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我建一座紀念碑,比青銅像耐久,比帝王的金字塔更崇高巍峨。貪婪的雨、粗野的北風都不能把它摧毀,時間的飛流、無窮的歲月的紀念對它也無可奈何。”2100多年前,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在《歌集》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曾經,人們認為銅是堅固不朽的物料,那些遠古時代的青銅器,歷經歲月滄桑,考古發掘出來依然完好。人們也愿意用銅鑄雕塑,以期可以永久保存,同時借此永久延續銅像所表征的時代和精神。我童年時代一直不解于阿爾巴尼亞那部對上了年紀的中國人而言耳熟能詳的電影《第八個是銅像》,很晚才明白這個銅像的意義。當然,不僅僅是銅像才有這個意味。
布拉格曾經也有_座聞名世界的雕像。1945年,隨著蘇聯紅軍的到來,布拉格開始籌劃建造一座斯大林雕像,這座位于布拉格全城制高點菜特納公園山頂的雕像,前后花了10年時間才建成,雕像名為《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和自己的解放者》,這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尊斯大林雕像,總高度達30米,人蕩高is米,光是斯大林的鞋子就有2米!
這座巨大雕像最初的設計目的自然一目了然,但尷尬的是,雕像直到斯大林死后兩年才建成.建成一年后蘇共二十大開始清算斯大林主義,1962年,布拉格的斯大林雕像被炸毀,底座被用來存放土豆。
伊凡·克里瑪在他的隨筆集《布拉格精神》的那篇《文學和記憶》里,提到了賀拉斯的這句著名的話:“我建立一座比銅像還持久的紀念碑”。生命會停止,權力會失去,比銅像還持久的紀念碑,不是靠強力,不是靠材料,不是靠規模,而是要靠一種精神。
作曲家德沃夏克,作家哈謝克、卡夫卡、里爾克,科學家愛因斯坦,政治家馬薩里克等都終身或曾經在布拉格生活,他們的氣質和精神滲透了布拉格這座城市的生活,也涵養了布拉格的精神世界。對于身受偉大先輩影響的布拉格后來的那些作家和知識分子而言,生活意味著精神自治下的自由表達和創造。
但是,在克里瑪的世界里,自由表達和創造,曾經兩次被剝奪:一次是少年時代在法西斯的集中營里,一次是在捷克蘇聯式極權統治下。
在集中營時代,克里瑪還是一個懵懂少年,常常為多喝一口牛奶偷了一點東西而驕傲,但他后來明白,“沒有比失去忠誠和道德上的削弱更難以恢復的了,也許這就是我為什么迄今如此努力地維持這些東西。”布羅茨基也有自己類似的感覺,他在《小于一》里談到用謊言即便戰勝了體制,最終自己也會成為所反對的。
殘酷和不公正盡管讓人精疲力竭,但卻沒有能夠讓克里瑪們屈服。“布拉格人用‘卡夫卡式的這個詞形容生活的荒謬,而把自己能夠藐視這種荒謬,以幽默來面對這種暴力及完全的消極抵抗稱之為‘哈謝克式的…。克里瑪寫道。
當然,克里瑪們并不只是消極抵抗,就如他們在殘酷的環境中的地下寫作地下出版一樣,以自己的人性良知抵御或反抗著外在的殘酷命運,不讓自己混同于那個殘酷的體制,而成為了黑暗時代的有自我意識的人,哪怕是干體力活艱難地活下去,這種生活狀態也是一種反抗。
“用來自外部世界的焦慮取代自己靈魂的人永遠不可能趕走他的恐懼。任何始終捍衛他的靈魂、他的內心正直,隨時準備放棄任何東西,乃至瞬間的自由、他的生命的人,不可能被恐懼所壓垮因而處于權力所能控制的范圍之外。他變成自由的,他變成權力的一個對手,不是作為追逐控制國家、人民和事物的權力的競爭者,而是權力所維護的每個謊言和無常事物的一個活生生的警鐘。”
克里瑪他們最終沒有讓自己成為卡夫卡的甲蟲,也沒有變成卡夫卡的那只鼴鼠。
克里瑪們終于建立起了—座比銅像更持久的紀念碑。對于知識分子而言,要建這樣_座紀念碑,惟有依賴個人,不屈服于外在的命運,在精神縣面守住自己,通過文字,傳遞人性尊嚴,抵抗命運,因為惟有“思想和精神領域,是“權力不可能奪回的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