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烈恒 ?春風文藝出版社原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從事理論評論研究和寫作,兼及散文、隨筆等。著述多次獲獎,被評為遼寧省優秀電影評論家。著有理論評論集《漏痕集》,藝術理論專著集《影視藝術的審美與欣賞》,散文隨筆集《流年雜履》等。
我的第一篇文章《<一江春水向東流>觀后感》發表于1957年1月19日的《遼市市報》。那一年,以“五四”以來進步電影的名義公映了一批二三十年代的影片。當時我正在遼陽高中讀書。學校組織我們在距白塔附近的職工俱樂部觀看了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看后大開眼界,很受感動,很受教育。回校后,在閱覽室翻看了電影介紹,利用自習時間偷偷寫成稿子,又偷偷寄給了創刊不久的《遼陽市報》。隔數日,在班級的信箱里突然收到寄來的幾元錢稿費,并附有一張通知單。那種興奮是無以言表的。因是署筆名發表,所以一直無人知曉。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始終沒有忘記這篇小文,雖然它是稚嫩學生寫的稚嫩文章,但對于一個尚未涉世而對未來又充滿奇思妙想的青年來說,其意義卻不同凡響。
2007年,省新聞出版局召開全省審讀工作會議,遼陽新聞出版局一位女同志參加了會議,我突然萌生了通過出版局查找那篇文章的念頭。會后我托省局報刊處同志幫忙,與遼陽聯系。同年11月12日,省局電話告知我已聯系妥,可直接去《遼陽日報》社資料室找李女士接洽。
趁天氣尚未大冷,我于11月13日乘大客去了遼陽。車停在遼陽火車站前,出租車和三輪車擁塞在站前廣場上。司機們大呼小叫地攬客。我不知道報社地址,為了節省時間,我上了一輛女司機出租車。車向右行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報社。這是一幢比較老舊的建筑,不似現在某些機關辦公樓那樣豪華氣派。看時間11時45分,即將午休。我急忙上到四樓資料室,見到了李女士。說明來意,她拿出了1956年9月創刊的《遼陽市報》全年合訂本,看來是預先準備好的。報紙為4版4開,凸版紙,印制粗劣。翻了兩遍,沒有找到。在我的記憶中應該是1956年,因為1957年將畢業備考,沒有時間寫稿。當年收到稿費后,星期日去遼陽市文化館翻看報紙曾看到文章,不過沒好意思留下來,所以一直沒有報樣保存。無奈,只好請李女士再拿1957年上半年報紙查找。李女士說報紙在倉庫,剛搬家沒整理,面有難色。大概因我遠道而來,又是經省市新聞出版局聯系的,還是把報紙找了出來。時至中午,李女士下午還要出去開會,她與我分別查找。在我翻查1、2月份報紙時,看到一則關于電影《夜半歌聲》在本市上映的消息,立刻喚醒了我的記憶。當年《一江春水向東流》觀后感發表后,曾想寫篇《夜半歌聲》觀后感,已經開了頭,后因學業緊張沒有寫成。由此推論,文章的發表肯定在此之前。果然,往前翻幾頁就找到了我那篇署名“光岳”的觀后感。時間是1957年1月19日,三版副刊頭題,幾乎占半個版面,沒想到那么長。
1957年,距今已半個多世紀了。重讀文章,喚起兩點感受,一是強烈的政治意識。一篇觀后感,落點完全在思想內容上,看出了學校教育和社會指向對一個青年學生的影響;二是文中不順的詞語和錯訛的標點符號多沒有改正,讓我臉紅。我是1 9 5 4年從大石橋的營口縣初級中學畢業考入遼陽高級中學的。當時大多數同學都報考營口高中,離家近,易考取,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報考了離家遠的遼陽高中。當時并不知道這兩所學校都是省重點,可謂是稀里糊涂報名稀里糊涂被錄取。遼陽高中的條件和環境很好,學生全部住校,地處遼陽南郊南林子,與首山相望。周邊還有工農干校、遼陽師范和遼陽商校,堪稱文化區。校舍是按照蘇聯專家設計建造的,同樣建筑還有鐵嶺高中。1956年和1957年是建國后事件頻發、動蕩不寧的年份。1956年發生了波蘭的波茲南事件和匈牙利事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出現了危機。兩大陣營的冷戰對峙更加尖銳。在中國,1954年發生的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及由此引發的肅反運動剛剛平息,中央發出了整風號召,在全國開展由上而下的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動員人們給黨提意見。那時的政治環境似乎很寬松,人們還沉浸在新中國成立時當家作主的喜悅氛圍中,多數人口無遮攔的提意見。《一江春水向東流》等一大批電影正是在這種社會情況下公映的,同時,還引進了《春》《秋》等一批香港電影。1957年6月,《人民日報》突然發表《這是為什么》的社論,政治形勢急轉直下,反右斗爭由此開始,一大批在鳴放中提過意見的人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在我校,曾經教過我們語文的一位戴眼鏡的南方老師被打成右派分子。1956年,學校有許多新變化,對老師,取消了坐班制;對學生,提出了減輕負擔、減少集體活動、提倡個性發展的口號,課間也可到宿舍休息。隨著反右的開始,這些被認為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東西,很快都被取消了。我覺得,那三年高中是課程設置最多的時段。語文分漢語和文學;數學分三角、代數、平面幾何、立體幾何;歷史分中國古代史、中國現代史、世界歷史;地理分自然地理和經濟地理;還有動物學、植物學、人體解剖生理學、達爾文主義基礎、俄語、化學、物理、社會發展史、體育等20多科。課業雖然繁重,我們還是完成了學業。但不幸的是,這一年的高校招生發生了重大變化,往年招生在19萬到20萬之間,這一年陡然縮為10萬7千人,而且第一次提出了畢業生可下農村的號召。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見縫插針地干著“不務正業”的事。沒想到成名成家的夢想竟有著如此大的誘惑力。闖勁可佳,但幼稚可笑。今天面對當年的文章,怎能不感慨萬分。往昔的歲月一幕幕浮現腦際,昔日的青年學生已成今天的古稀老人,當年的風華正茂變成現在的老態龍鐘。世事蒼桑,人生倏忽。
是的,三年時間在人生中并不算長,但三年的高中生活留給我的記憶卻是終生難忘的。對于那時的我們,未來雖然還是撲朔迷離的未知數,但渺茫的幢憬、希冀、幻想拉扯著我們前行。我與所有同學一樣,單純得只有一根筋,幼稚得只剩一條線。人們往往眷顧自己的青春,大抵正是那時的清純和透明吧;也正是那時,無顧忌,少保守,敢想敢闖,即使有錯誤,也透著天真無邪的稚嫩。我的高中學習成績不拔尖,但語文不錯,曾擔任該課代表。這倒不是我在這科特別下工夫,可能是那些雜亂的閱讀幫了忙,我的作文經常被作為范文在講評課上受到好評。我在課外可算得上是個不安分分子。我喜歡鉆學校閱覽室,翻看報章雜志,星期日常常步行到市內文化館看報刊。我曾參加學校舉辦的以“我的理想”為主旨的普通話講演比賽,我以“我想當一名作家”為題登上講壇并獲獎。幾十年后的今天憶起這件事未免有些愧靦心跳,不懂深淺,不怕譏笑,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心跡,見出一個年青人的闖勁但也透出不諳世事的幼稚。當然,那確實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老天不負有心人。經過幾十年的奮斗掙扎,終究搭上了作家的邊。1982年,我被吸收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并被選為理事,1991年又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4年加入遼寧省電影家協會,1985年又加入中國電影家協會。其后被評為遼寧省優秀電影評論家。從個人追求角度看,還算小有所成。在高中還有更大膽的事,一個學生,在什么條件都不具備的情況下居然向學校提出了排演大型多幕話劇《海濱激戰》的建議,居然得到同意,居然與另一個同學共同導演,居然在校大禮堂隆重演出,居然受到了領導和同學的歡迎。現在想來覺得后怕又可笑,正應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俗語。此前,我曾參加過學校的話劇演出。那是高年級同學編排的一出獨幕話劇。劇名和那位邀我參演的同學名字已經忘記。話劇表現的是學生應努力學習、遵守紀律、防止敵人破壞的主題。我在劇中扮演一名教師。那是一次全校性的匯演活動,借用白塔公園附近的遼陽師范學校禮堂為會場。這是我第一次在全校師生面前鄭重演出,雖然緊張,畢竟頂下來了。可能就是這次演出給了我敢排《海濱激戰》的勇氣吧。干出這種大膽近乎荒唐的事,符合年青人性格特點。
五十年后查找當年那篇文章,并不是它有什么特別的價值。它稚嫩,沒有今天這樣老到,但文中卻跳動著年青人的激情。更可能是人到暮年的一種懷舊情結使然。從一定意義上說,那篇小文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具有特別重要的紀念性。它鼓起了我的希望之帆,助長了我的夢想;它使我看到,我有可能成功。這就是它對我的寶貴之處。當年編選《漏痕集》時,想到了應該收入這篇文章,但因年代久遠,社會顛簸失常,加之“文革”的浩劫,資料怕已蕩然無存,萬沒想到《遼陽日報》的同志們把資料保存得如此完好。據李女士說,原件都被水浸泡了,這些是搶救出來的復制品。感謝他們的責任感。
要知道,是小時候讀到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閑書讓我滋生了作家夢。初中時“中蘇友好月”期間展映的那些蘇聯電影又使我如夢如癡般地愛上電影。如此種種,鼓起了我的膽氣,我開始不斷給報紙雜志寫稿,結果自然是怎么寄出去(那時投稿不用貼郵票),怎么退回來。雖然大多數退稿只附有一紙鉛印的信,但畢競有著落,沒有使人絕望,更沒有今天編、作、讀之間的那些復雜的關系。大概正是這一點,使我不知深淺地繼續追求那飄渺的夢想。我不知道在高中時曾有過的那種羨慕又嫉妒的心理是對是錯。一個同年級同學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一篇隨想式的短文,引起全校震動。同班的一個同學在《遼寧文藝》上發表一首“大公雞喔喔啼”的兒歌,得7元錢稿費(那時很值錢),老師和班里同學都刮目相看。對此,我是嫉妒羨慕不服氣又自愧不如 ,所以在暗暗地較勁。因此,在即將畢業臨考的1957年1月,我居然還在給報社寫稿子。按照學校對學生的要求,這純屬不務正業。當然,那篇稿子發表后,雖然心理得到一點慰藉,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是我用了個筆名。直到上大學,在一些全國性報刊發表文章仍用筆名。現在想來,這是一種愚人之舉。如果那時用真名實姓發表文章又被人知曉,說不定會給命運的天平加上一些有利的砝碼,碰到某種機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