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陳曉泓

這么些年過去了，我對大學本科的老師記得不多，他們的面貌隨著歲月流逝漸漸模糊，但對兩位老師卻一直印象深刻。有一位老師，姓白，我只聽過他一門課，短短12次課，很多情境卻讓我記憶猶新。

那時候學校的公選課，是全校各專業學生都能選的，選課系統一開，熱門的課程，不到五分鐘，就被哄搶一光。他開的那門課是品讀《紅樓夢》，就在搶手的選修課里。學校搶手的公選課，一種是老師特別受歡迎，學生慕名而去的；另一種是老師上課不點名，學生知道上課比較自由，“慕名”而去的。白老師的課屬于前者，雖然他也不點名，但是他的課堂總是座無虛席。每次選他的課，鼠標一點進去，系統就卡殼或者崩潰，經常半個小時都刷不出一個頁面。我奮戰了幾次，才在大三選到他的課。

白老師五十多歲，高而瘦，舉止儒雅。他上課總是穿著灰色西裝或白襯衫，有點舊但很干凈，看起來自然，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接地氣”，并不高冷。白老師講話，輕聲細語，節奏很慢，舉手投足間有儒雅的氣質。每次課，他會提前10分鐘到課室，鈴聲響起，他便站起來，挺直腰板，對著學生90度鞠躬。這讓我們這些坐在下面，已經習慣了大學課堂不起立的學生感到羞愧。

白老師是滿族人，熟知滿族文化，對《紅樓夢》有異乎常人的感情。有一次，有學生提到對黛玉孤傲刻薄的不滿，立刻就有學生針鋒相對，表示對寶釵的隱忍圓滑也有意見。白老師輕輕嘆了一聲，說，她們都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呀，神色里滿是悲傷。他慢慢分析了寶釵和黛玉各自性格的因素。黛玉是一個十二三歲、寄人籬下的小姑娘，很聰慧，知道自己的艱難處境，平時說話扎人，大概就像只小刺猬吧，帶些刺兒保護自己而已。她對寶玉有更多的刻薄和挑剔，或者只是想從寶玉的容忍中獲得一些安全感。至于薛寶釵，也才比黛玉大一歲，她沒有父親支撐整個家庭，哥哥薛蟠又是扶不上墻的阿斗，她很懂事，只能處處為自己，為母親，為家里謀劃，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曾經，我們受流俗意見的影響，把《紅樓夢》當成了“宮斗戲”讀，以至于把黛玉和寶釵完全對立起來，甚至把寶釵想象成了勾心斗角的“宮斗戲”主角。白老師的解讀，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閱讀視角。

白老師講解的時候，語氣帶著淡淡的哀嘆，我想，我們是以一個讀者的角度在旁觀窺測小說中的人物，而他卻完全沉浸到小說里面去了，他的情緒總跟著小說人物的悲喜而起伏。最后一次課，白老師給我們唱了《好了歌》，聲音凄切，有人甚至落淚了，掌聲如雷響起。布置作業之前，白老師說他的課程作業，若是不能按時交的，到時候打電話給他，他住在附近，會過來取。他在研究所工作，在學校只有這門公選課，平日里不在校內。平時總拖著不交作業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那時交上去的作業滿滿一疊，不像往常的公選課。

課程結束時，白老師留了電話號碼給我們。過年的時候，我和幾位同學發信息向他拜年，但是沒說明自己是誰。他一個個地打電話回來跟我們拜年，并帶著歉意說他不知道我們是誰，之后把我們的名字記下和電話號碼存到一起。他對待一切都這么禮貌，細致，認真。公選課的學生，可以說只有數面之緣，他也這么用心，我們都很感動。

即將畢業這年，我在一所省屬高中實習。我的實習導師姓楊，他是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師，學生們都很崇拜他，稱他為大仙。大仙年齡在四十歲左右，喜歡抽煙，寫作，打籃球，練書法。其他老師天天扎在辦公室，大仙卻經常有折騰自己愛好的時間，大概因為他在教學領域里技藝嫻熟，如魚得水，自然也就有許多時間用于發展個人愛好。作為高三的老師，能活得這么隨性，確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大仙每天早晨都寫毛筆字，偶爾發一兩幅晨練的作品到朋友圈里，他的字風骨剛健，姿態飄逸，看起來行云流水，我想他應該把練字當成生活的一部分了吧，字跡間讓我覺得一切都那么融洽自然。

大仙教語文，在高三這一年，學生們最關心的問題是作文。常常有學生預約他私下單獨談作文。有的學生，幾分鐘就可以聊到問題的核心，滿心歡喜地走了。有的學生，卻需要一個多個小時來解決更為復雜的癥結。會寫詩，寫小說散文，有文采的他，熟知寫作的原理，常常能讓學生從更開闊的視角中看到自己的問題。有的學生擅長寫應試作文，考試能得50多分，卻覺得自己局限于應試文體，得不到情感的釋放，筆尖流出的墨跡只是迫于應試，內心實際上是抵觸的。這樣的學生，跟大仙聊天就會有遇到知音的感動。我曾見過幾個學生跟他聊著聊著甚至哭了，當然不是被訓斥哭的。他會讓他們思考怎樣把自己的情感釋放到一張有限的作文紙上，有的學生做到了。

學生向他請教作文，更多時候是在感悟人生。這個年紀的學生，開始思考死亡、道德、婚姻等問題。有的學生說不能接受結了婚就不能愛別人的限制。少年的心總那么渴望自由，被規則束縛確實不好受，只有真正長大，才知道自由不是絕對的。大仙跟他分析，人的屬性是自然性和社會性的統一，渴望自由是自然性的表現，選擇了結婚卻意味著承認了社會性，既然承認了，就需要遵循它的規則。我在一旁，看得出學生是明白這個道理了。這年紀的學生，會有繞來繞去，卻始終繞不開的困惑，在聊作文時順帶被他解決了，應該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閑暇之時，看著校園里來來往往穿著綠褲白衣的少年，我常想起白老師那讓人陶醉的課堂，想起跟大仙聊作文時學生認真傾聽的神態。獲得那么多學生仰慕的老師，必然有令人傾慕的人格魅力，也必然為學生傾注了心血。

人的交流，言語只是形式，情感卻是從內心涌流出來的，盡管老師的交流對象是尚未成熟的少年，但老師的情感是否真摯，他們是能真切感覺到的。花了心血的老師，才可能收獲“一田野飽含感激和敬仰的稻穗”。我即將踏上三尺講臺，對于未來尚未有很多規劃，只是希望學生在課堂上不會時常走神，師生雙方各施其職，在課堂對話中愉快地進行精神和情感的交流，這是兩位老師帶來的啟迪。課室的四面墻還有班規校則，雖然能把學生留在課堂，但未必能留住學生的心，真正把學生的心留下來，讓他們喜歡上學習，喜歡上課堂的，只能是教師的魅力。

能把學生的心留下的老師，大概和花兒一樣——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