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瑞敏 胡林海
[摘要]資本的內在否定辯證法推動資本不斷突破物質形態的限制,實現超越。資本的金融化取代傳統產業資本的運作模式,成為21世紀資本的癥候。從本質上看,資本顛覆傳統、進行創造的生命力來源于精神的驅動。因此,探究金融化形成的內在機理,不應停留在物質實體的現象層面,而更應該關注它的精神向度。近代資本主義精神所召喚的以合理而系統的方式追求利潤的訴求與金融的杠桿性之間,具有內在的互洽性;金融市場提供了自由精神充分展現的空間場域,使創新更趨意志化;金融市場在獲取財富上的高度或然性,預設了理性與非理性的統一與悖論,是“動物精神”與“非理性繁榮”互構的基礎。
[關鍵詞]資本金融化;精神向度;資本主義精神;自由精神;動物精神
[中圖分類號]F0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4-0149-05
在馬克思的視域中,資本主義生產的真正限制是資本自身。手段和目的(資本增殖)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使資本不斷突破外在的物質形態束縛實現自身的超越。從本質上看,資本顛覆傳統進行創造的生命力來源于精神的內在驅動。因此,探究金融化形成的內在機理,需要關注它的精神維度。精神能夠產生不竭的動力,黑格爾對精神賦予了崇高的地位,他認為,世界歷史是屬于“精神”的領域,精神表現了自身最具體的現實。馬克斯·韋伯也從精神的角度揭示了資本主義產生的根源,認為正是新教倫理產生的理性主義精神氣質,成為近代資本主義形成的文化基礎。現代人創造了遠遠多于過去的物質福利,這主要源于精神領域的認知性差別所導致的行為上的差別——是否把增加財富作為行動開展的目的。馬歇爾在援引吉本對亞里士多德觀點的追隨時,曾經說過:“貨幣和文字的發明,一個用以表示我們的欲望和財產,另一個用以表示我們的思想;這兩個東西‘由于給予了人性以更多的活力和熱情,幫助人們增加了想要達到的目標。”,貨幣與商業的自由,建構了一種以財富增殖為核心的社會制度。同時,也打造了一種“賺錢至上”的價值觀和時代精神,使得資本成為社會中新的權力工具。作為資本最高抽象形式的金融資本則具有更高的統攝力,它將經濟生活和社會習慣全部納人到其運行邏輯當中,重組了社會關系,對社會秩序進行了實踐性的重新建構,使金融化成為一種社會癥候。從根源上來看,資本金融化的勝利在于契合了人們追求財富欲望的時代精神。
一、資本主義精神與金融超越邏輯的互洽
合理而系統的獲取財富是馬克斯·韋伯筆下資本主義精神的內核,人們對財富的欲望以一種理性的追逐方式,在商業的對象性活動中得以具體化,并由此獲得了存在的合法性。最大化追逐財富的時代精神是驅動現代性發育的車輪,韋伯曾經深入探討了這種精神與資本主義發展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現代資本主義擴張的原動力問題不是以資本主義方式使用的資本額從何而來的問題,而首先是資本主義精神的發展問題。”這是由于資本主義精神帶來了理性主義的氣質,使會計核算下的經濟理性成為時代主題。資本主義精神需要貨幣和資本“作為達到其目的的手段。”對于資本的獲取,在韋伯和古典經濟學家看來,應該是勤勉和節儉。資本家通過抑制當前的消費,將更多的資本投入到生產中,以獲得更多的產出。在產業革命時期,馬克思的批判深刻揭示了資本家通過對工人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實現資本的積累。然而,這兩種資本積累方式內含著一個悖論:供給與需求的失衡。在貨幣經濟中,商品價值的實現最終體現在對貨幣的轉化上,商品必須通過出售才能實現其價值。因此,通過節儉和剝削工人的資本積累方式,最終都減少了商品需求,無法實現商品對資本的轉換。此外,流通是商業社會運轉的主軸,而商品的生產和交換是有周期的。探索商品與其價值實現在時間上的分離,從而加快產品的周轉速度,實現資本增殖,成為商業社會中的形勢所趨。
以貨幣和資本為基礎的金融滿足了資本無限增殖的訴求,金融通過工具創新不斷突破生產所固有的資金限制。通過提高市場流動性,拓展著資本增殖的邊界。金融對資本有集中和再分配的功能,它揚棄了資本的私人性質將其轉化為社會資本投入到生產流通,馬克思對此曾說過:“銀行和信用同時又成了使資本主義生產超出它本身界限的最有力的手段。”金融從實質上看是一種智能設計,是人們為了更好地實現目標所做的一項制度安排。按照羅伯特·希勒的看法,英語單詞“finance”(金融)源自于拉丁語當中一個常見詞,其意義就是“目標”。這個單詞源于拉丁語“finis”,通常被譯為“終點”或“完結”。他還說,“finis”之所以演化成為“finance”,原因在于金融的原始形態之一就是債務的終止或完全償付。因此,在希勒看來,金融就是目標的意思,為每一個行動提供金融服務就是在為取得行動的最終目標構建可行方案。最大化賺取利潤的資本主義精神,在金融的工具理性下實現了自己的目的理性。
從運行機制來看,金融通過創新工具,將不能流通的資產實現了流通;將未來的價值貼現到當下進行流通。金融創新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技術性處理,整合和盤活現有資源,超越了生產和流通所固有的限制。金融將時間變成價值,將未來作為資源,從提供資金和管理風險兩個角度,助推著人們追求財富欲望的張揚,同時還促進了經濟制度和組織方式的演進與變遷。金融的杠桿性不斷化解著資本增殖的目的與現實資本短缺之間的沖突,資本不再僅僅來源于自身積累,利用來自銀行、證券市場的資本成為越來越普遍的做法。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金融資本已經主導和控制了經濟。希法亭曾對此做了深刻闡釋,并將其看成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新形式。20世紀70年代以后,除了資本的金融化,金融還日漸向消費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滲透,生活方式的金融化使核算成為一種無意識行為,而核算正是韋伯筆下資本主義精神在實踐中的具體化。
金融以信用為基礎的準備金制度使其具有“以小博大”的力量。現代銀行制度通過保留少量的存款準備金,就可以貸放超過準備金若干倍的資金,銀行以此為杠桿撬動了大于自身幾倍的資金量。這種運作方式逐漸擴大到非金融企業,使企業的資本構成發生了重大變革,以金融為媒介利用社會資本成為普遍做法。在追逐最大化財富的過程中,對如何獲取財富的探索激發了人們的創造力。企業制度創新——股份有限公司和有限責任公司——使數以千計的個人集中他們的資源進行冒險成為可能,隨之產生了股份所有權轉讓的市場,也即股票市場。股票促使貨幣進化到虛擬資產時代,權益(所有權)與實物(經營權)的分離,使心理動機成為價值表現的中介。從本質上看,二級市場是人們獲取最大化財富的心理動機運行的結果,實際上是人們宣泄財富欲望的場所。金融顛覆了傳統社會無欲無求的靜態價值觀,追求財富的無度和無節制不僅是值得提倡的,而且是保持市場繁榮的內在根基。金融創新使資本化成為一種隨時隨地都可操作的行為,投資目的與消費之需的無摩擦轉換,使人們無需為交易動機留下過多的貨幣,如余額寶,可以及時將閑散資金聚集起來進行再分配。
現代金融引入了保險的概念,增加了金融的風險管理維度。列斐伏爾曾經說過,后現代充滿了不確定性,未來可以推斷而不可預知。在個人和企業的發展過程中,風險是最大的威脅,颶風、地震、火災、冰雹都在影響著人們財富追逐上的沖動,也迫使人們出于預防動機而留出更多的貨幣。尤其是在經濟一體化的環境下,經濟活動會面臨各種市場風險。以風險管理為核心的現代保險,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不確定因素對市場主體的影響,減少了他們的后顧之憂。保險使得金融不再局限于財富的集聚,共擔風險的運作方式以編織一個安全網的形式,將社會大眾聯系在一起。它還促進了現代福利國家的形成,目前在很多國家都確立了失業、醫療、養老三大基本保險體系,使得金融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經濟領域,匯率波動、利率波動等不確定因素,是從事貿易的企業所面臨的主要經濟風險。期貨和期權市場上的套期保值工具可以消除價格風險,也具有保險的功能。但保證金制度放大了人們的貪欲,使市場上的參加者大多數都在投機。投機者的參與繁榮了市場,客觀上有利于真正的套期保值者轉移風險。在金融市場上,保險公司是比較大的“機構投資者”,保險公司的參與有利于整個金融市場的穩定。
二、被自由精神所充斥的金融市場
從哲學的角度來看,自由主要有兩個維度:一是超越或擺脫外在的束縛;二是具有自我創造、自我決定的能力。金融市場是自由精神高度張揚的空間場域,這源于其自身所具有的特質。在金融市場中,資本的運動方式從“G-W-G”變為“G-G”,社會關系被簡化為數量關系,無實體的經濟運動為自由意志的張揚提供了現實的基礎。金融市場是一種由現代化通訊工具所形成的虛擬的無形市場,資產的實物形態被數字所抽象,交易的符碼化和數字化使財富脫離了質的規定性,成為一種符號體系。全球金融市場一體化使得市場中流動著天量資金,其流動速度近乎光速,監管對金融市場永遠都是一種滯后行為。數字化的市場體系消解了實體經濟中的有形障礙和利益掣肘,使金融市場成為一種連續性、無摩擦的自由市場。自由精神以自由意志為表現形式在這樣一種相對無約束的環境中,得到了充分展現的機會。
對于貨幣的本質,西美爾認為:“是為事物的經濟價值提供最簡明的可能表達形式和最凝縮的符號形式……貨幣的本質所在正是結合于這種功能之中的那種遠遠超越了貨幣物質符號意義的觀念。”貨幣有利于自由的實現。在西美爾看來:“貨幣支付作為與個人自由最相符的形式”,通過對貨幣的占有和貨幣對自我的服從而擴展了自我、延伸了個性。他敏銳地洞察到貨幣與私有財產的關系,以及個性的自由發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以貨幣的靈活性為條件的。在金融市場中,作為凝縮符號的貨幣也消遁于無形,只剩下數字,完全失去了物質的形態規制和束縛,為人類的智能想象留下了空間,也擴大了自由的內涵。從立體的角度看,以貨幣為基礎的虛擬經濟,在客觀物質和主觀精神兩個層面上實現了人的自由。金融自由化放松了監管,憑借現代化的技術手段,人們可以將基于某種物質實體的權利標準化、商品化,從而轉化為被交易的對象,即衍生金融產品。金融產品沒有使用價值,其價值體現在所代表的數字量上,是一種脫離了現象之間的物質關系的純數字符號。而數字最容易激發人的激情和創造力,但也最容易被人操控,使人失去理性。追求財富的欲望和人的自由意志在虛擬的金融市場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金融市場顛覆了傳統市場中的經濟關系。首先,在這種無形市場中沒有直接的生產關系。產品沒有使用價值,這種無本質內容的虛空完全是人工智能的產物。在一定程度上,僅僅是一種數學意義上的想象或玄想,從而在外觀上無法被感知,在經驗中也無法被檢驗。其合約內容的復雜性和高深性遠非一般投資者所能了解,因而在產品的開發者和投資者之間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投資者的購買動機僅僅出于“賺錢”的原始欲望。產品的價值是基于對未來的判斷,信用和情緒成為決定性因素。其次,交易的不固定性。這主要表現在空間、時間和交換主體上:在全球金融市場一體化的背景下,交易無需固定場所,全球市場的不間斷實現了交易的連續性,電子計算機和電腦終端的普及,為人們提供了隨時隨地進行交易的便捷,還可以在全球市場上尋找套利空間。交換也沒有固定的買方和賣方,證券的購買者和出售者角色隨時可以轉換。在金融市場上,最大化的獲利是一切行為的指南。第三,交易主體的不可知性。金融市場中的交易是匿名交易,沒有商務談判,不存在社會關系。以現代通訊手段為媒介的交易方式,在事先是無法確知交易對象的。金融市場較之產品市場有許多天然優勢,除去監管因素,幾乎沒有交易壁壘,因而開放度較高。只要條件具備,任何人或者機構都可以參與進來,市場的活躍度比較高。交易主體的不可知性增加了市場風險,在不用考慮交易對手實力狀況的前提下,必然會提高貨幣的流通速度,引發市場泡沫。
金融市場不斷突破外在束縛,創造新的金融工具。這些創新都屬于智力創造:在產品特性上,它所交易的產品已經不僅限于傳統的資金借貸,而是在原生資產基礎上所派生出來的權利或義務,這種衍生產品與實際生產領域沒有直接關系,因而無需遵從價值規律。從交易基礎來看,將未來作為知識推斷的對象,即對利率、匯率、股價等變動的預期,其交易基礎是每個參加者在預測上的不同;從產品形式上來看,產品是虛擬的,不具備實物形態,它的實現載體是一份份的金融合約;從交易結果來看,不同于實體經濟中交易雙方都獲得某種滿足的“雙贏”局面,而是在很多情況下都表現為一種“零和博弈”,一方盈利必然有一方受損。這種沒有物質約束的主觀自由,容易放縱人們的沖動和欲望,使金融創新趨于意志化和主觀化,進而失去創新的旨趣與意義。因為“人的精神可以伴隨著人性貪婪的欲望沖動,將客觀的市場原則完全主觀化、幻覺化,它像一匹脫韁的烈馬,沖破實體經濟、勞動價值規則的束縛,將市場推向危機的邊緣。”自由越來越成為一個與欲望彰顯相關的概念,然而欲望是沒有邊界的,自由被欲望所主宰將會失去生活的積極內容。
根據邊沁所奠定的功利主義原則,人的主觀感受可以用數字來衡量,于是從物質屬性中抽象出來的數字,作為一種象征從物質中分離出來,取得了獨立存在的規定性。數字對實體價值的僭越,使數字從尺度上升為目的,成為金融市場的心理邏輯,導致自由與欲望、目的與手段、物質與精神、實體與虛擬概念之間的模糊與混亂。數字使得信心、畏懼、從眾等主觀性因素成為左右市場的主要力量,產品的設計按照風險的分布和預測,通過一系列的主觀創意對原有資產進行開發、組合與衍生,使之符合人的主觀需要。反映人們心理認知的金融工程學,使金融從經驗主義走向科學規范,它的運作原理是將某種金融證券的期望收益率擬合于無風險收益率,從而規避風險。實質上是通過意識的想象力,追求精神對物質的超越。但客觀上把資本市場當作了自由意志實現的場所,在復雜的金融衍生產品設計中實現自我價值。此外,資金流的瞬息萬變,金融市場中的監管永遠是滯后的,尤其是來自避稅地的資金,常常使監管部門無法查清它們的來源和去處。監管不到位和監管盲區,為個人意志主觀化和自由化的膨脹提供了可發揮的空間,使金融市場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人們思想的試驗場。過度的金融創新和高度張揚的自由意志,造成了虛擬資本與實體經濟的疏離。
三、“動物精神”驅動下的“非理性繁榮”
正統經濟學將人看成是理性的經濟人,有效市場假說認為,市場反映了股票的市場價值,然而,投資者追逐財富的狂熱往往與設定的目標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沖突,金融市場被一種“動物精神”所主宰。最大化追求財富的目的理性,通常借著非理性實現自身,也即黑格爾所說的“理性的狡計”。在金融市場中,無論是用高深的數理模型進行操作的冷靜投資者,還是那種帶有瘋狂的、歇斯底里行為的投資者,目的都是理性的——追求最大化的利益,但表現行為和運用手段卻不一定是理性的。事實上,金融市場的繁榮主要來源于投資者的非理性,“動物精神”才是保持市場活力的內在根基。這種非理性何以成為市場的主要因素?這源于商業社會的經濟理性在金融市場中轉化成一種數學理性,數字跳動和財富欲求放大了人們的過度反應,抓住轉瞬即逝的投資機會,使直覺、沖動和魯莽成為投資者行為方程式中的關鍵變量。人的主觀性具有多變而又躁狂的特征,配合以現代交易制度(如T+0)的便捷,滋生了大量炒短線的投機者,他們的過度交易制造了利差,活躍了市場,非理性由此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
凱恩斯在20世紀30年代分析宏觀經濟波動的原因時,曾經提到過“動物精神”一詞。他將其歸為一種非理性的心理現象,容易受各種環境因素的影響,具有不穩定特征。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克洛夫和希勒所著的《動物精神》一書,是對凱恩斯“動物精神”的再發掘。他們認為,人的非理性是經濟波動的核心原因,金融危機主要是由不斷變化的思維模式引起的,這種見解與標準的經濟思想背道而馳,這是由于“我們不斷變化的信心、誘惑、嫉妒、怨恨、幻覺”引起了危機。在虛擬經濟體系中,信心是經濟存在的基礎。當股票價格出現集體上揚時,投資者就會出現一種普遍的“集體興奮”,推高金融的資產價格,促使泡沫產生。相反,當這種“動物心理”從貪婪變為恐慌時,那種早期的欣喜和高漲情緒所造就的泡沫就會在瞬間破滅。正如弗格森所說:“當今的投資者被稱為‘電子獸群,在盈利時開心地吃草,在市場下跌時四散而逃。事實上,不管怎樣,股票是反映人類心理的一面鏡子。”現代交易制度和金融創新在很大程度上開發和利用了這種心理和貪欲,如融資融券、保證金制度所具有的高倍杠桿,使賭博色彩更為濃厚。
對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關系,休謨認為,理性不過是激情爆發時的奴隸工具,“理性是且只應當是情感的奴隸,并且除了服務和服從情感之外,不能扮演其他角色。”金融市場上無生產過程和財富兌現的即時性,更容易激發人們對財富的貪婪。投資者對未來的盲目樂觀和過度自信,以及大多數人的從眾心理促進虛擬經濟的興盛和大幅上漲,這被格林斯潘看作是“非理性繁榮”。希勒也認為,股市脫離實際經濟現實的繁榮是一種非理性繁榮,并認為非理性繁榮是投機性泡沫的心理基礎。這種繁榮進一步刺激了“動物精神”的膨脹與擴大,股票價格上漲的行情刺激了投資者的熱情,通過媒體的渲染,使這種高漲的樂觀心理在更大范圍內的人群之間擴散。對未來的普遍看好,誘使更多的投資者加人到推動價格上漲的投機中,而無暇顧及資產的實際價值。
金融的杠桿性不只存在于金融市場中,家庭和企業都被統攝到這種邏輯運行當中。在需求領域,虛擬經濟過熱往往會帶動需求的非理性增長,銀行傾向于擴大放貸,消費信貸的增加拔高了無實力基礎的購買力。現代企業的資本構成與銀行和金融市場存在高度依存性,企業還將制度創新與金融市場聯結在一起。為激發管理層和員工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將固定工資轉化為企業所有權,比如,“期權激勵”“員工持股計劃”等管理方案,將個人的實際收益與金融市場聯系起來,使市場更為活躍。但這種與股價相聯系的補償機制往往會演變成相關人員哄抬股價的動力因,導致“非理性繁榮”。由于股票價格往往取決于人的主觀判斷,使得市場具有內在的不穩定性。信息不對稱導致市場上的大多數投資者,都不是以投資風險的估計來對投資決策進行優化計算。也不會在投資決策中,整合不同資產類別的收益預測,或是根據已知風險權衡資產收益。他們的行為決策出自過度自信、對他人的判斷過分依賴、極端恐懼等因素,當市場上漲時大筆買進,在市場下跌時大筆賣出。這種從眾心理和“羊群效應”,往往被市場上高水平的投資者所利用,如金德伯格所說:“我們相信,欺騙是由需求決定的……在繁榮時期,財富被創造出來,人們是貪婪的,騙子就會出來利用人們對財富的渴望。”
“動物精神”所導致的市場“非理性繁榮”,會出現虛擬經濟過熱與實體經濟蕭條并存的局面。在虛擬經濟和實體經濟之間存在一條反饋回路:資本收益率高-更多資金流入虛擬市場-虛擬市場繁榮-進一步吸引實體經濟中的資金進入虛擬市場。根據托馬斯·皮凱蒂的研究,21世紀的資本呈現出資本利潤率大于經濟增長率(也即)的特征。在實體經濟中,平均利潤率不斷下降,使非金融公司大量涉足金融業務。美國經濟學家克里普納曾經統計過,在美國非金融企業的利潤構成中,“證券收入”相對于生產活動而言越來越重要。他統計了1950年到2001年間,非金融企業的證券收入與公司現金流量的比率,發現相對于非金融的來源,來自金融方面的回報在企業收入中占有更大的份額。而且在更加傳統的制造業領域內,發現在競爭日益激烈、獲利能力持續下降的背景下,企業愈發依賴金融收入去補貼來自生產活動的利潤,使得金融市場成為資本積累的重要渠道。
經濟規律內含有自動的激勵與懲罰機制。根據熊彼特的經濟周期理論,每個企業家在進行投資決策時只關心自己的企業計劃,而不考慮其他企業的接踵而來,大量的投資進入市場導致投資過熱。因此,從個別企業角度是正確的行為,但其效果可能被多數人的同樣行為所抵消。市場上產品供給量增多,會導致產品價格下降,企業收益率降低,出現蕭條跡象。銀行緊縮信貸,在沒有其他資金補入進來的情況下,加大了企業的資金緊張,出現通貨緊縮。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來,經濟增長越來越依賴于金融領域。在卡萊茨基看來,資本主義經濟并不天然具有長期發展的本性。金融的靈活性成為投資者所青睞的對象,正如馬格多夫和斯威齊所描述的那樣:“公司有價證券獲得了其實物資產根本不會具有的流動性——瞬間可轉換為現金。而一旦達到這個階段,金融工具和金融市場的擴張將被證明是沒有限制的。”
總體而言,金融市場上類似于賭博的財富獲取方式具有高度或然性。人們獲得財富的心理欲求與虛擬經濟中財富橫流之間的張力,通過一種暴富的象征作用推動了社會心理的整合,造就了一種新的世俗宗教——對金融的迷思。虛擬經濟世界的財富易得,或許只是一個幻覺,但它激活了個體的積極性,創造了當下的社會敘事,有力地推動了資本的金融化進程。
四、結語
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具有巨大的反作用,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所形成的社會意識形態代表了人們對某種事物的認識。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對財富的欲求不再是傳統社會那種野蠻的、赤裸裸的掠奪,文明的商業交往成為人們獲取財富的主要方式。從本質上來看,貨幣和金融是人們在相互交往中所產生的一種自發秩序,但作為財富在數量上的尺度與表征,而被賦予某種超越的權力。作為資本最高形態的金融資本,是人們追求最大化利益的主觀愿望在實踐領域中的具體化,因而必須從精神的角度去理解金融化世界的生成。以貨幣和資本為基礎的金融,擴大了商業的交往范圍,它將越來越多的人卷入到它所構建的體系中來,使生存世界金融化。這是由于金融的超越邏輯與人們以財富欲望為動力的資本主義精神是內在自洽的。在組織形式上具有高度靈活性,它可以采取多種形式實現人們對財富的追求,從個人所有到合伙制,再到股份制將眾多人的資金聚集在一起進行冒險,金融以利潤為導向,不斷突破個人和商業自身的固有限制,實現人們對財富的欲望。金融在工具上的創新,實現了時間和空間的流轉。時間被賦予價值,成為被開發的資源。金融消解了地理意義上的空間概念,將其抽象為一種非物質的東西而進入流通。金融創新擴大了自由的內涵,不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和意識領域內,提供了人們無限想象的空間,促進了創新。但金融作為人們的智慧產物,是人性的反映,它放大了人性的優點和缺點,對非理性的開發和利用加大了金融風險。一旦它的運行脫離正常軌道,它的破壞力也是巨大的,當對財富的欲求變得極端貪婪,它本身所具有的超越性將顛覆人們為之所做的一切努力。因此,需要對金融有正確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