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面是一所中學(xué),在我家陽臺上可以看到他們的足球場。我無聊的時候經(jīng)常在陽臺上站著看他們踢足球,偶爾也會看到一男一女羞澀地在圍墻邊上的玉蘭樹下,隔著老遠都能聞到甜軟的味道。我偶爾也會像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一樣懷念一會兒我的初中,還有那段時光里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散的人。
我就是在一個很暖的黃昏里遇見L的,不,準確地說,是聽到他唱歌。他在玉蘭樹下撕開嗓子唱林宥嘉的《殘酷月光》。
那是我聽過的現(xiàn)實生活中唱這首歌唱得最好的人,他像是用盡渾身力氣去唱這首歌,每個音符都飽含深情,像是要把一個動人的故事融進這首歌里。
一直到他唱完,我才在樓上喊他:“喂!那個唱《殘酷月光》的男生,唱得不錯啊!”
他聞聲從玉蘭樹下走出來,仰著頭,望著在三樓陽臺的我,一臉無辜樣,西斜的暖陽毫不吝嗇地把金色的光輝分給他,他渾身上下都是金色的,像個從玉蘭樹下偷跑出來的小精靈。
他望著我,傻乎乎地笑,“謝謝啊,你哪個初中的啊?”
“我高二了。”我頓了頓,“我看起來有那么像初中生嗎?”
他歪了歪腦袋,認真地說:“有。”
我剛想反駁這個臭小子,結(jié)果他揚了揚左手上的手表,沖我喊:“學(xué)姐學(xué)姐!我們快要上課了,我先撤了哈!”說罷他大步跑往教室方向,腳還沒踏出幾步,又扭回頭來喊:“喂學(xué)姐!我叫L!”
“鹿眠!”我揮揮手,算是對他說再見。
后來我們互相加了對方QQ,我偶爾也會在QQ上和這個剛讀初三的小男生聊天。
L說,他爸就是音樂老師,L先生遺傳了他爸優(yōu)良基因的同時也遺傳了他爸的愛好。或許是太了解學(xué)音樂的艱辛,L的爸爸打死都不讓L選擇音樂這條路。
L還給我曬了他小學(xué)到初中參加的各項音樂比賽的獎狀獎杯,甚至還嘚瑟地給我看他們班小女生寫給他的情書。
有次L和他爸爸吵架來找我訴苦,他抱怨說我就要唱歌他憑什么不給我唱歌誰規(guī)定的處在變聲期的男生不可以唱歌……我盯著手機屏幕上L發(fā)過來的一大段話,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回他一個擁抱。
我不能說誰對誰錯,也很怕我的一句錯話導(dǎo)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我沒有權(quán)利去指引別人的未來,我相信所有的父母都是為孩子好,也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把自己喜歡的事物,劃進自己的未來。
所以,L,在這里跟你說聲抱歉,我在你找我訴苦希望我支持你的時候選擇了保持沉默,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留給你。
我跟L的革命友誼還在于他們初三補課時我經(jīng)常從陽臺給他丟零食,有時候是薯片,有時候是火腿腸……
他每次接到零食都向我的方向拱手,像個江湖俠士一樣大喊:“學(xué)姐謝謝啊!今日薯片之恩,來日必定相報!”
我知道L想考S高中,我們這里想學(xué)音樂的孩子都千方百計要擠進S高中,就像處于高三的學(xué)子想擠進985和211高校一樣。考進985和211高校要付出多少只有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人才知道,L憑一副嗓子想進高手云集的S高中要付出多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知道其實學(xué)藝術(shù)的孩子都很累,有人受不了中途要退出,有人甘愿忍受痛苦,最后就算結(jié)局不那么美好至少能理直氣壯地拍拍胸脯告訴自己你盡力了你很棒。
L是個很努力的孩子,曾經(jīng)好幾次連續(xù)練聲幾個小時不休息,練聲練到嗓子啞是常有的事,好幾個黃昏我站在陽臺看玉蘭樹下的他指手畫腳地跟我打招呼,樣子滑稽得像個馬戲團里的小丑,可是我卻一點兒都笑不出來。夕陽的余暉輕輕把這個瘦弱的男孩抱在懷里,他的皮膚像是會發(fā)光,就好像童話里不諳世事的王子,不沾一點兒人間煙火。
我們相隔不到20米,卻要用社交軟件交流。
他說鹿眠姐我不想唱了,我很累嗓子痛得要死。
他說我根本沒有天賦,大家說我唱得好不過是給我當音樂老師的爸爸面子。
他說我們壞脾氣的老師把我的五線譜狠狠地甩在墻上,說我怎么唱都唱不好,簡直就是廢物。
他說我爸說除非我能考上S中,不然別想唱歌。
他說……
我看著手機屏幕亮起來又暗下去,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在玉蘭樹下低頭打字的少年,他時不時抬手在臉上抹幾下。
天氣太熱了,在室外站一會兒都讓人大汗淋漓。
我實在不是會安慰人的主兒,只能打開手機音樂播放器,把手機調(diào)到最大聲,在列表里找到林宥嘉的《殘酷月光》,點下播放鍵。
沒有夢想,何必遠方。
L,千萬不要放棄啊,其實時光也是分好壞的,你只不過恰好在壞的時光里歌唱罷了。
后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L,他的QQ也一直處于離線狀態(tài)。后來L告訴我那一個多月他住院了,左手骨折。但至今他都不肯告訴我到底是因為什么事骨的折,我問起時,他總是故作矯情地回答我:“不加疼痛的音樂不是好音樂,沒有受傷過怎么配得起音樂的沉重?”
他說這個話時我正吃青檸味的薯片,差點兒把我噎個半死,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喉嚨里都是青檸味的怪異感受。我惡狠狠地瞪著他,質(zhì)問他一個好好的新時代上進青年為什么要去搶雞湯段子手的飯碗。他傲嬌,沒有理我,拽了拽大大的吉他包,轉(zhuǎn)身走掉。
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下一秒他就會背著他的吉他,帶著音樂,浪跡天涯。
L中考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半只腳踏進高三的大門,系統(tǒng)的復(fù)習(xí)讓我忙到無暇顧及其他。好不容易等來一個雙休喘口氣,恰巧又趕上了L他們的畢業(yè)晚會。
晚會在星期六晚舉行,星期六一大早我家門鈴就像瘋了一樣急促地一下接著一下不停地響,我抓狂地跑下床去開門,剛開始我還以為又是樓下調(diào)皮的小弟弟搗亂,心煩意亂,剛想罵人,卻看見門邊上有一大袋零食。送零食的人只留下一串下樓的腳步聲。
零食袋里全是薯片,各種牌子各種味道,應(yīng)有盡有。躺在大大的白色袋子里,像草長鶯飛里爭奇斗艷的百花。
L那天曬出一張他們畢業(yè)晚會的節(jié)目單,我看到第十一個節(jié)目是歌曲《突然想起你》,表演者一欄寫著L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打著畢業(yè)生的旗號偷偷溜進他們學(xué)校。晚會進行得很順利,L那天穿了件白色襯衫,在舞臺上像個高潔的天使,邊唱邊跳,惹得舞臺下的妹子們連連尖叫。
身邊的一個不認識的妹子一直花癡狀,啊啊啊地尖叫著跟她小伙伴說L好帥,歌唱得好,舞也跳得不錯。
我在她身邊膽戰(zhàn)心驚,注意力一直在L不斷甩動的前些日子骨折過的左手上,我不知道他骨折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練舞。
周圍的妹子奮力甩著手里的熒光棒,我望著四周在黑夜里飛舞的熒光棒,覺得自己被卷入了滿天星辰,又像是置身于螢火蟲的森林里。
我想,在舞臺上的L,應(yīng)該會看到更美的風(fēng)景。
突然想到大冰在《乖,摸摸頭》一書里寫過的一句:
怎么辦,青海青?
舞臺上有你亂放的歌唱,
人世間有我用壞的時光。
吶,少年,請一直這樣,放聲歌唱!
L揮舞著S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時,我的高三生涯剛剛開始,無力、疲憊、緊張等等的壞情緒時時刻刻沖擊著我,我無數(shù)次想把印著高考總復(fù)習(xí)字樣的厚厚一本習(xí)題扔掉,再沖著封面大大的幾個字——高考總復(fù)習(xí)罵一句滾粗。
我向L發(fā)牢騷的時候,他突然來了一句:“鹿眠姐,你現(xiàn)在是在壞的時光里學(xué)習(xí)。”
我笑,沒想到他還記得這句話。
“你已經(jīng)在好的時光里唱歌了?”
他搖搖頭,眼里卻滿是堅定。
“我還在壞的時光里唱歌呢。”
我看著西邊散發(fā)著溫柔暖色的太陽,腦海里那個在玉蘭樹下認真唱歌的少年蹦出來,我用手肘捅捅L,“唱首《殘酷月光》聽聽,讓姐看看你的唱功有沒有長進。”
L輕聲唱起來,比第一次我聽他唱的時候好聽百倍。遠方的夕陽伴著歌聲緩緩沉下,我知道它將面對的,是漫長的寂靜無聲的黑夜,還有破曉。
L好聽的聲音伴著《殘酷月光》的曲調(diào)融化在黃昏里,其中一句歌詞L唱得特別清楚:
沒有夢想,何必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