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倫·尤伯格
記憶的閘門打開,就像卷軸時鐘里的鋼彈簧彈起。
我看到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那時候年紀還很小,依舊睡在父母親的臥室里。我穿著連腳睡衣,是小孩子自己可以很方便地脫下的那種。當時是晚上,有什么聲音把我驚醒。于是,我起來去叫醒父親。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這是我最初學會的溝通方式:身體接觸。之后沒多久,我學會了另一種手部語言——手語。
我不停地搖他的肩膀,他急忙坐起來,同時給我做手勢:“什么?”他的手掌平攤,懇求著似的前前后后不停地擺動,希望我能給個答復。由于他失聰,可我能聽,他不允許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產生。
“我聽到一個聲音。”我比劃著,指著自己的耳朵,兩個小拳頭互相撞擊著。由于我被聲音嚇壞了,所以拳頭就連續敲擊得很重。父親讓我停下撞擊的拳頭,然后起身下床。
“領我看看!”他做著手勢。
我該怎么給他演示聲音呢?我拉起他的手,指著衣柜——聲音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
我緊緊抱住他的腿,他打開衣柜門。那里,從黑暗里,有一只毛茸茸的狐貍正對我虎視眈眈。它那雙放著亮光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從高處死死地盯著我。它那兩只尖尖的耳朵,一定也聽到了我嗚咽抽泣的聲音。我再看回去的時候,只見狐貍聳著雙肩,正準備向我撲來。我瞇著眼睛,心里滿是恐懼。它那窄窄的嘴巴大張,里面是數不清的白白尖尖的牙齒。我簡直能感覺到那些鋒利的牙齒正在撕咬我的手臂。
我尖叫著要媽媽,可媽媽還在繼續睡她的覺,她的后背正對著她唯一的孩子,這個可憐巴巴的小不點兒眼看就要被狐貍活活吃下去了,她都不在乎嗎?我幼小的心靈當時還沒法理解那個現實情況——母親是聽不到狐貍的咆哮聲的。
父親的手抓起那只狐貍的頸脖,猛地一拉。他不停地搖著狐貍的身體,直到狐貍被勒得喪失了生命力。在父親強壯的雙手里,狐貍已經松弛疲軟下去,尾巴也垂下,沒有一點氣息了。父親接著又用那雙大手輕輕地抱我,摸我的頭,摟住我,然后對我說:“不要擔心了,狐貍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了。”
他把死狐貍扔在衣櫥的地板上,然后重重地關上了我噩夢的大門。父親幫我擦掉眼淚,然后又領著我回到床上去休息。他輕輕地為我掖了被子,望了我很長時間,只見他的嘴唇上微微笑了笑,他溫和地輕吻我。于是,我安心睡著了。
這段往事就像是很久以前的遙遠記憶海灘上的一顆細小鵝卵石。每一次走過童年記憶的沙灘,我都會光著腳踏踏那枚特別的鵝卵石。那個潛伏在衣櫥里、攪擾我睡夢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們布魯克林當然是沒有什么野狐貍跑動的。至少在我們的街區沒有,我們的公寓里沒有,我父母的衣櫥里更加不會有。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個晚上,父親幫我殺死的那個怪物,是母親的裘皮大衣。
(李中一摘自《父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