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記》是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寫的著名的《永州八記》中的一篇。全文以作者的行蹤為線索,經歷了“聞聲尋潭——伐竹見潭——小潭攬勝——悄愴離潭”幾個歷程。全文以小石潭“水尤清洌”為正式游覽之起點,以柳氏“以其境過清,乃記之而去”為游覽之尾聲,一個“清”字穿梭于首尾,一字立骨,立起了全文的“清”流神韻。
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里給“清”字作如下解釋:“清,朖也。澂水之皃。朖者,明也。澂而後明。故云澂水之皃。引伸之,凡潔曰淸。凡人潔之亦曰淸,同瀞。《說文》:澂,清也。從水,徵省聲。”水清而靜。后作‘澄。”商務印書館出版(1998版)的《古代漢語詞典》上關于“清”字的解釋,有這樣的一個義項:“冷清”。據此,“清”字可以做以下幾種理解:①清澈,明朗,不渾濁;②清靜,清幽;③潔凈,高潔;④清爽,寒涼。
本文擬根據“清”字的這幾個內涵,尋找與《小石潭記》相關的契合點,從潭水之清澈、環境之清幽、意境之凄清、品格之清高四個方面來探索《小石潭記》通往柳氏內心的通幽曲徑。
一、潭水之清澈
文章開篇就寫到;“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簧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未見潭水,先聞水聲。此聲“如鳴佩環”,“佩環”本是玉制配飾,供人隨系身邊,走起路時搖曳輕碰,遂發出清脆悅耳之聲,此乃水聲之“清脆”。“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則泉水之“水皆縹碧,千丈見底”之清澈即可想見。
接著作者寫道“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正面寫潭水之清澈透明。“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潭中游魚歷歷可數,在水中若“空游”,所謂“空”,即什么都沒有,魚兒怎么可能“空游”呢?這里明寫水中游魚,實則意在“烘云托月”、“背面傅粉”、“注此寫彼”,以游魚游于水中似“空游無所依”來烘托潭水之清澈,也能將人帶入欣賞游魚空游、與人逗樂的清雅意趣中去。
二、環境之清幽
小石潭之得名,全由“石”字而來。“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石質堅硬,流水不腐,因此潭水清澈。涓涓溪流從石上流過,便生“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雅興。
小潭周圍“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更是翠色欲滴,人跡罕至,極其清幽。“青”、“綠”這樣的色彩本就能給人以視覺上的安寧、舒適之感,“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入目青翠之色,讓人塵心蕩盡,寡欲清心。
“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此處再一次寫到小潭周圍的環境,似與前面“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有重復之嫌,其實不然。此處具體地選擇周圍“青樹翠蔓”中的“竹”來渲染清幽、深邃的意境,與文章開篇“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遙相呼應,大有讓人心生“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超脫之情懷,此處雖無“崇山峻嶺”,但有“茂林修竹”,泉水叮咚,環境之清幽脫俗,也足以讓人陶醉、留戀了。
三、意境之凄清
發現小石潭的過程,本就是曲折的,“……隔篁竹,聞水聲……伐竹取道,下見小潭……”。這里面起碼隱含兩點信息:其一,小石潭所在之處,必是極其荒遠偏僻之所;其二,作者此刻的處境,必不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之時。這與蘇軾在《后赤壁賦》中的探險句子極其相似,“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中國古代士大夫往往于失意苦悶時選擇探幽攬勝,寄情山水,而這背后,卻意在掩蓋內心的凄涼。
潭中游魚,兀自歡樂,“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昔者孟子見齊宣王,問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乎?”曰:“不若與人。”此處的游魚似乎有意與游者分享歡樂,然而此時的柳氏似乎怎么也走不進魚兒無憂無慮的歡樂里,始終縈繞于字里行間的,是“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的落寞與感傷。
小石潭的岸勢“犬牙差互”,這個喻體毫無美感,甚至給人以陰森恐怖之感,“不可知其源”,一種不可知、沒來由的惶惑和恐懼感在心底暗暗滋生,并在全身蔓延。這給本就地處荒僻之地的小石潭營造了幽靜深邃的境界和清冷凄迷的氛圍。
最后作者再次繪寫小潭的環境,“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正面寫其凄清寂寥,令人不由產生“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之感,最終深感“其境過清,不可久居”而離開。
作者正是通過對小石潭發現的過程、小石潭自身的特點及其周圍環境的敘寫,為全文營造出一種難以明察的凄清的意境。
四、品格之清高
小石潭的水流之聲“如鳴佩環”,叮咚清脆。“佩環”皆由玉制,“玉”在中國文化中一直以純潔無瑕的特點為人所鐘愛。“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將自己為官的清正廉潔之冰心寄托在“玉壺”之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傳達出的是為氣節而獻身的不屈的精神;屈原放逐,形容枯槁,行吟澤畔,卻依然“懷瑾握瑜”,寧赴江流,葬身魚腹,也不愿隨波逐流,其品行更是如美玉般潔白無瑕,光耀千古。小石潭的流水聲在柳氏聽來“如鳴環佩”,正流露出作者內心對美玉般高潔的品行的堅守。
小石潭“水尤清冽”,正面寫潭水之清澈,即寫自己此心亦如潭水般澄澈。“皆若空游無所依”則言自己心如潭水一般空闊、敞亮,不含雜質,可任游魚嬉戲,可憑日月照鑒。此心清白、高潔,便如此水。
柳氏發現小潭是“隔篁竹”而聞水聲,小潭所在之處“四面竹樹環合”,可以說小石潭是坐落于茂林修竹的懷抱之中。“竹”在中國文化中,以其特有的風姿品性,在中國古人的審美視域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莊子·秋水》言鳳凰“非竹食不食”,就以竹來襯托鳳凰的鄙視功名的高潔不凡;邵渴《金谷園懷古》有“竹死不變節”,白居易《養竹記》中“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都是以竹來表示文人偉岸清高的氣節和不屈的風骨。這里柳氏便以竹來渲染幽僻凄清的環境氛圍,以表明人內心的淡泊與個性的清高。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小石潭記》中的一山一水,一花一竹就都有著鮮明的“我之色彩”。作者柳宗元參與王叔文集團的變革,失敗后被貶于蠻荒之地,失意苦悶自不必說,然其內心的不屈與高潔卻始終倔強地伴隨著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氏在《江雪》中所畫的這個寒江獨釣、孤獨倔強、高潔不群的漁翁形象便是自己。他的這份孤寂、清高如同小石潭之清流一般,或直接或委婉地流露與永州山水之間,“斗折蛇行,明滅可見”。我們便可以循著這或顯或隱之石潭“清”流,去窺探柳氏內心的深幽之境。
參考文獻:
[1]王力《竹意象的產生及文化內涵》,《中國典籍與文化》,1997年第1期。
[2]尚永亮《寓意山水的個體憂怨和美學追求》,《文學遺產》,2000年第3期。
[3]代保民,丁雪梅《潭就是我,我就是潭》,《語文建設》,2010年第5期。
[4]孫紹振《可欣賞而不可久居》,語文建設,2007年第9期。
祁艷,教師,現居江蘇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