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祥
我們這一代人,有一種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我覺得,我一直在背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滿腔熱情地背著它。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就在通知里寫這么一句“我愿在八千公尺上設下自己的帳篷”,就算是我的墓志銘。盡管很多人難以理解,為我惋惜。
——李西安
1986年夏,渤海之濱,風云際會;遼寧興城,風起云涌。
一群懷著時代使命感、歷史責任感和現代公民感的中青年音樂理論家匯聚興城,對中國音樂的歷史、現存和未來,對當代中國音樂的緊迫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在與會代表中,有一位音樂家正當不惑之年,他即席而論,有感而發,作了“走出大峽谷”的著名會議演說。在講演中,他馳騁中外,縱橫古今,就音樂的古今問題、中西問題、個體意識與群體意識等問題進行了宏觀鳥瞰式的精到論述;他高屋建瓴,胸懷天下,用詩意的語言比擬當代中國音樂的處境,號召人們為了中國音樂的復興,為了東方音樂的復興,點燃“理念的、悟性的火炬”,走出“大峽谷”。
一呼而起,百相響應,“點燃這火炬,高舉這火炬”,成了興城歸來音樂理論家們的集體共識和歷史使命。這次會議,也成為當代中國音樂的分水嶺,中國音樂此后步入了一個發展的黃金時期。
他,曾經是向往音樂的一代。當同窗好友們紛紛考入重點理工大學的時候,他卻獨自一人,力排眾議,投入音樂學院的懷抱,初學小提琴,復改作曲,是系里有名的“四大金剛”“復調大王”。
當臨近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突然放棄作曲,轉而從事教學和研究,他與別人合著的《中國民族曲式》在40年后仍是這一領域的代表性專著。
他,曾經是理想幻滅的一代。過去寫的很多作品過時了,十幾年的光陰蹉跎在歷史的大環境中。夢醒了,信仰破滅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十一屆三中全會讓他經歷一次鳳凰涅槃式的洗禮,改革開放賦予他新的動力和生機。“既然我們這個時代產生不了貝多芬,就讓我們做一塊未來貝多芬的墊腳石。”他,主辦中國第一屆、第二屆“華夏之聲”系列音樂會,復興古樂,發掘歷史,“點燃了振興中華民族音樂的火焰”。
他,引領中國現代音樂海流,為新潮音樂推波助瀾,搖旗吶喊。從“四人談”到“二人談”“三人談”,你自褒貶相加,我仍無怨無悔。
他,組織舉行藝術院校首次新專業論證,上報《光明》,轟動音苑。直到今天,這些專業仍舊是藝術院校的前沿學科。
他,策劃全國首屆高等藝術院校藝術歌曲比賽、首屆中國樂器國際比賽。其目的則在于,世界音樂已經走向中國,“中國音樂更應該走向世界”。
他主編的雜志,是20世紀中國音樂文獻史上最激動人心的一道亮光。
他提出建立中國藝術大學的倡議,是迄今為止藝術教育界最大膽的一個夢想。
此外,還有他的“三模式”的理論,“張立場”的構想……
老師告訴他:“你很有天賦,你本應當是一位有影響的作曲大家”;朋友奉勸他:“你很有才華,你本應該在書架上留下一部像《辭海》一樣厚的理論專著。”而他,卻甘當一塊墊腳石,“在八千公尺上設下自己的帳篷,為最后攀登到峰頂的人鋪下幾塊小小的石子。”
這位甘當“鋪路石子”的“夜行者”,就是音樂理論家、音樂教育家李西安先生。
很多人不了解他,為他的才華和天賦沒有得到發揮而可惜,“你放棄了作曲和學術研究,你本應當更有成就。”
知其心者,謂之心憂;不知心者,謂汝何求。
他是怎樣想的?怎樣做的?他都有哪些藝術經歷?在面臨選擇的時候,什么促使了他放棄個人音樂發展,走向另外一條光榮而又坎坷的道路的?下面,就讓我們循著李西安先生的藝術之夢,去探尋他的心路歷程。
一、黑河少年音樂之夢
1937年秋,抗戰爆發。在連天的烽火硝煙中,李西安出生存哈爾濱,長在邊陲小城黑河,祖籍…東榮成。
童年時代的李西安,與音樂無緣。社會動蕩,家庭也受其影響。12歲時,他隨父母離開黑河,定居天津,這之前,就沒讀好書,更別說學音樂了。
然而,音樂對于他來說卻異常美好。小時候,家里有一臺手搖留聲機和一些廣東音樂、京戲的唱片,當父母不存的時候,他總愛一個人搖著搖把,一遍又一遍地癡迷在《雨打芭蕉》或是言菊朋唱的《讓徐州》的音樂聲中。偶然的一天,小城來了一個馬戲班子,沿街吹打著洋鼓洋號招攬顧客,聽著這從來沒有聽過的奇妙聲音,他竟尾隨著樂隊穿過大街小巷,一直跟到了火車站,當家里人找了一天終于在火車站找到他的時候,他卻說什么也不舍得離開……
新中國成立以后,李西安在天津上學。
1952年暑假,當他看到《天津日報》上刊登的天津一中的新生榜上有自己名字的時候,異常驚喜。要知道,一中可是天津市重點中學,升學率幾乎百分之百。然而,對于既想認真學習又非常酷愛音樂的他來說,高中三年可絕對不輕松。在這三年中,他一而按照老師的要求認真完成學業,一面用所有的課余時間學習音樂。在那個年代,音樂被認為是副科,學習它完全屬于個人愛好,沒有任何功利性。當時,李西安的夢想是成為小提琴家,優美纏綿的小提琴聲經常縈繞在他的耳邊,駐留在這位小音樂愛好者的心田。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他把家里每星期給他的五毛早點錢,舍不得花,直到攢夠16塊,就馬上跑到樂器店里買了一把小提琴。
買琴的那年他15歲,恰好就讀的木齋中學物理老師劉思軾拉得一手好琴,而劉老師又愿意免費教他,圓了他學小提琴的夢。升入一中后,他很幸運遇到了一位優秀的小提琴教員——白俄教師托諾夫。托諾夫在俄羅斯并不出眾,在我國卻大名鼎鼎,劉天華、聶耳就曾受教于他。學生慕名而來,老師對他也給予了很高的期望。然而,在學習中,李西安逐漸意識到:由于年齡的關系,他已經錯過了學習小提琴的最佳時段,缺乏童子功,注定只能成為一個二流演奏家。
怎么辦?這段時間他異常痛苦,經常望著心愛的樂器出神。小時候想學沒條件;現在條件有了,自己的年齡又不適合。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人,每當你真正打算好好做一件事,總有意想不到的麻煩時時掣肘,讓美好的希望變得迷茫。
他就這樣失落徘徊了約一個多學期,最后決定:放棄小提琴,改學作曲。自己酷愛音樂,又精通一門拉弦樂器,是否可以在不受年齡限制的作曲領域發展呢?說來也巧,一中的音樂教師安紹石先生恰好是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的老畢業生,專業很棒,只是因為在一次政治運動中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而被“下放”到一中了。短短兩年時間中,師徒二人傾力合作。安老師廢寢忘食地教他鋼琴、和聲、作曲,為他打下良好的音樂基礎;他也努力學習,用成績來說話。當時,他雖然文化課學得很好,但由于癡迷音樂,對其他不感興趣,總是與周圍環境有幾分格格不入。畢業前夕,學校組織學生去參觀天津大學,當他和同學們走進實習車間,看到機器來回起落的時候,他想起的卻是剛剛學會的柴科夫斯基的《六月》。起落架發出“哐哐”的噪音,打斷了他的樂思,震得他耳根發麻。這時他暗下決心,這輩子決不和理工打交道!那年高考,同學們幾乎全部報考名牌理工大學,只有他一個人準備考中央音樂學院。那是一個“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的年代,無論是學校還是班級,都希望這位班里的尖子生能考個好成績,進入重點理工大學。校長聽說此事,特意找他談話,希望他在報考音樂的同時參加全國統考,李西安也未予接受,一心一意只想進入清高、浪漫的音樂殿堂。
1955年,李西安如愿以償,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
入學后,院領導(呂驥)說:你們還年輕,應該先打好民間音樂的底子再學作曲。這樣,李西安就懷著無比的新鮮感和好奇心,轉到了民樂組,學習三弦、古琴、左權民歌、二人臺等課程。對于來自普通中學,對民族音樂一無所知又毫無偏見的李西安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嶄新而又充滿魅力的領域。他如饑似渴地學著,如醉如癡地迷戀著,對中國音樂古老而又博大精深的傳統有了切身體味。一到慶典,施萬春就在隊伍里吹起嗩吶曲《淘金令》,而李西安則和別的同學擔任鑼鼓伴奏,吹吹打打,游行慶祝……
這段不平常的經歷,為李西安日后的發展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此舉不僅引導他步入了民族音樂的大千世界,而且決定了他終生專業發展的道路。
這些都是后話。
二、在八千公尺上設下自己的帳篷
年輕人對世界,總是充滿了好奇。李西安是個富有浪漫氣質的音樂家,在意氣風發的時代。他除了認真學習學校規定的各科課程之外,還積極參加各項音樂活動。在上世紀80年代,李西安曾為中國現代音樂和流行音樂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實際上,這些活動都源于李西安在學生時代未竟的嘗試。
就音樂教育而言,當時作曲系教的是傳統作曲技法,范圍比較狹窄,20世紀以來的現代音樂被視為禁區。學生們只知道貝多芬、莫扎特,以及前蘇聯的肖斯塔科維奇、普洛科菲耶夫等人,連德彪西都在禁區的邊緣上,當然對斯特拉文斯基之后的西方作曲家就更是一無所知。唯一能看到的關于現代音樂的書,是一本由俄文翻成中文的小冊子《為反動派服務的音樂》。具體觀點和內容可想而知。然而,學生們不滿足于此,他們渴望學習更多的音樂知識。后來李西安與王仁梁、金湘、吳大明、徐榮坤、戴于吾等同學一起辦了一個學生音樂墻報——“嚶嚶”,其宗旨之一就是為作曲系學生們打開一個窗口,介紹現代音樂。可惜,在“反右”中墻報被認為“反動”,參與嚶嚶社的絕大部分成員都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作曲系三年級為村里畫宣傳畫(1958),那時,流行音樂在國內已銷聲匿跡,學生們接觸的全部都是嚴肅音樂。有一次,關乃忠同學從家拿來幾張爵士樂的老唱片,在宿舍里放。爵士樂那獨特的音階、黑人音樂特有的跨節奏等等,讓同學們感到無比新奇。可惜,剛過兩天,校園里就貼出大字報:“作曲系一年級有人聽爵士樂”。在那個特定的年代,“偷聽爵士”僅次于“偷聽敵臺”,當屬被禁之列,接觸流行音樂的愿望只得就此作罷。
那時的李西安被認為是作曲系的好苗子,大家對他寄予了很高的希望。李西安和同班同學施萬春非常要好,他們經常一起練琴,一起聊天。彈琴的時候,你彈一句,我回一句,用鋼琴來對話。有一次,施萬春說:“李西安,咱們搞不了作曲了。你看,咱們都18歲了,可是還沒有寫出第一交響樂。”
李西安和施萬春最終沒能在學生時代寫出他們的第一交響樂來,可是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優秀的音樂家。畢業的時候,施萬春和聲與配器學得最好,李西安作品分析學得最好,后者的復調也學得非常好,被大家稱為“復調大王”,畢業那年還被評為作曲系的優秀生。有些同學還把施萬春、關乃忠、李西安、楊振維四個人戲稱為作曲系“四大金剛”。
1961年,學生分配工作。李西安出人意料地在志愿上填寫:第一,搞理論研究;第二,做教師;第三,搞創作,去云南。主科老師蘇夏一看就急了,“李西安,你為什么不搞創作了?”李西安卻很現實,“既然我們這個時代不可能產生貝多芬,就讓我們做一塊培養貝多芬的墊腳石,為后人服務。”最終,院里決定,李西安留校任教,開創一個新學科“民族曲式”。經過一年的研究和備課,第二年正式開設。到了1963年,趙沨院長傳達上級指示,中央領導人想看一些關于音樂方面的書。于是,中央音樂學院準備了一本《中國音樂史》、一本《西方音樂史》。最后趙沨建議:“把我們的《民族曲式》也出版,一并送去。”就這樣,李西安本不打算這么急就公開出版的《民族曲式與作品分析》(合著)就匆匆付梓了。
1964年,李西安調任新成立的中國音樂學院。
在經歷過“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的風風雨雨,從“鳴放”時參加“嚶嚶社”集體寫批“左”《雜詩七首-贈某某同志指正》,到受全系大會連續三天的批判;從1960年集體創作《反對美帝風暴》大合唱,“文革”初期帶領學生寫大合唱《紅太陽頌》、舞劇《紅衛兵戰歌》,到后來在部隊農場被隔離審查……當噩夢醒來,李西安意識到自己的所有創作都已付諸流水。“文革”結束了,然而自己最珍貴的十余年光陰也蹉跎在歷史的歲月中,今是昨非,已往不諫。信仰毀滅了,沒有人管他們了——哪怕是批評也好。
西藏采風(1976)。這是一次痛苦的徘徊——“中國音樂何去何從?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實際上,這代表了一代人整體理想的幻滅。不久,李西安作詞、施萬春作曲的《啊,夢》,就朦朧地表現了這種充滿迷茫、同時又暗含著對未來希望的情緒:
啊,夢——
你是醇香的美酒/還是苦澀的淚滴?
為什么剛剛把你編織/你卻變幻迷離?
為什么剛剛把你擁抱/你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然而,人活著需要信仰。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中國走上了建設中同特色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李西安和千千萬萬人一樣,從中獲得了精神和力量,在經歷了一次鳳凰涅槃式的洗禮之后,重獲新生。這時他意識到:中國不是沒有人才,而是長期以來管理的問題太大。可以說,管理者站得有多高,專業人士就走得有多遠。如果管理者能站在四千公尺上,后人就可以攀登到五千公尺;而如果管理者能站在八千公尺的高度,為他人搭起帳篷,鋪路架橋,后人就可以向最后的珠穆朗瑪沖刺。明確了這一點,他就毅然放棄了作曲,放棄了著書立說,轉向了策劃和管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