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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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顧:醫(yī)院里,因攀巖意外而喪失記憶的胡桃正打算通過相冊努力尋回過往,卻被才進門的林向嶼一把奪過,狠狠摔在了地上。相片里笑容燦爛的少年和張牙舞爪的少女,如今已站在了時光的兩岸。年月漫漫,他們,已回不到從前……
胡桃和林向嶼相識于1999年的秋天。
諾查丹瑪斯曾預言這一年是世界末日,恐怖大王將從天而降,全世界人心惶惶。
開學第一天,胡桃光榮遲到。
司機將車停在離十字路口后的轉角處,胡桃抓起書包小跑過去,外面已經稀稀拉拉地站了一排人。值周老師正拿著本子一個一個登記他們的名字,聽到胡桃的聲音,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用手中的筆指了指最末排的位置,語氣冰冷:“你,過去站著?!?/p>
有高年級的男生側過頭來看她,吹了聲口哨:“喲,小學妹真好看。”
胡桃扯著書包肩帶,埋下頭走到隊伍的最末端。
她旁邊的男生穿著黑色套頭衫,在一群藍白相間的校服中尤為搶眼,短而平整的頭發(fā)像刺猬一樣立著,皮膚比大多數女生還要白凈,應該是整條隊伍里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初一新生了。好歹死活有個伴兒,胡桃這才稍微松了口氣。
不一會兒,值周老師就走到了他們面前,轉著手中的筆頭也不抬地問胡桃身邊的男生:“什么名字?”
“周星馳!”少年昂首挺胸,鏗鏘有力地回答道。
“噗!”
周圍一群高年級的學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值周老師使勁瞪了他們一眼:“笑什么笑!”然后老師又回過頭繼續(xù)問那個男生,“哪幾個字?”
“姓周的周,星星的星,馳是……”少年撓了撓頭,似乎想不到能夠組的詞,面露難色。
“馳騁的馳。”胡桃在一旁小聲答道。
“對!馳騁的馳!”少年爽朗一笑。
老師欲言又止地看了胡桃一眼,胡桃咬住下嘴唇,生怕自己笑出來,她相信在場的學生除了她,剩下的人也都能準確無誤地寫出最后一個字。那正是周星馳開始走紅的幾年,一部《大話西游》雖然在香港票房慘淡,但是在內地掀起了軒然大波,年輕人張嘴就是:“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
“你,什么名字?”值周老師走到了胡桃面前。
“胡……”胡桃才說了一個字,立刻想到身邊男生的小把戲,大家都是新生,她也不愿意一開學就在老師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朱茵,草字下面一個因為的因。”
她一時想不起什么明星,慌亂之下,沾了旁邊的“周星馳”的光,想到了《大話西游》的女主角。
登記完最后一個名字后,值周老師將本子一合,目光從每個學生的身上掃過,嚴厲地說:“開學第一天就遲到,成何體統(tǒng)!我現在就去找你們班主任來領你們!兩個一年級的,更是不像話,養(yǎng)成些懶散的習慣!統(tǒng)統(tǒng)在這里站好!”
等老師健步走進校園里后,“朱茵”和“周星馳”面面相覷,尷尬地看著對方。
“哎,你真的叫周星馳?”胡桃試探地問。
“你又真的叫朱茵了?”男生似笑非笑地反問。
胡桃用余光瞟了眼老師離去的方向,焦急地說:“那等會兒被發(fā)現我們用假名就死定了!”
“周星馳”聳聳肩膀,撇了撇嘴表示無可奈何。
胡桃沒有他那么看得開,遷怒道:“都怪你,玩什么小聰明!”
男生并未同她計較,倒是仰起頭看了藍天白云好一陣子,然后目不轉睛地開口:“你再說下去,老師就該回來了?!?/p>
胡桃回頭望了眼值周老師已經消失不見的背影,蹙眉:“那怎么辦???”
男生這才慢悠悠地開口,用下巴指指某個方向,彎著嘴角幸災樂禍地笑:“條條大道通羅馬,你就不知道另辟蹊徑?”
順著他的目光,胡桃看到了學校矮矮的圍墻。旁邊有幾棵高大的梧桐樹,筆直地長在那里,讓人覺得有機可乘。墻腳是一些大石塊,可以當作踏板翻過墻去。胡桃看了看自己嶄新的運動鞋,又估量了一下圍墻的高度,最后爽快一笑:“行!”
這下“周星馳”倒被嚇了一跳:“你當真?摔下來我可不負責?!彼局皇怯X得這個女孩子真吵,隨口一說嚇嚇她。
胡桃擔心值周老師突然怒氣沖沖地折回來,拉了拉自己書包帶子就朝圍墻走去,卻不忘還嘴:“誰要你負責了?”
等胡桃走到圍墻下,當她正思忖著這樣直接翻過去比較利落還是踩著旁邊的樹干比較安全時,眼前忽然一個黑色書包飛過墻頭,“咚”的一聲沉沉落地,驚得四周草地上的雀兒們拍著翅膀急忙逃走。
胡桃驚訝地轉頭,“周星馳”聳聳肩膀,伸著胳膊沖她無奈一笑:“怎么能讓女生打頭陣,你等等,我在那頭接你?!?/p>
話語間,他已經踩在地上最大一塊石頭上,向上縱身一躍,雙手找準時機抓住墻的最頂上,接著一個引體向上,單腳邁過一側,然后另一只腳也輕松地抬上去。
他騎在墻上,修長的雙腿來回地蕩著,他還不徐不疾地回過頭對胡桃笑。九月正是天高氣爽,蔚藍的天空澄澈如洗,梧桐樹枝在他的身邊舒展開來,綠色的葉片蒼翠欲滴,陽光微微傾身,吻向少年的臉,照出一輪淡淡的光圈。
他氣定神閑地笑著,那是青春剛剛開始的時候,那笑似日出噴薄而出,似新條抽出綠芽,似溪水流經遠方,似流云散至天邊。他突然出現在她的生命中,讓她措手不及。
等胡桃回過神來,他已經嗖地一下就躥到了墻的對面,像一只動作矯健的獵豹。
“喂——”他在墻對面喊道,“你先把書包遞過來?!?/p>
胡桃點點頭,才發(fā)現他看不見,于是又應了一句:“好?!?/p>
她急忙聽話地把書包遞過去,讓它免于剛才同類被扔過去的悲慘命運。
“嘖,你書包里裝的全是石頭嗎?這么沉?!?/p>
胡桃沒有聽到他的抱怨,只是擼起袖子:“那我過來了?!?/p>
“哎,你等等。”男生在那頭急忙說道。
胡桃雙手正貼在墻壁上,還沒等她開口問,對方已經又翻了過來。
“怎么了?”
“怕你跳不上來,你踩我手上?!?/p>
胡桃有些猶豫:“這怎么好意思?”
“女生就是麻煩?!蹦猩久?,不肯退讓,“廢話那么多?!?/p>
胡桃眉頭一挑,嘴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看我的?!?/p>
話語間,胡桃向后退了幾步,然后助跑,起跳,重復了剛才男生的一系列動作。胡桃雖然做得有些費勁,但也算是一氣呵成。
“真行啊你,干得漂亮,”男生也跟著翻了過來,隨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他沖胡桃咧嘴一笑,似乎剛才胡桃英氣的表現已然讓他忽略了對方的性別:“我叫林向嶼?!?/p>
胡桃正欲開口自我介紹,卻看見值周老師氣勢洶洶地向這邊走來。她吐吐舌頭:“糟了!我們分頭跑吧,下次有機會再見?!彼f完就拔腿開溜。
等她繞到教學樓,一間一間地找到初一三班的教室時,年輕的女班主任還在自我介紹。胡桃心里有鬼,立刻換上一副柔弱溫順的模樣,輕聲叫了一聲:“報告?!?/p>
三班的班主任姓吳,才從師范畢業(yè)的女學生,脾氣很好的樣子,并未責備遲到的胡桃:“快進來吧?!?/p>
胡桃慢吞吞地走向全班唯一一個空位,目光掃過全場,沒有發(fā)現剛才的小“周星馳”,不知為什么,她的心底竟然有微微的失落。
上午第四節(jié)課快結束的時候,班主任忽然從后門悄聲走進教室里,拉拉胡桃,然后指指外面。胡桃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站起身跟著她走了出去。
走廊上隱約能聽到各個班老師們上課的聲音,吳老師不忍心出聲打破這氣氛,就一路沉默著帶著胡桃到辦公室,嘆了口氣,用下巴指指里面。胡桃忽然靈光一閃,猜到了肯定是早上的事情被發(fā)現了,卻還是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
“周星馳”已經負手站在那里了,背挺得筆直,回過頭給她扮了個鬼臉,又飛快轉過去。胡桃抿嘴笑笑,然后大步上前與他并肩站在一排,接受值周老師和年級主任的腥風血雨。
“小小年紀就學會說謊!還敢私自翻墻!這都是哪里帶來的習慣!”年級主任身材高大,話語間慷慨激昂。
“按照校規(guī),私自翻墻是要記過處分的!”
一旁的兩位班主任神色大變,急忙開口說好話求情。其實年級主任也只是說來唬唬這兩名新生,看著這兩名學生并未如他所想般流里流氣,就覺得或許只是小孩子淘氣。被兩位班主任勸了幾個回合后,他終于讓步:“但是懲罰是難免的,一定要讓他們記住,做事之前一定要考慮所要承擔的后果。這樣吧,教學樓背后的那條小路,就讓他們負責打掃吧?!?/p>
“?。俊焙液土窒驇Z均是一愣。
“先干半個學期,我看你們表現!”
一中坐落在城市北區(qū),學校環(huán)境優(yōu)美,學習氛圍濃厚,因此吸引了大批對青春懷有美好憧憬的學子,胡桃也是其中之一??墒钱斔土窒驇Z拿著掃帚來到年級主任口中教學樓背后的小路時,不禁開始后悔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了。
“不……不是吧?”
這是一條“小路”沒錯,可是,胡桃吞了吞口水,為什么年級主任沒有加上“兩旁種滿了銀杏樹,道路上鋪滿了銀杏葉,清潔員已經一整個暑假沒有打掃過它了”這樣準確的定語呢?
胡桃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林向嶼,他正悲哀地顫動著眉毛。
“你……還好吧?”胡桃小心翼翼地問。
“死不了?!蹦猩傺僖幌⒌財[擺手。
兩人的斗志在眾多樹葉面前終于漸漸被消磨殆盡,掃到一半,胡桃就累得停下來坐在路邊休息。她無聊地扭著手腕的時候,正巧瞥眼看見了腳邊的一片完整的銀杏葉,像是一把有流蘇的折扇,十分漂亮。她伸手將它撿起來,小心翼翼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塵,舉起來給林向嶼:“你看,這片葉子真好看?!?/p>
“這里一地都是,有什么區(qū)別。”男生不以為然。
“區(qū)別大了?!焙艺酒饋?,拍拍屁股上的灰,“多揀幾片當書簽,語文、數學、外語、地理、生物、歷史……還有啥?”
“心理健康。”男生大笑。
“哦——”胡桃便彎下腰再撿了一片,然后一愣,反應過來林向嶼是在取笑自己,便將手一揚作勢要向他砸去,“好哇,你笑我?”
“別?!蹦猩泵室庥檬直ё∧X袋,“你等我一下?!?/p>
然后林向嶼單腿起跳,利落地伸手摘下一枚還掛在樹枝上的銀杏葉。那片葉子正好一半黃一半綠,也只有大自然才能造出如斯美物。林向嶼笑著將這片奇妙的樹葉遞給胡桃。
胡桃將它夾在自己最初的日記本里,直到多年后她出國前整理房間時才在泛黃的紙張里重新找到它。胡桃凝視它良久,才輕輕用手將它拿起,可是失去了水分的葉片,就像極薄極薄的蝴蝶翅膀,只微微一碰就碎成了許多片。而那些陳年往事,終究無處再尋覓。
等兩人掃完一地的銀杏葉,已經過了下午六點,好在夏末秋初,天色尚是微明。
林向嶼拿起被兩人放在樹下的書包,單肩挎在背上,問胡桃:“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p>
胡桃知道胡近會派司機來接她,胡近是她繼父,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商人,背景復雜。胡桃不喜歡張揚,也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世,雖然還想要和林向嶼再說說話,但她還是忍住了:“不用了,我爸爸等一會兒來接我?!?/p>
說話的時候,林向嶼走到她面前,她還沒反應過來,他說:“別動?!?/p>
胡桃眨眨眼,看到少年伸出手,在自己頭發(fā)絲間扯下一片枯黃的樹葉。他笑起來,舉著樹葉在胡桃面前晃了晃。
“謝謝?!?/p>
林向嶼聳聳肩:“那我先走啦,明天見!”
“明天見!”
開學后不久,胡桃和林向嶼都成了年級上的風云人物。
男孩子要出名,似乎總比女孩子容易一些。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榜單貼在樓梯口的公告欄上,第一名赫然就是“林向嶼”三個字,還有學生不認識字,嚷嚷著問:“最后一個字是不是念‘與啊?”
而此時此刻,林大少正在籃球場上投出一個三分球,籃球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哐當”一聲穩(wěn)穩(wěn)當當地落進籃筐,裁判吹響全場終的口哨,周圍一片歡呼。隊友沖上來,一人一拳,開心地捶在林向嶼肩膀上。
一時間,林向嶼名聲大噪,風頭盛到了連校長都對此有所耳聞。
至于胡桃,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大多還沒有長開,像胡桃這樣天生的美人坯子,在人群中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她身材比同齡女孩高挑,含苞待放,頭發(fā)又黑又長,盤成一個髻,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
然后有幾次,被班里其他同學看到有豪車接送胡桃上學放學,戴著白手套的司機畢恭畢敬地打開車門,將書包遞給她。那時候的奔馳比如今高貴稀少不止百倍,許多人有生之年看都沒有機會看一眼。
胡桃立馬被貼上了“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的標簽,周圍人看她的眼神,從“她好漂亮”變成了帶著討好的尊敬,小心翼翼,奴顏婢膝。
無論在哪個年代,金錢總是能代表地位。
胡桃沒有辦法適應這樣的友情,不知道如何回應。
“哎,胡桃,你家是不是很有錢?”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
“聽說你去過香港?”
面對周圍同學的熱情,明明知道他們沒有什么惡意,胡桃卻只能尷尬而僵硬地微笑著。
久而久之,她又被加上一條“高傲冷漠”。
因為被年級主任強行要求打掃校園,胡桃和林向嶼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又是彼此在學校里認識的第一個人,自然而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林向嶼每天騎自行車上學,他的單車大概能排上全校十大拉風神器,大家都騎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老式自行車,但他有一輛進口的山地車,又大又寬的輪胎,線條感十足,后輪上的擋泥板高高翹起,簡直帥翻天了。
胡桃不愿意再讓司機接送,便給林向嶼提出,能不能教她騎自行車。
“沒問題?!绷窒驇Z答應得十分爽快。
第二天,他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一兩三輪的兒童自行車,推到胡桃面前。
“這是什么?”胡桃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學車嗎?”林向嶼說,“這可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無敵沖鋒號,好不容易從我家儲物間找出來的,特意給你擦得干干凈凈!”
胡桃被他逗得樂不可支:“大帥哥,你不要這樣自毀形象??!”
嘲笑歸嘲笑,胡桃還是乖乖坐上了那輛黃色的無敵沖鋒號,在無人的小徑上,按照林向嶼的指示來回蹬著走。
過了幾天,林向嶼拆了無敵沖鋒號兩旁支撐的輪子,把它正式升級成了兩輪。胡桃信誓旦旦,跳上去將車騎得飛快,結果方向控制不好,龍頭開始東倒西歪,胡桃卻忘了剎車。
“小心!”林向嶼說著,卻不伸手來扶她。
毫無懸念,胡桃摔在了地上,然后怒目瞪向林向嶼。
“男女授受不親嘛!”林向嶼挑著眉毛,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胡桃倒干脆利落,又爬起來,繼續(xù)騎。等她能完全控制無敵沖鋒號后,林向嶼終于從車棚里挪出了他的山地車,將座椅往下調到最低:“試試這個?!?/p>
好在胡桃腿長,雖然有些吃力,但還是跨了上去。她的背弓起,跟著林向嶼的指示調了山地車的變速器,卻有點害怕,不敢踩踏板。
“別怕。”林向嶼幫她掌著龍頭,似笑非笑,“你不騎,我可要放手了。”
“不要!”
“真的放了,我數一二三?!?/p>
“不要!”
“……二……”
胡桃認命地閉上眼睛,在林向嶼還沒數到“三”的時候,咬牙沖了出去。等過了幾秒,她遲疑地睜開眼睛,看到兩旁的梧桐樹在飛速倒退,涼爽的風打在臉上,遠處晚霞漫天,城市的屋頂被勾勒出光暈,萬家燈火,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
少年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胡桃,加油——”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起來。
作為獎勵,林向嶼請胡桃在小賣部吃麻辣燙,她一連吃了兩碗土豆粉,還加了一份土豆。
“別高興得太早。”林向嶼不忘潑她冷水,“上街和在沒人的地方騎車完全不同,很危險的。”
“沒事,慢慢來?!?/p>
她整個人看起來生氣勃勃的,林向嶼笑起來,伸出手。胡桃嘴里的粉還沒咬斷,她丟下筷子,用力和他擊掌。
吃完土豆粉,他們同往常一樣,一起走到車篷處才分別。
“胡桃……”林向嶼忽然叫住她,她回過頭,看到男生滿臉愧疚,他真誠地說,“剛剛不是我不扶你,而是學騎車,總要多摔幾次才行?!?/p>
淡紫色的夜色里,昏黃的路燈下,少年的眉梢?guī)е臏厝帷?/p>
很多年后,胡桃回憶自己的少女時代,想起這一幕,他說的是學騎車,可又何嘗不是人生呢?
漫漫長路,總要自己摔幾次,才能長大,才能學會放手。
就在胡桃對自己的新生活一天比一天期待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讓她再次跌入地獄的事。
生活總是這樣的。
學校為了加大校園安全,新招來了一批保安。但是大概是學校也拿不出什么高價,請來的這批人質量堪憂,年紀小的看起來連十八歲都不到,瘦不拉幾的;稍微年長的,終日窩在保安室里抽煙打牌,整天穿著綠色的保安服,臟兮兮的,說話的時候滿牙讓人倒胃的煙垢,言語總是帶著臟字。
但是他們面對學生群體時總有一種自卑感,搓著手,哈腰點頭,像極了古裝片里的“狗奴才”。
大概是因為人多力量大,以前圍繞在學校附近的地痞流氓,也確實少了許多。
有天下了體育課,班里同學穿著紅色的運動服一齊從操場往教室走,胡桃走在人群后方,正好巡邏的幾名保安迎面而來。
忽然一名保安停下來,站在學生的對面。大家不明就里,卻聽見他似是不可思議地開口:“楊桃?”
學生們都愣住,停下來,面面相覷。
男人大跨步走到胡桃面前,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又大聲叫了一遍:“楊桃!”
胡桃抬起頭,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腦海一片空白,然后慢慢地,像是用了一個世紀那樣久,她終于想起了這個人是誰。
她嘴唇微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男人咧開嘴笑,露出有厚厚煙垢的牙齒,他的嘴唇因為常年失去護養(yǎng),起了一層皮。他臉上有刀傷一樣的皺紋,說話有一股濃濃的口音,一聽就不是本市人。他說:“我是爸爸??!”
這五個字在現場頓時炸開了鍋,所有人都興奮起來,無比激動地欣賞著眼前的鬧劇。
胡桃的腦袋終于又開始運轉,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見到這位親生父親的情景。那應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他從賭場回來,二八月的天氣里,只穿一件真皮夾克衫,眼睛因為熬夜而充滿了血絲,但耐不住一張臉長得英俊,像是電視劇里演的玉面書生。
他那晚大概是輸了很多錢,把院子里的門踹得咚咚作響,胡桃的母親披上衣服起床,給他端上夜宵,那是煲了好久的雞湯,一揭開,熱氣盈滿整個客廳。
他喝得走路跌跌撞撞,扶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進來了。女人穿一件青色旗袍,披著白色貂皮大衣,踩著高跟鞋,屁股比脖子扭得還厲害。
“喲,還有人在等你回家呢?!迸苏f話尖酸刻薄,挑釁地看著胡桃的母親。
他笑得一臉猥瑣,看著桌子上的湯,踉踉蹌蹌挽著女人走過去,只是輕輕喝了一口,便“啪”的一聲把整個陶瓷湯鍋摔碎在地,一口吐到胡桃母親身上:“這是什么?這么難吃,想毒死我嗎?”
小小的胡桃站在房間的角落里,冷冷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那時候,她還叫楊桃,冠的是他的姓。
也就是那一天,她和母親被趕出家門。
他那時候多囂張多飛揚跋扈,全城誰不知道楊家的三少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而此時她對面的男人,來回搓著手,一臉殷勤,擠出討好的笑容:“真沒想到,我找了你好多年,一直沒找到你?!?/p>
胡桃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頭發(fā)白了一撮,亂得像雞窩,打著結,肯定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他還穿著劣質廉價的軍綠色外套,根本擋不住任何風寒。
他和曾經紈绔子弟的形象判若兩人。
胡桃卻有些文不對題,輕聲說:“那么大的家,還是被你敗光了嗎?”
男人像是觸電一樣,突然收回了懸在半空中,沉默地看著她。
另外幾個保安走上前來,狠狠捶男人的肩膀,哈哈大笑:“發(fā)什么瘋呢,你女兒?你有女兒?你女兒能長這樣?也不拿鏡子照照,別寒磣人家??!”
幾個人拖著男人就往回走,男人直立著身子,一動不動,只哀求地看著胡桃。
胡桃靜靜地開口說:“我知道,是你?!?/p>
另外幾個保安嚇得長大了嘴巴,看看胡桃,又刻薄地打量著面前的同事。
他們說他不配生出這樣的女兒,那是因為沒有見過他年輕時候的模樣,連胡桃母親都說,她這副好皮囊,全是遺傳自父親,她那風流倜儻,欠了一屁股桃花債的父親。
胡桃的心開始難受,縮成一團,難受得要命。
她曾經無比地恨他,在心底詛咒他,恨不得他去死,立刻!
可是時至今日,當她看到他這樣落魄、窮困潦倒的樣子,看到他陷入窘境,看到命運對他如此殘忍,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去尊嚴,卑躬屈膝,臉和身體上都是苦難留下的丑陋烙印,她竟然一點點也無法承受。
到頭來,她居然看不得他過得有一絲不好。
骨肉相連,可能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仇恨,大得過天地和血脈。
體育課之后,胡桃忽然感覺到周圍人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她一走進教室,全班驟然安靜下來,這樣刻意的沉默在走廊鬧哄哄的映襯下,讓人異常尷尬。胡桃就在這樣難堪的氣氛里,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就在她坐下來的一剎那,她的同桌突然之間伸出手拉開了自己的桌子。桌椅和地板摩擦,發(fā)出難聽的咯吱聲。與此同時,胡桃周圍的人,都毫不掩飾地挪開了自己的座位。
胡桃沒說話,拿出練習冊和鋼筆,開始寫作業(yè)。
也不知道胡桃的反應哪里刺激到他們,開始有人很大聲地說話:“這么努力學習,裝什么裝!”
“不是說是大小姐嗎?有錢人家的孩子也需要努力學習?”
“我們學校那群保安,都是一群土鱉的鄉(xiāng)下人!”
“是啊,我看到他們拿挖了腳的手去挖鼻屎!惡心死了!看到就想吐!”
胡桃很快寫完了練習冊上的選擇題,完成了今天的內容。她面無表情地合上本子,又從書包里拿出隨身聽,放入英文磁帶,戴上耳機開始學單詞——
“apple,蘋果。”
這天正好是周五,不用打掃那條小道。胡桃背著書包離開學校,經過門衛(wèi)處的時候,她步伐沒放慢,倒是男人先出聲叫她:“楊桃!”
胡桃停下來。
她看著站在門邊的男人,他的背佝僂許多,但是依然很高,快到門頂。
胡桃挺直了背,說:“當年你說的話,你全都忘了?”
他盛氣凌人地指著胡桃和她母親的鼻子,像瘋狗一樣嚷道:“滾!滾出去!”
胡桃繼續(xù)說,語氣里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嘆息:“既然沒有緣分,也就不要強求了吧。我和媽媽現在過得很好,請你不要再來打擾?!?/p>
她說完,才發(fā)現周圍圍了許多不相干的同班同學。他們的目光已經從白天的好奇變成了赤裸的惡毒。
胡桃將目光漫不經心地從他們身上挪開,然后徑直跨出了校門。
胡桃回到家中,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母親。
“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彼@樣對自己說。
可是第二周上學,胡桃才發(fā)現,這件事遠遠沒完。她十分敏銳地發(fā)覺,不僅他們班,甚至全年級的人都開始孤立她。以前那些相互不太認識,但是見面總會熱情地給她打招呼的人,在瞬間人間蒸發(fā),一個也不剩。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退避三舍。
那些交頭接耳的聲音小而碎,人性里的惡意卻被無限倍地放大。
“你們知道嗎?她爸爸是咱們學校的保安呢?!?/p>
“那她還整天鼻孔朝天,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樣子!”
“……”
“喂,你們知道三班的胡桃嗎?她根本就不姓胡,她媽媽給人做小三,被一個很有錢的大老板包養(yǎng)著!”
“真的嗎?”
“千真萬確!所有人都知道了!”
“這么惡心啊?”
“對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
“那個胡桃???我從來都不覺得她長得好看,你們不覺得她左臉和右臉特別不對稱嗎?”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野種!”
“真不要臉!”
世界上如果有什么東西,傳播的速度大于光速的話,那一定就是流言蜚語,因著那些陰暗的、扭曲的、嫉妒的心。
這場鬧劇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校園生活原本就枯燥,也只有這些帶著八卦的消息能夠成為飯后的談資,被不厭其煩地重述。
胡桃每天依舊孑身一人,對周圍的是是非非置之不理,她已經開始對此無比習慣。她從來沒有向母親提過學校里的事半分,她母親是再嫁給胡近的,胡近雖然對她們母女倆很好,可是她母親需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了……
比如胡近的親生女兒,比胡桃小三歲,正在念小學的胡琳。因為失去母親,胡琳從小被胡近捧在掌心里當寶貝養(yǎng)大,是真的又高傲又刁蠻,特別是對待胡桃母子,鼻孔沖到天上去,想著法子要把她們趕出家門。
對于周圍人的好脾氣,胡桃想,說不定也是被胡琳給磨出來的。
可是胡桃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情落幕得也很草率。
男人辭職了。
有天她經過學校門口,不知道為什么停了下來,透過又臟又厚的玻璃往里望,另外三個保安在里面玩橋牌。年紀最輕的那個看到了胡桃,說:“你爸爸走啦?!?/p>
胡桃沒說話。
沒有說“他不是我爸爸”,也沒有問“他去哪里了”或者“他有沒有說什么”,她一如既往地扯了扯書包肩帶,跨過學校鐵門的臺階徑直向教學樓走去。
那天放學后,胡桃沒有去打掃那條小道。
她去了一趟學校樓頂的天臺,已經放學了一段時間,不僅僅是天臺,整個校園都變得空空蕩蕩。
都說上天是公平的,它從你身上奪走了什么,那么就一定會用別的東西彌補。
那它給了我什么呢?
編輯/張美麗
下期預告:
突然出現又離開的爸爸,將胡桃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頃刻間,全世界的善意都變成了冷漠、疏離與惡毒,除了……林向嶼,那個曾坐在墻上晃蕩雙腿,氣定神閑朝她笑的少年。那時,他們的青春才剛剛開始。而上天,究竟會給胡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