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武
一
瀟湘自古就有貶謫流放者的身影,青山綠水間托付著太多的苦情。汨羅江畔,屈原憔悴而哀傷,悲憤而絕望,“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江水滔滔,怎么就托不起他消瘦飄然的身影?白雪皚皚的永州,黯然孑立的柳宗元正在孤傷地寫著《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又有多少人讀懂了絕句中詩人那“千萬孤獨”的凄苦心境?要說苦,再苦也苦不過歡兜。堯曾將歡兜流放于崇山。歡兜帶著他的部族自丹水起,跨長江,入洞庭,逆澧水,浩浩蕩蕩遷往湘西的崇山。一路上歷經千辛萬苦,還要掙扎著奔命于堯舜軍隊的重重追殺,幾度陷入滅絕之境。僅僅只為能生存下去,他們勇敢前進……
瀟湘卻因此而感到慶幸,因為它的文化因此初顯獨特而豐盈。粽子、龍舟捧出“端午節”,《永州八記》及其它篇章構建了散文領域的最高境界,崇山成了沅澧流域巫儺文化的發祥地……僻荒之地開始變得熱鬧,蠻荒之地有了自己的文明。最有幸的莫過于祁陽的浯溪,不知該是怎樣的機緣方能有這般完美的成全?
二
去浯溪是在四月下旬,小雨后的陽光讓這里顯得更加明麗。然而這青青修竹,幽幽花徑,濃濃綠蔭,囀囀鳥鳴,全都留不住游人的腳步。誰都知道,只有前面的摩崖石刻才能將所有的目光聚焦。而眼前這個集詩文、書法、石刻于一體的宏大的露天碑林,都與一個人有關,他就是唐朝的元結。
元結,河南魯山人,生于唐玄宗開元七年,古文運動“有力的先行者”。他性格自由放曠,漫交朋友,雅好山水,34歲才舉進士第。兩年后(755年)發生“安史之亂”,他率鄰里一起逃難。自己先后隱居河南、湖北、江西,著書行文,自號“浪士”、“聱叟”,世人稱之為“漫郎”。759年,由國子司業蘇源明推薦,為肅宗啟用。上元元年(760)史思明南犯時,元結憑著過人的謀略和膽識屢建功業。上元二年(761)“安史之亂”基本結束,元結有感而發,作《大唐中興頌》。雖說是“頌”,內容卻不一味諛頌,而是有頌有譏。全頌不飾詞藻,不用典故,用韻自由,堪稱文學革新的典范之作。
也許是受儒家與道家思想的影響,許多文人不管他怎樣豁達豪情,怎樣憂國憂民,似乎都潛意識地帶著退隱之心。寫過“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李白一生都與山水相融,不斷地尋仙問道,仿佛隨時都可隱去;蘇軾既歌“大江東去”,也吟“老夫聊發少年狂”,更是時時念叨著“不如歸去”。元結也不例外,從他的別號中就能看出他的退隱之心。他們似乎一生都在尋找,尋找一個安靜的自然與安靜的自我,那才是心靈真正的歸宿。元結有幸找到了浯溪,浯溪更有幸與元結結緣。
三
元結到浯溪其實也有些偶然。大歷二年(767年),時任道州刺史的元結從潭州都督府返道州,船過祁陽時阻水,船不能行,只好登岸暫寓,卻不禁被眼前這塊無名小境吸引住了。它幽靜雅致,玲瓏秀美,且多有奇觀異趣。尤其是這里的摩崖山石,可磨可刻,奇巧無比。也許只這么對望一眼,元結就已知這應是自己苦苦尋覓的心的歸宿了。這就是緣吧,而緣這東西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我忽然覺得有些迷糊了,恍惚間似乎看見了一千多年前的元結正在這里指指點點、念念叨叨:“此乃吾之水,此乃吾之山,此乃吾之家也。”元結開始造字命名了。這條北匯于湘江的無名小溪就叫浯溪吧,那高大的平頂山石就叫峿臺,筑個亭子就叫廣廎吧。這還不夠,得向世人具體地說明一下,于是又撰寫了《浯溪銘》、《峿臺銘》與《廣廎銘》,再邀上自己的好友季康、瞿令問與袁茲,分別以玉箸篆、懸針篆與鐘鼎篆將“三銘”刻于石上,后人稱之為“三吾”。三塊碑刻交相輝映,各具特色。特別是《廣廎銘》,因為袁茲當時為唐朝宰相,而別處不曾見過其篆文,唯此處獨有,故尤為珍貴。
元結將家人也安置在了浯溪。從此,心中有了浯溪,就有了家的牽掛,這樣他更盼望著早日歸隱了。“零陵郡北湘水東,浯溪形勝滿湘中。溪口石顛堪自逸,誰能相伴作漁翁?”閑暇時,亦或在這釣臺石上垂綸,一竿遠曳,釣山釣水釣風光,釣出滿溪竹魚香;亦或小坐于“石韻金音”旁,以小石扣出絕塵清音,引得滿山鳥兒競相和唱;亦或端坐峿山,面臨湘江,撫琴一曲,悠悠琴音帶著世俗、功利與愁悵,隨那浩浩湘水一同流向天際,無蹤無影。最愜意的莫過于在峿臺上鑿一窊尊,可儲斗酒,與友人環坐,迎風而歌,對月而飲。酣醉之時,可見湘夫人凌波而來,裊裊娉娉?這友人當中,絕不能缺了這樣一位老者,他精神矍鑠,氣度非凡。他就是人稱魯公的顏真卿。
顏真卿來浯溪是大歷六年(771)。他與元結同是平叛安史之亂的功臣,加之性情相投,早已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這次應元結之邀,63歲的魯公在卸任江西撫州刺史時特地繞道來浯溪,為圓兩人一個共同的夢想。元結拿出了十年前寫下的《大唐中興頌》,顏真卿有感于文中的浩然正氣和慷慨陳辭,一時下筆激昂,氣勢磅礴。曾有文字這樣描述他當時的情形:“竦身霄中,握如椽筆,撼天文,呼帝座,以殺賊之余憤,快書頌文,浩然一往,氣塞天地”。全文直行自左至右書寫,起筆用隸,行筆用篆,運筆流動而剛健,點畫秀麗而圓潤,結構大方而嚴謹,氣勢質樸而雄強,宛如一曲剛勁有力的正氣之歌,這一巔峰之作為后人稱之為“宇宙杰作”。元結欣喜若狂,選臨江矗立、如斧削成而無需打磨的天然摩崖而刻之。這塊《大唐中興頌》的摩崖石刻以其文奇、字奇、石奇而被稱為“摩崖三絕”。
四
一年后,元結病故。十四年后,魯公遇害。鐫刻在摩崖峭石上的《大唐中興頌》卻似一株凝結著友誼和正氣的梧桐,吸引著四面八方的金鳳,浯溪迎來了一代又一代傾慕先賢的文人學士。
你看,書畫奇絕的米芾來了。他見石而拜,刻下了《浯溪詩》。“湖羯自干紀,唐綱竟不維。可憐德業淺,有愧此碑詞”。清楊翰評價“若此刻之端、嚴、圓、勁,不多見也。”
風雨中,大詩人、大書法家黃庭堅來了。“春風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讀中興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莎石刻鬢成絲”。“三日徘徊崖次”后,在中興碑右側留下了長長的《書摩崖碑后有序》。后人評價黃刻運筆圓勁蒼老,古茂清遒,深得蘭亭風韻。
大雨中,清書法家何紹基來了。他曾十次來浯溪,兩次手拓中興碑。這次作《題摩崖中興頌碑詩并跋》也剛好63歲,與魯公當年同齡。他用顏體行楷刻在黃庭堅碑右側,世推為“顏后第一”。
依舊是大雨中,清著名書法家、金石學家吳大徵撐著傘來了。“兩碑讀罷一概嘆,蒼崖日暮啼猿悲”。感慨之余,也作長詩刻于何碑右側。余興未已,又刻下了“浯溪新三銘”。
浯溪何幸,能讓這一代代書法宗師的真跡如此整齊地羅列?何況還有其他不計其數的文人墨客到此吟詩銘刻,致使浯溪滿山皆字,無石不詩,楷、行、草、隸、篆五體皆全。更有奇趣怪異者,讓人揣摩百思。
宋代永州通判柳應辰就故意留下一個形似“夬”字,直徑為2.7米的大石刻。“夬”原本是《易經》中的一個卦,意為“以剛克柔”,就是以正氣壓邪氣。而這個石刻外形奇特,似字非字,似符非符,且中間留有礦物質氧化后的暗紅色,好似血跡,因而人們就干脆叫它“鎮妖符”。湘水浩浩,千帆飄過,舟子無不泊船上岸膜拜,以求平安。一時有關浯溪的種種傳說越來越多,或神或鬼,或仙或妖。至今日,那離奇動聽的故事就是請那江邊的漁翁,怕也能講上三天三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