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張炎對夢窗詞的評價

摘 要：對夢窗詞的評價歷來分歧很大，褒貶不一。后世學者訾議詆毀夢窗詞以宋末張炎《詞源》中“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這句評價為依托，然結合張炎的詞論觀和《詞源》中對夢窗詞的全部評價，我們不難發現夢窗詞繼沈義父推崇外也受到了張炎的尊崇，因而孤立的以其中一語就斷定張炎對夢窗詞持完全否定的態度不免偏頗，有失公允。

關鍵詞：張炎；吳文英；評價

作者簡介：王佳璐（1991.11-），女，甘肅隴南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1-0-02

張炎的詞論觀對后世學者研究兩宋以來文人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且其對兩宋詞壇大家的評價也是研究詞學理論批評不可忽視的寶貴材料。南宋后期享有盛譽的《夢窗四稿》無疑也收錄到張炎的評價體系之內。哲學中整體與部分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關系同樣適用于對文學作品的批評研究，結合張炎詞論觀與《詞源》中對夢窗詞的評價是在宏觀上整體感知張炎對夢窗詞的態度基礎之上進而從張炎的具體相關品評來入手的。誠然，張炎的《詞源》中也提及了夢窗詞的瑕疵，但與對夢窗詞的贊譽而言，其中的批評是小而微的，因而夸大微詞認為張炎不喜夢窗詞未免言過其實。

一、從沈義父、張炎、陸輔之一脈相承的詞論觀探究張炎對夢窗詞的評價

（一）《樂府指迷》對夢窗詞的評價

南宋末由沈義父為子侄講論作詞之法而撰寫的理論著作《樂府指迷》，是我國現存第一部專論作詞方法的著作，共二十九則，根據上課講稿整理而成?！稑犯该浴肥讞l自述說：“壬寅（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年），秋始識靜翁于澤濱，癸卯（淳祐三年：1243年），識夢窗?！鄙蛄x父與吳文英不但是好友，且沈義父在詞學上傾向于吳文英一派。（其后的論述會詳細解釋到這一點）《詞源》成書于元仁宗延祐四年（1317年）。再者，把《詞源》卷下對周、吳詞的評論與《樂府指迷》其中論點相比較不難看出張炎詞論是在此基礎上的繼承與革新。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亦云：“夢窗家法可在《樂府指迷》窺見一斑?！蔽覀兯熘纳蛄x父論詞的四則標準就是吳文英的詞學主張和美學追求，沈義父的詞學理論可視為對夢窗詞法的繼承與開拓。

1.“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以周邦彥、柳永、康與之、姜夔、施岳為代表，沈義夫對此條的評論雖未直接提及吳文英，但通過吳文英師學周邦彥作詞且能自度曲，可見吳文英在音律學上也頗有造詣。

2.“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追求字面典雅以溫庭筠、李賀、李商隱詩句為例，吳文英開創的幽隱密麗的詞風正是遠承溫庭筠而來，工于造語，柔美典雅?！端膸烊珪偰刻嵋分姓f：“詞家之有吳文英，亦如詩家只有李商隱?！?/p>

3.“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沈義父明確提出使用代字和用典之法當效夢窗詞。吳文英作詞深受周邦彥、姜夔的影響，崇尚典雅，恪守典雅詞風的傳統，對俚俗纏令之體，概予蔑視和否定。追求“隱秀”，反對直露，認為“隱秀”有“深長之味”?！吧铋L之味”的關鍵在于詞人從真情實感出發，只有秉持內心的想法才能擁有充沛的感情，下筆時有言不盡之意。夢窗詞在繼承傳統中另辟蹊徑，和辛棄疾的豪放、姜夔的清空皆不同，他把周邦彥清真的“明秀”變為“隱秀”使詞的表面意義與內在意義有產生距離，所勾勒出的是凄迷幽邃的意境美。

4.“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從詞之結構看，此則標準體現了婉約派的詞學特點，肯定了婉約詞的主流地位。王運熙先生說：“‘發意不可太高是對豪放詞的限制，是吳文英、沈義父的基本傾向”。沈義父獨尊清真站在婉約派的立場，要求詞須“含蓄”對學蘇軾、辛棄疾詞的那些末流的“狂怪”提出了批評，對一味粗豪叫囂，狂放不羈的作詞態度持明確的批評態度。周濟曾稱贊夢窗詞“立意高，取境遠”。吳文英獨特的審美追求，濃摯綿麗的獨創風格，使他在描摹狀物時增添了朦朧且耐人尋味的意境。

《樂府指迷》依托以上四則夢窗家法娓娓道來作詞細法，毋庸置疑沈義父對夢窗詞法的秉承是對夢窗詞積極肯定的直接體現。夢窗詞在兩宋詞史上的實際貢獻繼沈義夫推崇后也受到了張炎的尊崇。

（二）《詞旨》對夢窗詞的評價

以一線貫穿的邏輯來看，張炎的詞論繼承了沈義父的作詞理論，而后陸輔之奉張炎之命撰寫的《詞旨》不僅是對張炎詞論的清晰映射，也是對張炎詞論觀的補充和完善，尤其強調論詞要先學習和辨識前人已有成果：“凡觀詞，須先識古今體制雅俗，脫出書生塵腐氣，然后知此語咀嚼有味……周清真之典麗、姜白石之騷雅、史梅溪之句法、吳夢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長，去四家之所短，此翁（張炎）之要訣。”而張炎《詞源》確實講過諸如秦觀、姜夔、史達祖、吳文英等著名詞人各有所勝，后代學者應“取諸人之所長，去諸人之所短。”兩相比較，陸輔之的評述更為具體?！霸岁戄o之之《詞旨》認為：‘清空二字，一生受用不盡，指迷之妙，盡在是矣。”（《詞話叢編》）作為張炎的學生陸輔之深得其論詞“奧旨制度”，突出了“清空”在張炎詞學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對張炎倡導的“清空”做了詳細的闡釋：“學者必在心傳耳傳，以心會意，當有悟入處。然須跳出窠臼外，時出新意，自成一家。若屋下架屋，則為人之賤仆矣?！笨梢姀堁滋岢龅摹扒蹇铡辈⒉皇呛唵我饬x上與“質實”不可相融的作詞之法。“《詞旨》所記述的張炎論詞要訣，從詞法的取去上融通了江湖詞派內部存在的周吳和姜張兩種不同的創作風格，尤其是對周、吳詞法的準確定位，可以糾正詞學界長期以來形成的錯誤觀點，為我們正確闡釋宋代詞學理念提供了新的依據”。

兼有沈義父詞論的接受者，陸輔之詞學思想的傳授者二重身份的張炎對夢窗家法的肯定繼承于沈義夫推崇于陸輔之，縱觀這三部承前啟后的主要詞論著作，期間一脈相承的詞學理念使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張炎對夢窗詞的評價態度是積極肯定的。作為涵蓋張炎本人詞學理論的《詞源》，其下卷中關于他對夢窗詞的品評更是為我們橫向、具體的探究張炎對夢窗詞的態度提供了直接材料。

二、悉數并分析《詞源》卷下對夢窗詞的各條評價

熱衷于詞學研究的南宋著名詞人張炎，精通音律，從古琴家楊纘之學，審音拈韻，細致入微，遣詞造句，流利清暢，時有精警之處，為詞主張“清空”、“騷雅”。《詞源》下卷整體囊括了其詞學思想、理論主張，指出作詞要“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要精思?！奔匆蛭脑鞓范且驑吩煳?。

（一）《詞源》卷下開篇不久便寫道：“舊有刊本六十家詞，可歌可誦者，指不多屈。中間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吳夢窗，此數家格調不牟，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各名于世。”可見在張炎看來吳文英可與宋詞史上地位頗高的秦觀、高觀國、姜夔、史達祖并駕齊驅，毋庸置疑吳文英以被張炎冠于詞學集大成者的美譽。緊接著論述道：“作詞者能取諸人之所長，去諸人之所短，精加玩味，象而為之，豈不能與美成輩爭雄長哉?！彼J為只有取以上五家詞人的精華，去其糟粕，采用取長補短之法方能與周邦彥詞爭鋒。在把周邦彥列為兩宋詞壇大家的同時對列舉的南北典型性六家詞即作出了客觀的評價。夢窗作為六家詞示列之一，在作者整體肯定的基礎上固然受到的是一分為二的辯證的分析。

（二）《句法》：“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功，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鐓菈舸暗庆`巖云：‘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薄栋寺暩手荨れ`巖陪庾幕諸公游》是吳文英創作的一首懷古詩，游靈巖山因目睹吳國遺跡聯想到吳國興衰的歷史，比較當下宋朝國事不由悲從中來。全篇以一“幻”字為眼目，興起作者內心洶涌澎湃的激蕩情感，（“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結處“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曠遠高明又低徊婉轉，作者的豪氣噴薄而出，整篇氣勢雄渾，耐人尋味，在作者奇特的藝術才能之外體現的更是其精工雕鏤的創作苦工。夏承燾先生在校注《詞源》時說明句法就是句子的結構規律和規則以及組詞成句的方式方法，屬語法學范疇，可見句法是作詞的基礎。張炎在作詞的基本要求里以夢窗詞為典范可見夢窗詞極諳用功之法。

（三）《字面》：“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如賀方回、吳夢窗，皆善于煉字面，多于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夢窗詞善于煉字工于造語，是研究夢窗詞的大家們所公允的，陳洵《海綃說詞》：“（《解連環·思和云結》）云起夢結，游思縹緲，空際傳神。中間‘來時，逆挽。‘相憶，倒提。全章機杼，定此數處。其余設情布景，皆隨手點綴，不甚著力。”（唐圭璋《詞話叢編》）“夢窗詞字面，遠取溫、李，近取方回，即一字也不輕易放過。形容詞、動詞，尤力求凝練，力求盡態極妍。”（《詞學論叢》）張炎對吳文英詞錘煉字面功夫無疑也是毫無保留的稱贊。

（四）《清空》：“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瓍菈舸霸~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說。夢窗聲聲慢云：‘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云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澀。如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v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前世夢中休?；諢熕?。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此詞疏快，卻不質實”。而后訾議詆毀夢窗詞，片面地認為其詞晦澀難垛，“人不可曉”，大致源于此節中對張炎評論夢窗詞的孤立認識。夏承燾更以絕句評之曰：“橫海仙人跨彩鸞，眼前金碧各檀欒。是誰肯辦癡兒事，七寶樓臺拆下看。”（《瞿髯論詞絕句》）雖是對張炎評夢窗詞的直言批判，卻在我們分析一家對一家詞論褒貶不明時勿以其中一二言語貿然判定詞家整體觀點有啟示意義。一家有一家之風格，倘若因張炎詞風不同于與夢窗詞風就狹隘的認為張炎徹底否定夢窗詞未免過于牽強附會。優秀的詞人其詞風固然也是多元的，雖然夢窗詞以幽邃密麗為主但不乏以明快清疏為表現的詞，如張炎引用的《唐多令》。

《令曲》：“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十數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余不盡之意始佳。當以唐花閑集中韋莊、溫飛卿為則。又如馮延巳、賀方回、吳夢窗亦有妙處?！蔽宕ㄩg詞人韋應物詞風清麗，工詩，多以傷時、感舊、離情、懷古為主題，絕句情致深婉，包蘊豐厚，發人深思。同為“花間派”代表作家的溫庭筠與韋應物詞風相近且善用白描手法，在張炎看來絕句的典范當屬“溫韋”所作，然詞之令曲首推馮延巳、賀方回、吳夢窗三家。

參考文獻：

[1]唐圭璋. 詞話叢編[M]. 中華書局. 1986.

[2]郭紹虞. 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8.

[3]葉嘉瑩. 吳文英詞新釋輯評[M].中國書店出版社. 2007.

[4]夏承燾. 唐宋詞欣賞[C].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