她那頑強的反抗精神,是可貴的。如果用于革命,該多好啊!”
但,婚后生活并不和諧。
在小說《前塵》中,女主角結婚3天后便以淚洗面,只因“覺得向往結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婚實現的高得多”。
令廬隱痛苦的是,她的母親一怒回了福州老家,不久病危,廬隱連最后一面也未趕上。此時她才知道,當年親戚捐給林鴻俊的2千元,其實出自母親的積蓄。廬隱退婚,母親備受親戚奚落,只好離開居住多年的北京。
這一年,廬隱的代表作《海濱故人》正式發表,轟動文壇。
在給程俊英的信中,廬隱說:“過去我們所理想的那種至高無上的愛,只應天上有,不在人間。”不久,廬隱生下一女,本來就已十分困窘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1925年10月,郭弼藩患傷寒,醫生囑咐只能吃流食,但郭想吃蛋糕。廬隱覺得蛋糕軟,易消化,沒想到引發腸部發炎,不久逝去,年僅27歲。
郭弼藩去世后,廬隱一度寄身于郭家籬下,但遭郭家冷嘲熱諷,只好回到北京,邊教書邊寫作,與石評梅往來密切。每周日二人必去陶然亭,在高君宇等人墓前徘徊,叫兩斤紹興酒、兩盤鹽水煮花生,飲畢嚎啕大哭。
1928年,石評梅病逝。
廬隱一度與瞿冰森交往,瞿比廬隱小,還在上大學。在《歸雁》中,廬隱寫道:“我最怕人們窺到我的心,用幸災樂禍的卑鄙的眼光,憐憫加之于我的時候,那比剮了我還要難過。”廬隱最終拒絕了瞿,瞿竟找了個漂亮的小女友去見廬隱,以激怒她。
1929年,清華大學三年級學生李唯建開始追求廬隱,他比廬隱小8歲。1931年2月,兩人結婚,婚后廬隱又生一女。
不少人稱,這段婚姻是廬隱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但程俊英拜訪二人時,談及婚姻狀況,廬隱眼睛紅了,說:“還是一句老話,我們所理想的愛情,只應天上有,不在人間。”
程俊英對李唯建評價不高,二人初次見面,李便一臉輕薄,讓廬隱極為尷尬。據廬隱鄰居舒新成說,廬隱好麻將,徹夜不休,“唯建趁機溜出去,有人在四馬路(舊時上海以妓院多而聞名的一條街)碰見他”,并說“這位女作家太不幸了”。
后舒新成將李唯建招入中華書局工作,廬隱的經濟壓力緩解不少。
1934年,廬隱死于難產。她為了省錢,沒去醫院,而是花4元錢請人到家接生,釀成事故。臨死前廬隱對李唯建說,不必再告醫生了,何苦再去造成另一個家庭的不幸呢?
一代才女,只活了36歲零9天。
生活讓她頭破血流她以凄厲回報生活
蘇雪林曾評價廬隱:“生在二十世紀寫實的時代卻憧憬于中世紀浪漫時代幻夢的美麗,很少不痛苦的,更很少不失敗。”廬隱也曾說:“事實上我是生于矛盾,死于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廬隱向往愛情,愿為此犧牲一切,可付出之后卻發現,愛只是一個傳說,激情退去,依然是冰冷的現實生活。廬隱的悲劇在于,她太敏感,不肯茍且與麻木,所以每當理想破滅,她心中的苦痛感倍于常人。
廬隱幼年時未能體會到母愛,這在內心深處埋下了“渴望自毀”的陰影:一方面,她對美好情感期待過度;另一方面,對可能的挫折準備不足。
但,也正是因為至情至性、九死不悔,廬隱才寫出了超越其時代的作品。“五四”時期女性作家有社會意識,卻缺乏女性意識,滿足于在作品中喊幾句空洞的口號。只有廬隱,寫出了從理想到幻滅的痛感,生活讓她頭破血流,她也以凄厲回報了生活。那些痛徹心肺的文字,已成白話文學中永恒的經典。
廬隱一生貧寒,早期寫作有逞才的壞習慣,一揮而就,絕不再改,故作品偏松散,有賣弄之嫌。但后期洗盡鉛華,敘事漸入佳境,可惜上帝卻收走了她的筆。
“我愿意我永遠是一出悲劇的主人;我愿我是一首又哀婉綺麗的詩歌;總之,我不愿平凡!”在一個悲哀的時代中,有多少人能活出自己的顏色呢?而廬隱卻能如此與眾不同。
廬隱代表作《海濱故人》
在中國白話文運動之初,廬隱是與冰心、石評梅齊名的文壇才女。廬隱是一位感傷的悲觀主義者,其代表作《海濱故人》清晰地勾勒出一批“五四”知識青年從追求到幻滅的心靈歷程。作品的主人公露莎和她的同窗好友玲玉、蓮裳、云青、宗瑩,這群在女高師范讀書的青年本來“都是很有抱負的人,和那醉生夢死的不同”。她們天真活潑,假期住在海邊,“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越高歌”,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她們產生了反對封建禮教、追求婦女解放和愛情自由的強烈愿望。她們以“探索人生”為己任,但“人生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她們并不清楚。她們抱著美妙的幻想走向生活,希望做一個“社會的人”,可是年輕的心靈同舊的習俗觀念又難以割斷。于是,當她們接觸愛戀,踏入社會時,便“不幸接二連三都卷入愁海了”。
廬隱一生追求人生的意義,但看不到人生前途,覺得人生“比做夢還要不可捉摸”。《海濱故人》記錄了她悲哀的生涯,同時也突出再現了她自身內在的情緒,透露出她那悲戚哀怨的情緒和對美之毀滅的無限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