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的作品常常以新奇的構思、奇異的情節以及深奧的哲理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使讀者產生奇妙的感悟,這是博爾赫斯作品能夠享譽全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這方面,《沙之書》可謂代表。小說講述了一個故事:“我”從一個神秘的奧爾卡達群島人手里買到一本神秘的“沙之書”,想要窮盡書中的秘密最終卻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最終不得不將這本帶來無限煩惱的“沙之書”放入圖書館?!吧持畷痹谛≌f中代表了“無限之物”,可以對此作出多種解讀:“它可以看做是對無窮盡的存在的隱喻,可以看做是無限時間空間的模型,可以看做是對人類浩瀚知識的象征,還可以看做是對文學的某種認知——制造一本無始無終的小說。”(見《教參》第142頁)但在筆者看來,小說《沙之書》其實展現了渺小的生命個體面對未知世界無窮無盡的知識時的無奈與困惑:想要探索卻無從下手,想要窮盡卻無可奈何,最終只能懷著畏懼的心理遠而避之,但這種躲避并非消極,而是自身的無能為力,只等留待他人或后人對今人未知的世界繼續進行深入探究,這是明智的做法。
這本“沙之書”有兩個神秘之處:(一)特征神秘;(二)來源神秘。許多教學同仁在課堂上往往會提到“沙之書”的神秘特征,卻忽視了它的神秘來源?!吧持畷钡纳衩靥卣骺梢愿爬椋骸跋裆骋粯?,無始無終?!本唧w說來可分為七個方面:1.具有異乎尋常的重量;2.里面的文字,“我”根本不認識;3.頁碼的排列根本不按正常的數字順序(逢雙的一頁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卻是999。我翻過那一頁,背面的頁碼有八位數);4.曾經看過的圖案卻再也找不到(鉛筆繪制的鐵錨);5.封面和手之間總是有好幾頁。仿佛是從書里冒出來的;6.這本書的頁碼是無窮無盡的,沒有首頁,也沒有末頁;7.里面的插畫沒有一張是重復的。
與特征相比,“沙之書”更為神秘的則是它的來源?!吧持畷笔恰拔摇睆囊粋€奧爾卡達群島人那里買來的。“我”是哪里人?小說中沒有交代?!拔摇碑斎徊皇前⒏⒆骷也柡账?,但我們可以將其看做是遠在南半球南美大陸的一個阿根廷人。而奧爾卡達群島卻是位于北半球高緯度的蘇格蘭北面,與阿根廷隔著數萬里之遙。為了強調這個奧爾卡達群島人是來自遙遠的北半球,“我”先是說“乍一見面,我就覺得他是外國人”,然后又說他的金黃色的頭發呈現出“斯堪的納維亞人似的稀疏的、幾乎泛白”的特征,須知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也是位于距阿根廷非常遙遠的北半球的高緯度地區。“我”在這里一直強調賣書人來自非常遙遠的北半球的高緯度地區,是為渲染“沙之書”的神秘性蓄勢鋪墊的。
“沙之書”的神秘之處尚不止此,賣“沙之書”的人雖然來自遙遠的奧爾卡達群島,但這本書卻又不是出自奧爾卡達群島,而是來自另一個更加神秘的東方國度印度,具體來說,是來自印度的比卡內爾。賣書人告訴“我”:我是在平原上一個村子里用幾個盧比和一部《圣經》換來的。書的主人不識字。我想他把圣書當做護身符。他屬于最下層的種姓;誰踩著他的影子都認為是晦氣。他告訴我,他那本書叫“沙之書”,因為那本書像沙一樣,無始無終。
博爾赫斯本就對東方文化充滿興趣。在他眼里,古老的印度文化是神秘而深邃的。他曾寫過一篇小說《永生》,頗具東方的宗教色彩,講的是印度斯坦的宗教輪回說。“沙之書”的名稱就是來自印度的一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誰踩著他的影子都認為是晦氣”的首陀羅之口。當然,在博爾赫斯看來,奧爾卡達群島人從這個首陀羅之手用低價買到這本“沙之書”也是理直氣壯的,因為他曾說過:“把一本書置于一個無知者的手中,就像把一柄劍放在一個頑童的手中那樣危險?!盵1]
最初出自印度一個小村莊的“沙之書”,被賣到了一個奧爾卡達群島人手里,后輾轉流徙,最終跨越重洋來到非常遙遠的南美大陸的阿根廷。這就是“沙之書”的神秘來源。
那么,這本特征與來源都非常神秘的“沙之書”在現實生活中究竟存不存在?作為讀者,我們當然不會認為世間真有這么一本書,但博爾赫斯卻在小說中一再強調“如今人們講虛構的故事時總是聲明它千真萬確;不過我的故事一點兒不假?!碑斮I到這本“沙之書”之后,“我用一面放大鏡檢查磨損的書脊和封面,排除了偽造的可能性。”尤其在小說的結尾部分,“我退休之前在藏書有九十萬冊的國立圖書館任職”更是符合博爾赫斯本人的生活實際。言下之意,這本“沙之書”是絕對存在的,是“真實”的。這該怎么理解?
其實,這里忠實地表明了博爾赫斯對待文學“虛構”的看法。在《論惠特曼》一文中,博爾赫斯說:“一件虛假的事可能本質上是實在的?!痹诓柡账箍磥恚叭藗儭敝鲝埼膶W貼近生活,一再聲明貼近生活的創作才是真實的客觀反映,但這樣的作品往往顯得不可信;而他的故事雖然看起來可能是虛構的、荒誕不經的,卻往往透露出生活的“真實”。“對博爾赫斯而言,虛構是藝術創造的根本點,是抵達更高實在的方式;通過虛構,寫作這門活動往往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心靈的復雜活動?!盵2]也就是說:虛構決定心靈活動的真實。
博爾赫斯力求使我們相信,他虛構出來的“沙之書”雖然特征與來源都很神秘,但卻是真實的。這種“真實”,并不是說世間真有這么一部神秘的書,而是指由“沙之書”的故事折射出來的心靈世界對外部世界的觀照與看法是客觀實際的,由此可以衍伸出人類對未知世界的探索與追求。那么,特征和來源都很神秘的“沙之書”的故事究竟映照出博爾赫斯的什么思想呢?
雖然博爾赫斯一再強調“沙之書”是真實的,但他還是較為隱晦地透露出這本“沙之書”絕非現實生活中的物體。小說的前半部分說該書“里面的文字是我不認識的”,但書買到手后又對其進行了探索。這兩者顯然存在矛盾:既然里面的文字都不認識,又何來探索?由此可知,博爾赫斯只是想通過“沙之書”傳達一種思想而已,小說的重點絕不是要證明“沙之書”在人世間存在的客觀性。
得到“沙之書”后,“我”對它的態度經歷了一個過程:幸福的占有感,然后是鉆研探索,發現對它鉆研得越多,就越發發覺自己的渺小,未知的領域越發擴大,于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由此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恐懼感,由恐懼產生敬畏,不得不遠而避之,將這本“沙之書”詛咒為“詆毀和敗壞現實的下流東西”,最后為解脫無窮無盡的煩惱,將這本晦氣的“沙之書”放入圖書館。
在博爾赫斯筆下,沙子常常作為一種特殊的載體。在《兩個國王和兩個迷宮》中,巴比倫國王最終死于阿拉伯國王的沙漠迷宮里,這座沙漠迷宮是由無窮無盡的沙子構成,“沒有階梯可爬,沒有門可開,沒有累人的長廊,也沒有堵住路的墻垣”。博爾赫斯認為:“同一份沙粒不斷地循環輪轉,那流沙的歷史也將永無盡期,就這樣,不論你高興還是傷心,那恒動不會改變自己的節奏?!盵3]所以有學者認為:“無窮無盡的性質移植到內容和篇幅均是有限的書本身上,這本書便成為一個無限的涵蓋一切的龐然大物。”“與沙子緊密相連的這些文學意象表達了博爾赫斯關于‘無限的人生哲思?!盵4]——“無限”是“沙之書”最主要的特征,小說《沙之書》其實反映的是個體的人面對“無限”世界時心靈的真實深度。
“無限”的內涵、范圍實在太深、太廣。“沙之書”體現出的“無限”不是特指某一方面,而是人類面對的所有的未知領域?!吧持畷迸c世間平常的書完全不同,上文提及它的七個特征是非常神秘的,非“我”所能看透,其實暗示了人類對未知領域的迷茫與無知;它的來源也非常神秘,發現于印度,卻輾轉于南、北兩大半球,其實暗示了人類對未知領域的迷茫與無知是普遍性的,地球上任何地方都存在。這就是博爾赫斯一再渲染“沙之書”特征神秘與來源神秘的根本原因。
面對“無限”的“沙之書”,“我”想要窮盡它的奧秘,卻發現最終陷入了無法自拔卻又不得不盡早脫身的尷尬境地。人的個體與固有知識在“無限”面前該是多么渺小啊!
在代表“無限”的“沙之書”面前,“我”最終妥協了。隨著對“無限”的恐懼逐步加深,“我”覺得“無限”的載體“沙之書”也日漸可怕?!拔摇睕]有辦法窮盡其中的奧秘,哪怕絞盡腦汁也無濟于事,最終只能將“沙之書”放入同樣代表“無限”知識的圖書館。于是,有學者認為:
“沙之書”是某種神秘之物 小說主人公“我”對待它的態度先是好奇,然后是鉆研,然后發現對它了解得越多,就發現不了解的更多,就越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然后迷失于無法自拔的敬畏,再然后是恐懼,最后是逃避。這個過程前面的幾個步驟和人類科學探索的步驟是一樣的,只是最后一步:是逃避還是堅持顯示了博爾赫斯與崇信科學的人的分歧——對于篤信科學萬能的人來說,他們會用進取的心態堅持;而對于相信神秘主義的博爾赫斯來說,在令人敬畏之物面前,他會選擇停步。[5]
這里說博爾赫斯在未知的“令人敬畏之物”面前采取的是逃避的態度:“選擇停步”。這種說法值得商榷。誠然,《沙之書》中的“我”面對充滿誘惑與奧秘的“沙之書”無能為力,最后只能選擇放棄?!吧持畷弊罱K被“我”放入國立圖書館。請注意小說中的說法:“我趁工作人員不注意的時候,把那本沙之書偷偷地放在一個陰暗的擱架上。我竭力不去記住擱架的哪一層,離門口有多遠?!?/p>
“我”為什么“竭力不去記住擱架的哪一層,離門口有多遠”?主要原因還在于:如果真的記住了“沙之書”被放的位置,“我”怕自己禁不起探索的誘惑從而再來徒勞地研究它,那樣的話“我”將再次陷入無窮無盡的煩惱。也就是說,“我”探索未知領域的欲望潛意識里還是存在的。既然不能窮盡代表“無限”的“沙之書”的奧秘,“我”只能強行阻斷自己的探索愿望?!拔摇辈]有因為這本“沙之書”給自己帶來煩惱而毀掉它,而是把它送入代表“無限”知識的圖書館,那樣的話,將來自然會有能弄清“沙之書”奧秘的人再來研究它。
所以說,表面上看,博爾赫斯在令人敬畏之物面前選擇了停步,但這種“停步”其實是一種探索未知領域的愿望被阻斷的煩惱;在個體不能窮盡“無限”奧秘的情況下,博爾赫斯選擇了一種留待他人或后人作進一步研究的方法?!趯Υ盁o限”領域的問題上,博爾赫斯是進步的。
“沙之書”無疑是虛構的,世間根本不存在那樣的一本神秘的書;“沙之書”又是“真實”的,這種“真實”體現在個體面對“無限”領域時候,那種無助與徒勞是真實的,更體現在個體對“無限”充滿困惑而無法解決時,那種將希望寄托于后人的想法是客觀、科學而真實的。在藝術手法的探索上,博爾赫斯竭力想抹去虛構與現實的界限,讓虛構存在于現實,現實體現出虛構,兩者互為一體,從而創造出生活中的“神跡”。《沙之書》可謂這種藝術主張的代表。
參考文獻:
[1]王永年、陳眾議譯《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79頁。
[2][5]胡少卿《迷人的“無限”:博爾赫斯<沙之書>》,《名作欣賞》2007年第12期。
[3]王永年、林之木譯《博爾赫斯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48頁。
[4]曲垚木《試論博爾赫斯作品中的“沙與無限”》,《雞西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楊大忠,教師,現居浙江桐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