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爍坤
摘 要:撤銷程序與不予執行是我國仲裁裁決司法監督的兩種主要方式,由于制度內在缺陷而導致對仲裁裁決效力造成沖擊以及影響仲裁效益性等諸多問題,多數學者主張將廢除不予執行制度作為解決途徑。實際上,廢除不予執行并非最佳選擇方案,考慮我國的實際情況以及不予執行制度的現實價值,較為妥當的解決方式應是對撤銷程序與不予執行制度進行重構,特別是要做好二者之間的銜接與協調。
關鍵詞:司法監督;不予執行;撤銷裁決;協調
中圖分類號:D925.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6)13-0198-02
關于仲裁的司法監督理論學界已多有論述,對仲裁接受司法監督的正當性與必要性并未出現根本分歧,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于司法權對仲裁權的監督范圍以及監督方式上,筆者在下文中將著重圍繞仲裁司法監督方式展開論述,針對目前司法權對仲裁權實施的監督方式在理論價值以及實踐運作層面所存在的問題做出相應剖析,并在最終的監督方式的模式選擇中提出一些粗淺的意見。
一、“撤銷仲裁裁決”與“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沖突和重疊
根據做出仲裁裁決機構的所屬國籍,仲裁裁決可分為本國仲裁以及國外仲裁,根據提交仲裁的爭議事項是否涉及國外事務,本國仲裁又可進一步細分為內國仲裁以及涉外仲裁。從當前立法來看,我國法院對國外仲裁所實行的監督方式僅為“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對于本國仲裁則實行“不予執行仲裁裁決”以及“撤銷仲裁裁決”兩種監督方式,學界通常將該監督模式稱為“雙重救濟”模式,前者適用于仲裁程序的雙方當事人,任何一方均有權在法定期限內向仲裁機構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后者則適用于申請執行裁決程序中的被申請執行人,亦有學者將其稱之為“裁決的債務人”,如此申請執行方則相應地作為“裁決的債權人”。需要明確的是本文的討論對象主要指向本國仲裁,并未延伸至外國仲裁。自1994年仲裁法將“撤銷仲裁裁決”引入到仲裁體制以來,我國便確立了司法對仲裁兩種監督方式并存的時代,而學界對于這種所謂的“雙重救濟”監督模式的探討與質疑卻從未停止過。筆者將結合學界的主流觀點以及筆者自身的粗淺觀察,對“撤銷仲裁裁決”與“不予執行仲裁裁決”兩種監督方式在制度設計以及實踐運作兩個層面中所隱含的價值缺陷以及內在沖突進行一番梳理。
其一,“雙重救濟”監督模式在仲裁雙方當事人的權利保護之間形成失衡狀態,具體而言,仲裁裁決的勝訴方對裁決結果只享有一次救濟的權利,即只能通過申請執行仲裁裁決來維護自身利益;而仲裁裁決的敗訴方除了享有對抗勝訴方的申請不予執行的權利,在法定期限內如若認為仲裁裁決存在缺陷事由時還可提起撤銷之訴。筆者無法認同此觀點,前文中對當事人雙方權利保護平衡標準的討論是建立在已知的仲裁結果的基礎之上的,即根據仲裁結果確定的勝訴方與相對應的敗訴方所享有的救濟途徑是明確可感知的,但問題就在于,權利保護機制所影射的主體應是仲裁結果做出之前的雙方當事人,而非根據仲裁結果所確立的勝訴方與敗訴方,也就是說,雙方當事人中任何一方在仲裁裁決做出之前所享有的救濟途徑是不確定的,勝訴方與敗訴方具體的當事人身份只有經過具體的仲裁程序后方能夠確定,享受勝訴的歡樂抑或承擔敗訴的痛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當事人自身在仲裁程序中收集、運用證據以及說服仲裁員所付出的努力程度所決定的。從該角度看來,“雙重救濟模式”對于仲裁程序中的雙方當事人來實質上仍是能夠實現公正保護的。
其二,在“雙重救濟”監督模式之下,首先,從兩種監督方式各自的審查事由觀察,經過2012年民訴法的修改之后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審查事由與申請撤銷仲裁裁決形成了完全重合,新修民訴法將申請不予執行仲裁裁決中的“適用法律確有錯誤”實體性事由予以刪除,將“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不足”修改為“判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偽造”以及“對方當事人向仲裁機構隱瞞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兩個事由。其次,除了審查事由,不予執行與撤銷仲裁裁決在法律后果上亦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合,準確地說應當是不予執行仲裁裁決所產生的法律效力被撤銷裁決所覆蓋。仲裁裁決一旦被撤銷,即自始喪失法律效力,包括裁決本身的合法性以及強制執行力,而如若法院認可當事人的不予執行申請,仲裁裁決也只是在強制執行力上被否決,裁決本身存在的合法性仍能夠得以延續。從該角度觀察,“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措施效用似乎已經被“撤銷仲裁裁決”所覆蓋,且從權利維護的時間性考慮,撤銷申請比不予執行申請顯然更能夠為當事人提供及時的權利救濟,有學者據此提出應將“不予執行制度廢除”。
其三,“雙重救濟”監督模式對仲裁裁決效力的影響與沖擊問題。撤銷裁決制度與不予執行制度并行的方式客觀上為裁決的債務人提供了兩次救濟的機會,實踐中債務人出于純粹不滿仲裁結果而通過先后申請撤銷以及不予執行來達到拖延裁決效力實現的情況并不少見,針對該現象仲裁法司法解釋提出了應對方案,即禁止當事人以相同理由先后行使雙重救濟,但問題在于,司法解釋并未禁止裁決債務人以某一理由提出撤銷申請被駁回后再以其他不同的理由申請不予執行,而且從現實角度考慮,由于對仲裁裁決所進行的司法審查標準不僅包含程序性事由,同時亦包括當事人“偽造證據”以及“隱瞞足以影響公正裁決證據”等實體性事由,當事人基于實質同一的事由而對其在程序和實體形式之間進行轉換的現實可能性是存在的。另一方面,一項仲裁裁決若被法院裁定不予執行,裁決對于當事人而言雖然失去了強制執行力,但裁決本身的法律狀態并未被徹底否決,仲裁裁決仍然得以合法存在。若日后被申請執行人依據雙方當事人達成的書面仲裁協議重新申請仲裁,或者直接向法院起訴,即使新的仲裁裁決或者法院判決能夠消除因原有的程序瑕疵與實體缺陷所造成的不良影響,但卻有可能導致新的仲裁裁決(或法院判決)與原先雖喪失執行力卻依然合法存在的仲裁裁決之間在當事人權利義務的規定方面形成矛盾甚至完全沖突的關系。
二、“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存在價值
在厘清以上幾方面問題后,筆者認為,解決“雙重救濟”監督模式的內在缺陷并不必然只有廢除不予執行制度一種途徑,不予執行制度從首次規定于1991年民訴法之后延續至今已二十年有余,其間經歷了兩次民訴法的修改契機以及仲裁法的首次頒布而仍然完整地保留下來,可見立法者對于不予執行制度在仲裁裁決的權利救濟制度中所發揮的作用還是給予了肯定,在此立法背景下貿然主張將其廢除,恐怕亦是難以獲得立法層面的支持。
首先,從法理價值層面考慮,仲裁裁決不予執行制度與權力制衡理論是相互契合的。任何一項公權力在缺乏監督的情形下必然存在遭受濫用甚至侵害公民權利的危險,對于本質上來源于公民授權的公權力必須設置相應的監督機制。仲裁庭所行使之仲裁權雖從形式上依據糾紛雙方當事人之契約而取得,但因存在權力行使之界限以及經向法院申請可獲得強制執行力等特征而具備了司法權的屬性(亦有學者將仲裁成為類司法行為),既然具備權力屬性,則理所應當接受監督以防止存在濫用之危險。不予執行制度作為司法監督方式之一對仲裁權力行使的正當性與合法性的審查與制約作用不可否定,法院在執行程序中除了涉及公共利益事由并不主動對仲裁裁決的效力瑕疵做出評判,只有依據被申請執行人的請求方可以對裁決本身潛在的程序性以及實體性缺陷進行檢驗。
其次,若談及權力制約價值,與不予執行制度相比撤銷裁決制度同樣具有監督約束仲裁權之功效,為何不能直接將不予執行制度取而代之呢?筆者認為,若對具體的制度設計加以觀察,仍可發現撤銷裁決與不予執行制度兩者之間所存在的功能差別。其一,從當事人權利保護的角度觀察,不予執行制度主要保護的是被申請執行方的利益,在裁決執行程序中為被申請執行人的權利主張提供異議途徑,如果說被申請執行人基于客觀原因未能在撤銷期限內行使對仲裁裁決的異議權,其仍然能夠在裁決的執行階段再次獲得行使異議權的機會。若貿然廢除不予執行制度,豈不是強行將被申請執行方推入無以自救的困境,更何況我國現行法律并未針對裁決債務方基于客觀原因未能在撤銷期限內行使異議權的情形賦予相應的補救途徑。其二,若從管轄法院的角度觀察,受理撤銷裁決申請的法院為仲裁機構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而受理當事人執行以及不予執行申請的法院則為被執行人住所地或者執行財產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我們不難察覺出撤銷程序關于管轄權的限定在司法實踐中所隱藏的問題,即地方利益保護傾向,特別是在涉及地方性重大項目利益的仲裁糾紛中,地方政府通過惡意串通地方法院以圖強行干預仲裁結果的腐敗行為并非絕無可能,在仲裁事業迅速發展、仲裁事項日益龐雜的社會背景之下,地方保護主義更應受到提防。與撤銷制度不同的是,不予執行制度所確立的管轄法院則為被申請執行人規避地方勢力的不當干預提供了現實可能性。
三、“撤銷仲裁裁決”與“不予執行仲裁裁決”的制度協調
通過價值分析對不予執行制度予以肯定之后,最終需要解決的便是如何在現有制度基礎上對“雙重救濟”監督模式進行調整以克服制度弊端的問題了,筆者認為最為重要的環節就在于撤銷裁決與不予執行制度兩者之間的銜接,只要適當調整兩種程序之間的適用規則以及法律后果,關于不予執行制度價值以及裁決效力沖突的困惑便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化解。
其一,從解決重復審查以及防止當事人惡意拖延裁決效力的角度考慮,應當明確執行程序中被申請執行人行使異議權的期限,規定“被執行人在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期限屆滿以后所提出的不予執行抗辯,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即如果被執行人原本可以通過撤銷程序行使異議權而故意拖延,則其在執行程序所提出的異議理由法院不再加以考慮,當然異議期限的限制并不妨礙法院基于“社會公共利益”的事由實施執行監督。
其二,從解決裁決效力沖突與法律后果重疊的角度考慮,應當明確“法院做出不予執行裁定的同時,一并撤銷仲裁裁決”。在我國的監督體制之下撤銷裁決與不予執行裁決的審查范圍是完全重合的,就仲裁裁決本身的合法性判斷而言,兩者在審查標準以及制度功效上是存在一致性的,從這一點來看,“法院做出不予執行裁定的同時一并撤銷仲裁裁決”的立法設計是具備正當基礎的。此外,就撤銷裁決與不予執行制度之間的銜接關系而言,德國所實行的司法審查模式與我國類似,在具體的適用規則以及程序設計方面有諸多值得學習借鑒之處,例如,在考慮兩種監督方式的協調與銜接時,德國規定:“法院在決定裁決是否可執行時應當考慮其是否存在可撤銷裁決的理由”,而且,“如果法院已經宣告仲裁裁決可執行,則當事人不能夠再申請撤銷仲裁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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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 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