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理學興起是與儒家師道觀變革同步的。作為教育家的王陽明,亦是儒家師道觀的重要傳承者、開拓者。王陽明集中批判了當時師道衰微的種種現象,并且身體立行,從師道的標準、師道的形式、師道的具體展開等方面再次廓清了宋明以來理學的師道精神,展示出極其鮮明的心學特征。
關鍵詞:王陽明 師道 理學 教育
作者王勝軍,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貴州 貴陽 550025)。
師道在儒學系統中占據著重要地位。師嚴然后道尊,兩千余年來,正是由于儒家師道之不息,儒學真精神才得以一線綿延。理學之發生、發展亦與儒學的師道觀有密切關系。理學先驅韓愈在以《原道》啟理學學統之外,復著《師說》,大呼“師道之不傳”,提出了理學式的新師道觀,批判了漢唐以來長期以“授之書而習其句讀”的解經傳統,從而揭開了宋明理學師道復興的序幕。于是到了宋代,程、張、朱、陸諸大儒繼起講學,一時間群星爭燦。然而明初以降,卻是官學科舉盛而書院講學衰,王陽明對此感慨說:“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為什么王陽明說“師友之道遂亡”?何為“師友之道”?“師友之道”與“師道”關系如何?王陽明的師道觀與其學說又有何關聯?如此等等……促成了考察王陽明思想的一個重要維度。學術界目前對此尚未有專門論列,因而本文試圖作一初步勾勒,并與朱子進行對比考察,敬祈方家指正。
一、明倫:知識與道德之間的取舍 [見英文版第28頁,下同]
長期以來,儒學在知識、道德取舍之間就有緊張和沖突。《學記》將師分為“記誦之師”(知識的)與“人師”(道德的),認為“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批評這種教育“呻其占畢,多其訊,言及于數,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教人不盡其材”。然而,在漫長的經學時代,知識傳授的記誦訓詁之學卻占據主流,國家掄材亦以貼括為特色。理學時代師道觀之形成,集中在對漢儒經傳教育的批判上,二程便曾指出:“學者必求其師。記問文章不足以為人師,以所學者外也。故求師不可不慎。所謂師者何也?曰理也,義也?!敝熳右仓v:“記問之學,記得一事,更推第二事不去;記得九事,便說十事不出,所以不足為人師。”在理學家看來,記問文章都是外在于人身心的功利之學,從而反訓詁、反科舉、反功利主義,便成為宋明理學師道觀的基本精神。
從主要思路來看,陽明的師道觀不僅如程朱一樣是反“記問之師”的,而且比程朱走得更遠。陽明的師道觀特別突出地強調了“明倫”對“師”的意義,從而將師道與功利主義、甚至與一般的知識傳授都劃清了界限,將理學時代的師道觀推向了道德理想主義的頂峰。王陽明所處的時代,不僅朝廷大興官學一百余年,學校系統極其發達,八股取士的內容還以程朱之學為準衡,從表面上來看,宋明理學的教育理想和師道精神似乎都實現了。然而,在陽明看來,明代教育在對知識的追求中卻背離了儒學“明倫”的真精神。陽明晚年曾在《萬松書院記》中明確指出:
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鶩于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于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
可見,在陽明眼中,由于科舉時代功利主義的影響,程朱之學成了記誦辭章之學,士子只為考試,不求反身求己,于是從師之所教,到弟子之所學,無非外在于身心的知識,而且這種知識又不過是榮華富貴的敲門磚。
因此,陽明所謂的“師”,絕不是當時教人以舉業的“師”,而是韓愈所講的“傳道之師”、二程所講的“義理之師”。早在陽明少年時,就曾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塾師說“只有讀書登第”,陽明以為不然,在其看來,科舉不是第一等事,“學為圣賢”才是第一等事。當時,陽明寓居北京,其塾師自是作為狀元的父親龍山公王華所請,可見,就當時社會的大風氣而言,在一般人眼中,程朱之學也不過是科舉仕進的工具。據《年譜》記載,陽明在求學間僅去拜訪過學者婁諒。婁諒在從學吳與弼之前,早年漫游四方以求師,所見無非教授舉業者,便很不屑地說“率舉子學,非身心學也”,這與陽明“自予始知學,即求師于天下,而莫予誨也”的說法是一致的,而以精英人物為中心的學術史敘事往往將這種普遍性、一般性事實從我們的意識中掩蓋。
在去龍場前,王陽明實際上已經開始與學者倡導反求身心的圣賢之學,企圖重建程朱以來的師道,但是由于講學之風久墜,竟被人視作“立異好名”。亦即說,沒人愿意從事無利可圖的所謂圣人之學,科舉功利才是士人的至高理想,因此對“師”的一般理解也只是教授訓詁辭章。在這種情形下,自然談不上“嚴師”,因為“師”只是花錢雇傭而來的一種“工具”。正是這樣,在明帝國知識和功利的汪洋大海中,王陽明關于重建師道的第一聲吶喊,只有徐愛等極少數人報以回應,于是便有了陽明去龍場前所撰寫的《別三子序》。在該文中,陽明指出師友之道已經衰微,感嘆自己求師、求友不得,于是決心以師道自任——為什么要一再強調以師道自任呢?因為在當時“學絕道喪”之際,即便是“有志之士思起而興之,然卒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因弛然自廢者,亦志之弗立,弗講于師友之道也”這種社會環境,導致為業師易得名利,而為人師實難有認同。
而陽明偏要發出出離鄉愿的怒吼,要做翱翔萬仞之上的鳳凰,這種狂者精神深深地植根于陽明的言行,到晚年尤甚。作于正德二年(1506)的《別三子序》已可依稀見其不懼流俗的狂者精神,如其所謂:
希顏之深潛,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溫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長視予以先輩,予亦居之而弗辭。非能有加也,姑欲假三子者而為之證,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而存師友之餼羊,不謂其不可也。當是之時,其相與也,亦渺乎難哉!
這表明,王陽明希望與徐愛、蔡宗袞、朱節等三子不顧世俗的嘲笑、誹謗,決心結為師友,追尋“濂洛遺風”,共倡無名利可求的圣學;而且,陽明還愿意“居之而弗辭”作“儒者師”,以接續程朱以來斷絕的師友之道,而這個機會在陽明看來是極為不易——這是陽明師道理論和實踐的起點。
而貴州龍場為王陽明重振師道理想提供了一個與固有學術生成機制和世俗意識形態幾近隔絕的天然道場。在洪荒世界一般的龍場中,王陽明由文反質,反求己心,發現優入圣域之途并不在于實用性知識的增長,于是建龍岡書院,開始實踐以“立志、勤學、改過、責善”為中心的心學教育。從其學規《教條示龍場諸生》來看,沒有任何與實用知識、功利主義相關的內容,而全是身心之學,要言之是一種旨在增盡良知的教育。盡管如此,這個“實驗場”對當時整個明代教育而言,仍然只不過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
當貴州提學副使毛科請其到貴陽文明書院講學時,陽明卻回絕了,為什么呢?陽明不是一直求為人師嗎?正是如此,陽明才不愿意進入到唯科舉功利是求的“體制”中去?!洞鹈锯忠娬袝骸芬辉娔﹥删洹胺段叶☉獰o所獲,空令多士笑王良”詮釋陽明之意極明。很多學者認為這是陽明在表示謙虛,其實相反,它反映的是陽明對師道的一種自尊甚或孤傲。其典故出自《孟子》:王良以規范駕車,不獲一禽,嬖奚便謂其“天下之賤工也”;當王良不以規范駕車,卻一朝十禽,嬖奚便謂其“天下之良工也”。王良很感嘆,為什么呢?守規范是賤工,不守規范是良工,只以功利來判斷,這不是是非顛倒嗎?陽明以“王良”自喻,是說自己如王良駕車一樣有自己的原則,決不會去講什么媚世之學。何為良師?何為賤師?與良工、賤工一樣,在世俗人眼中全成顛倒之局,故而陽明要為師“立范”。
后來,陽明雖到貴陽,卻只講自己所悟的“知行合一”之學,結果確實也沒有引起什么反響,反而是“議論紛紛,罔知所入”,正如其最初所料。所以,陽明去黔赴贛,及過常德、辰州,見門人冀元亨、蔣信、劉觀時輩“俱能卓立”,不禁感慨說:“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幸得諸友!悔昔在貴陽舉知行合一之教……”這才是陽明眼中真正的師友關系,即要一起共明圣賢人倫之學。
自龍場以來,與其思想的形成同步,王陽明關于師道的一種新思考也在成形,那就是,認為世俗所盛行的科舉、訓詁等功利之習固然是圣賢之學的巨大障礙,但是問題的根本還在于朱子所教導的為學方式。因為當時士人所思、所學無外乎朱子之學,陽明自己也曾長期執迷于朱子之學。而龍場之后,王陽明越來越清醒地構建著自己的學說體系,直到揭示致良知之旨,從而最終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心學導師。
固然,陽明、朱子在教育上都是反科舉、反功利的,都在試圖尋找反之身心之學的法門,但是關于“明倫”,陽明與朱子卻有著深刻差異。朱子之講“明倫”,如《白鹿洞書院揭示》中“父子有親”“君臣有義”之類,只是在樹立一種外在的道德規范,而良知卻是“知善知惡”“不假外求”,是判斷、構架這種道德規范的能力,如陽明所講“良知之于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于方圓長短也”。陽明將與“明倫”與“良知”緊緊聯系起來:
是明倫之學,孩提之童亦無不能;而及其至也,雖圣人有所不能盡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外此而學者,謂之異端;非此而論者,謂之邪說;假此而行者,謂之伯術;飾此而言者,謂之文辭;背此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
有學者認為王陽明是“反智主義”,其實不然,智慧是什么?真正的智慧,不是記住前人所發明的道德規范有多少條,不是揣摩如何行動才算符合這些規范,而是發其固有的良知,去審視、判斷、簡擇,甚至“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從而溫故知新,舉一反三,應變無窮。因此,陽明所反對的,是人的知識、意見遮蔽人的良知的“知識主義”“功利主義”。作為師,就是要幫助從學者揭去這一層層遮蔽??傊?,陽明反對知識化、功利化的教育,教人以明倫,傳授生徒以良知才是為師之本。這在《拔本塞源論》中說有更為明晰的論說,如“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一言以蔽之,心學式的“明倫”是儒者師根本任務。
二、講習:于人心陷溺中砥礪夾持 [33]
群居講習是王陽明主張的一種教育方式。漢儒傳經固然稱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講習,難道程朱也不講習嗎?程朱雖是講習,但與陽明所謂的“講習”還有很大差距??傮w來看,朱子更強調讀書自修,即有講習,亦是圍繞書本;陽明則主張師友互助,直指道德修養本身。其差異源于兩人對人性以及道德與知識關系的理解。朱子將人性分為天命之性、氣質之性,認為讀書求知可以變化氣質、增進道德。陽明則并不認為有一個固定的氣質之性存在,在其看來,人之所以為不善,乃是后天習氣和環境所致,與知識并無根本關聯。所以,陽明一次次講立志,就是強調與外在習氣去抗衡。
職是之故,陽明認為成圣成賢就個人力量而言是有限的,必須要倚靠師友,形成一個良好的教育或學習環境。如其在《與辰中諸生》中便明確講:
絕學之余,求道者少;一齊眾楚,最易搖奪。自非豪杰,鮮有卓然不變者。諸友宜相砥礪夾持,務期有成。
一齊眾楚,猶為“一傅眾咻”,其典故亦來自《孟子》。孟子曾舉例說楚人學齊語,“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币庠谥赋霏h境的重要性,并由此說明宋國雖然有薛居州那樣的賢士,也難以抵擋悠悠眾口對宋國國君的影響。在陽明看來,當時的社會風氣已是積重難返,士君子如不相互砥礪,便很可能被功利主義的大潮所裹脅。
陽明對當時師道衰微的社會風氣多有描述,表現出其深深的憂慮:
今之后生晚進,茍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從師學問之事。見有或從師問學者,則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
向吾成之在鄉黨中,刻厲自立,眾皆非笑,以為迂腐。
因此,陽明一直渴望有一個“師友”性的團體,互相扶持,以達成圣學。在龍場時,初步形成過這樣一個“師友講習團”,陽明在《諸生》《諸生來》《諸生夜坐》等詩歌中生動地記敘了這個團體“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的情景。正是因為師友講習,給了陽明以極大的心理支持。在《諸生》一詩中,王陽明目送諸生離去,心中滿懷惆悵之情,可為證明:
人生多離別,佳會難再遇。如何百里來,三宿便辭去?有琴不肯彈,有酒不肯御。遠陟見深情,寧予有弗顧?洞云還自棲,溪月誰同步?不念南寺時,寒江雪將暮?不記西園日,桃花夾川路?相去倏幾月,秋風落高樹。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
龍場之后,陽明長期戎馬羈旅,少有空閑,弟子雖多,但是相聚無多。陽明時常感嘆說:“誠得良友相聚會,共進此道,人間更復有何樂”“道途邈絕,草亭席虛,相聚尚未有日”“山中同志結廬相待者,尚數十人,時有書來,盡令人感動。而地方重務,勢難輕脫,病軀又日狼狽若此,不知天意竟如何也”。陽明很希望與弟子相聚問難。由于無法長久相聚,便只有以書信略致師友之情。于是,書信往來便成為陽明師友關系網的重要特色。陽明通過書信,不斷地告誡弟子要求師問友:
自古有志之士,未有不求助于師友。匆匆別來,所欲與吾兄言者百未及一。沿途歆嘆雅意,誠切怏怏。相會未卜,惟勇往直前,以遂成此志是望。
今世無志于學者無足言,幸有一二篤志之士,又為無師友之講明,認氣作理,冥悍自信,終身勤苦而卒無所得,斯誠可哀矣。
而且,陽明還認為講習越多越好,“聚會不厭頻數也”。
陽明與弟子講習最集中的是居越期間,即正德十六年(1521)到嘉靖六年(1527),學者稱之為“晚歲的弦歌誦讀與哲學論辯”,正德十六年時陽明已五十余歲,距其去世不足十年。為了壯大師友團體,陽明在紹興、余姚一帶興復書院,以為陣地,或者依寺廟,不擇地而講學,以致“宮剎卑隘,至不能容”。其具體形式,《年譜》中有記載:
癸未年已后,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徙足所到,無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后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
天泉之會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當時正逢中秋,月白如晝,陽明設席于碧霞池上,門人百余人。飲酒半酣,歌聲雷動。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這令陽明十分興奮,作詩以孔子自況云“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這種講習便是陽明師友之道的理想圖景,與朱子閉戶讀書、解疑答惑顯然是不一樣的。
與陽明長期同游者,以董沄為著,由陽明、董沄之間的交往亦可見其師友之道。董沄以詩聞名,68歲到會稽從游陽明,主要活動有“探禹穴,登爐峰,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跡,倘徉于云門、若耶、鑒湖、剡曲”。在這個過程中董沄時有所聞,“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陽明的詩歌也備述其行跡,如“曾從爐鼎躡天風,下數天南百二峰”“巖底獨行窩虎穴,峰頭清嘯亂猿群”“油菜花開滿地金,鵓鳩聲里又春深”等詩句。
這樣的師友講習自然是生動的。然而,其最終效果、作用究竟如何呢?周沖就以這個問題向陽明請教:
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以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
在周沖看來,師友相聚講習,固然是好,因為它比自家體會更為生動,然而卻不能持久,一旦離開師友,自己的精神馬上又微弱了。
或許朱子正是看到這一點,對師友相聚講學不是太認同,反而是更認同自家體會,與弟子談及該問題甚多,僅摘數條如下,以見其概:
不可倚靠師友。
師友之功,但能示之于始而正之于終爾。若中間三十分工夫,自用吃力去做。既有以喻之于始,又自勉之于中,又其后得人商量是正之,則所益厚矣。不爾,則亦何補于事。
師友只是發明得。人若不自向前,師友如何著得力!
且如某之讀書,那曾得師友專守在里?初又曷嘗有許多文字?也只自著力耳。
朱子意圖讓生徒自己去讀書理會,這便是為“窮理”。甚至有一次,朱子生病,將學生叫進臥內,說:“某病此番甚重。向時見文字,也要議論,而今都怕了。諸友可各自努力,全靠某,不得。”與陽明相比,真別是一番景象。朱子由此還批評陸象山說:“子靜使氣,好為人師,要人悟?!毕嗑壑v學、議論,在朱子看來,不如踏實地去讀書理會。
對朱子而言,書冊上至少是圣人的語言,而當時所謂的“師”卻層次不齊,如其所謂“況今之師,非濂溪之師,所謂友者,非二程之友,所以說此事卻似莽廣,不如且就圣賢著實用工處求之”,因此,師友固然重要,但是師友的水平、德行如何,恐怕難以估計,正如孔子講的,小人群居終日,就言不及義了。
其實,陽明對此也有認識,他大聲疾呼的是“豪杰”“同志”:
今誠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后來顏習齋批評朱子說“半日靜坐,半日讀書”,雖然有些激烈,但是還是一定程度反映了朱子教人的基本原則和風格,習齋還比較過孔子與程頤教學情形之不同。其實,這種不同也在陽明、朱子身上,陽明授徒講學的風格在宋明理學發展史上是獨特的,也是鮮活的,陽明后學很多人都繼承了這種風格。
三、責善: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 [37]
作為師,一定要有教法,無教法不成師。宋明時代理學之重規約是其特色,最著名的莫過于朱子《白鹿洞書院揭示》。理學條規就其數量而言亦稱極多,清人張伯行曾將宋、元、明以來程朱一派的教法規約輯為一編,名為《學規類編》,共二十七卷,二程、朱子、真德秀等人的教學修身之格言畢備??上鯇W的教約竟無從結集,但王學學規也頗有特色,與朱學之不同處在于,它很少形成大篇幅的文字,一般僅是三言兩語的“宗旨”,如陽明之“致良知”。
朱子最初反對官方的學規,認為“近世于學有規,其待學者為已淺矣,而其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認為這些學規沒有明倫的宗旨在里面,實是批評李定、蔡京等人所興倡的功利化的教育導向。《揭示》條文很明確,分為“五教”“為學”“修身”“處事”“接物”,每條又有細目。《教條示龍場諸生》與朱子的思路基本一致,但其規則性很松散,陽明講:“諸生相從于此,甚盛??譄o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所謂“學規”只是四件事、八個字,即“立志、勤學、改過、責善”,并緊緊圍繞著“明倫”展開。
其中,比較特別之處是,陽明將龍岡書院學規最末一條定為“責善”。責善的內容是道德問題,不是知識問題。責善自與朱子之教人不同,朱子的“是自我的反省,是將外格之理與內心之理相印證的過程”,而陽明卻是以內心的良知矯正朋友、師長,也讓朋友、師長矯正自己,彼此相攻錯。因為陽明認為“良知不由見聞而有”,故而拋開知識直趨良知本身,而“責善”便成為陽明教人的一條獨特的“規約”。
“責善”不僅在生徒之間,更在師生之間。朱子重視讀書,相信通過讀書能夠使人變化氣質。陽明不認為存在什么氣質問題,而將“惡”的原因歸結為習氣與外誘,故而需要師友的引導、指正,這種引導、指正就是“責善”。陽明要生徒有接受批評的心理準備:
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于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于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隱耳。
當然,互相“責善”并不如涉取知識那樣“和諧”,因為它涉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涉及彼此的道德評價,為了使生徒放下心理包袱,陽明表示說“諸生責善,當自吾始。”這也說明“師”既要在“責善”中起主導作用,也要在“責善”中成長其自身道德。
“責善”是陽明為宋明以來師道觀注入的“新規則”。其實,師徒之間本為朋友,陽明也講“師友一也”,因此,學問切磋、互相問難本是固有之事,孔子講“當仁,不讓于師”,《禮記》講“事師無犯無隱”,皆是此意。責善的目標是為了“改過”。陽明自身就是“改過”的典型。所謂陽明之學三變、六變之說,都是其改過的明證。陽明認為:
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于無過,而貴于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
此外,陽明專門制訂的針對兒童的《教約》,與《教條示龍場諸生》一樣可以看出其責善的主要內容及形式:
遍詢諸生:在家所以愛親敬長之心,得無懈忽,未能真切否?溫凊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踐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得無放蕩,未能謹飾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
在陽明看來,責善、改過比獵取知識能更有效、更直接地優入圣域。不僅如此,這種責善改過還細密、具體到理學的工夫?!吨杏埂分v“喜怒哀樂之未發”是為“中”,“已發而皆有節”是為“和”,陽明所謂“責善”,就是求其言語、意氣等已發的“中和”。黃宗賢(綰)、黃誠甫在京師,陽明去信希望兩人“但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互相規切”,具體如下:
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工夫又自不難。
至于陽明與弟子之間的責善,在《傳習錄》中,有許多生動的記錄,主要是陽明對弟子的批評。聊摘數條,以見其概: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毕壬唬骸盃柌∮职l。”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p>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于中,則又因藥發病?!?/p>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p>
諸如此類,皆可見陽明責善的主要內容其及生動活潑的教法。從中也可以看出,它不是知識規則的傳授,不是功利主義的宣教,而是因人而異、應變無窮的明倫之學。
與陽明所講朋友間的責善切磋不同,朱子的師道觀是學者、書冊、圣賢三者的關系,“師”的意義和地位相對而言不是很突出。朱子認為,學者讀書只是要明理,如其所謂:
“道問學”是大事。要識得道理去做人。
讀書以觀圣賢之意。
圣賢之言,須常將來眼頭過,口頭轉,心頭運。
這些說法在朱子有很多,并與朱子的思想體系是一致的。朱子認為,有物即有理,該理又與心之理相通,格物以明其心之理,久之自能豁然貫通。所以,在朱子,格物就是窮理,窮理之要即是讀書。因此,朱子甚至說:
關了門,閉了戶,把斷了四路頭,此正讀書時也。
“歸而求之,有余師”,須是做工夫。若茫茫恁地,只是如此。
不難看出,責善是陽明心學在成就生徒方面的教學特色。作為儒者師的陽明,深刻洞悉弟子的性格、心理、情感,從而因其材以施教。
然而,責善絕非易事,倘若說朱子學過分看重書冊容易形成“知識的傲慢”,那么陽明心學對責善的過度偏重,則容易滋生“道德的傲慢”,從而有“好為人師”之弊。陽明也曾反思自己說:“某平日亦每有傲視行輩、輕忽世故之心?!薄敖鼇硪欢九c人講學,乃有規礪太刻,遂相憤戾而去者,大抵皆不免于以善服人之病耳。”有段時間,王陽明險與弟子王純甫產生嫌隙。本來陽明與王純甫過從甚密,但由于陽明多次批評王純甫,使之心生芥蒂。陽明在信中剖白自己說:
純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質諸鬼神。其后純甫轉官北上,始覺其有恝然者。尋亦痛自悔責,以為吾人相與,豈宜有如此芥蒂,卻有墮入世間較計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旬日間復有相知自北京來,備傳純甫所論。仆竊疑有浮薄之徒,幸吾黨間隙,鼓弄交構,增飾其間,未必盡出于純甫之口。仆非矯為此說,實是故人情厚,不忍以此相疑耳。仆平日之厚純甫,本非私厚;縱純甫今日薄我,當亦非私薄。
在陽明看來,自己與王純甫之間的責善,是出于公心,認為縱然王純甫有所怨言也必出于公心,因此,表示自己要“自反自責”。最終,陽明與王純甫關系又彌合了。
故而陽明主張在規勸朋友時要心存寬容,不要過刻。如其在《與黃宗賢》信中講:“聞接引同志孜孜不怠,甚善甚善!但論議之際,必須謙虛簡明為佳。若自處過任而詞意重復,卻恐無益有損?!边€曾經告戒弟子陳九川說:“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將勸意多,方是?!薄芭c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边@說明,責善在實踐中比起讀書求知還存在一定的難度。
四、王陽明師道觀的特征和影響 [42]
由上可以略窺陽明師道觀及其實踐之大概情形。一方面它是唐宋以來理學師道觀的進一步發展,另一方面它也展示出心學特色。其核心是對功利主義的批判,主要宗旨是反回到人的道德良知之中去。儒學的發展,其最能召喚人的、能扭轉一世風氣的,正是程朱陸王這樣大師的存在,在講學中師友挾持,責善改過,向著圣域賢關的明倫之途前進。王陽明重振師道,向世人證明,儒學之不被世俗所扭曲、不為霸術所迷亂、不為政治所利用,那是因為有像陽明一樣、如程朱一樣的儒學大師出現,儒學的真精神就在這些人身上,而不僅僅是刊布、記誦什么經典,此正孔子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就王陽明的師道理想而言:“明倫”教育正切中了時代的弊病,對知識、技能、功利的批判,激發了長久以來人類心靈中被壓抑的良知,于是一呼百應,從者云集,如火燎原。強調師友相輔,使陽明心學的發展呈現出集團性的特征,一時間學派林立,各種以師友為核心的講會如雨后春筍,不僅促進了學術的繁榮,最終還衍生出一場以東林黨為中心的政治運動,被黃宗羲譽為“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師友”成為陽明心學時代最耀眼的一個詞語。責善又使王學門徒擺脫了書卷習氣,遠離了功利喧囂,直反內心,煥發出良知的奕奕神采,出現了一批“赤手搏龍蛇”的真豪杰、偉丈夫。這些都為當時衰靡的風氣注入了一股強勁的元氣。可以說,自陽明而后一二百年間,師道大著,可與程朱時代媲美!
到明末清初,盡管江山易主,但是這種師道精神還不絕如縷,北如孫夏峰,南有劉蕺山、黃梨洲,西有李二曲,這些學者都受王學的熏陶,品格高峻,堪稱一個時代儒者師的標準。入清之后,許多書院講會都延續著王學講習、責善的風氣。如湯斌《志學會約》、耿介《輔仁會約》大抵都受到過陽明的影響。如《志學會約》規定:“以后會中朋友偶有過失,即于靜處盡言相告,令其改圖……即在公會中,亦不可對眾人言之,令彼難堪,反決然自棄?!薄遁o仁會約》也要求“每當會時,凡我同仁一月內言行得失,互相點檢,善則稱美,過則規正,務本至誠,毋徇形跡,庶幾樂取為善,聞過則喜之義。”
不過,理學的時代終于是逐漸落幕了,正如陽明所斷言的“吾之說雖或暫明于一時,終將凍解于西而冰堅于東,霧釋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或許是激于理學自身師道為其末流所敗壞,一種新的社會思潮產生了,經世致用的世俗化走向超越了對天理良知的形而上追求,隨著一些大師的謝世,陽明心學也開始衰落了。“明倫”的宗旨被陽明所批判的兩個對象所代替,一是科舉之學,一是訓詁之學。清中期以后,書院大面積地倒向科舉,很多成為科舉的培訓班,如學者湯鵬所指出的“至于今更左矣,考其師儒,大都出于四對八比”。理學向考據學轉向,對道德的追求轉向為對知識的獵取,儒學從此便與活生生的現實逐漸劃清了界限。從而,社會上一大批科舉之師、經學之師出現了,反求身心之學的人師卻被嘲笑。歷史的吊詭或許就是正如。阮元指出:“兩漢名教,得儒經之功;宋明講學,得師道之益”,算是對宋明講學給予了較公允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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