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初雪

安雅出院臨別前執意要和我們每個人擁抱。在她略顯羞澀的擁抱里，我感覺到的是作為一個精神科醫生的熱度、責任和驕傲。

“安雅，”我試圖喚起面前這個陷入沉思的女孩兒的注意，“你在想什么？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她甩了甩齊肩的長發，收回茫然望著窗外的目光，清瘦白皙的臉上露出輕松的微笑說：“我在想你的問題啊。你問我記不記得為什么住院？我只模糊地記得在學校睡不著覺，整夜讀書、寫作、跑步；開會的時候質問校領導為什么對助學補助分配不公的情況不聞不問，還因為這事和學生會主席爭論了好幾個小時……”她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只能想起這些。太不可思議了，這不像我。”

我接著詢問了她最近的情緒狀態、飲食睡眠情況、用藥有無不適并解答了她的問題后，我起身離開，去看另一個病人。這是一個精神科醫生每天早晨的例行查房，安雅的表現也并無任何異常。無抽搐電痙攣治療結束剛剛一周，很多事情她會暫時忘記。我只是擔心，有些記憶一旦恢復，這個家屬眼中一向乖巧可愛的19歲女孩，要如何面對。

第二天下午家屬探視時，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安雅哭鬧著要出院去看望媽媽，她父親在一旁手足無措。我和護士長反復勸說無效，安雅甚至開始指著我們大罵、踢病區的大門，并威脅說要用頭撞墻。我們只好把安雅拉回病房，用保護帶約束在床，又打了一針鎮靜劑，她才逐漸安靜下來。

幾周前，安雅被家人送來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安雅從小是家人的驕傲，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安靜而文雅。高中畢業后，自幼喜愛文學的她如愿考上了國內數一數二的高校研習古代漢語。剛開學時，從沒離開過家的安雅經常向父母抱怨自己吃不好、睡不好，上課沒精打采、注意力無法集中，覺得周圍同學都比自己強，干什么都高興不起來。國慶節回家，父母發現她寡言少語、不愛出門，人也清瘦了不少。父母認為這只是因為安雅還不適應新環境，并沒有太在意。國慶節返校后不久，安雅的父母就接二連三的接到老師的電話，向他們反映安雅異常的舉止。除了夜間不睡、打擾同學休息，還公開批評學校政策，頻繁和老師、同學發生沖突；主動向學長示愛，遭到拒絕后仍反復糾纏；慷慨的把自己的生活費都捐給生活困難的同學，自己沒錢了就隨意拿寢室同學的東西吃。安雅的父母也從安雅打電話時的滔滔不絕和自以為是中聽出了異常。安雅的母親脾氣比較急，她把安雅接回家后，非常嚴厲地批評了她，并且不許她出門。安雅和她發生了爭執，情急之中把母親推下樓梯，導致多處骨折……講到這里，安雅的父親聲音哽咽，哀求我們一定要把安雅的病治好。

在北京安定醫院抑郁癥治療中心，我們每天都在收治這樣的病患。經過三級查房，我們很快確認了安雅的診斷——雙相情感障礙，并制定了詳細的治療護理方案。但是，和很多初次患病的患者家屬一樣，安雅的父親一開始對診斷、治療和住院管理都有很多的疑慮。他仍然認為安雅只是不太適應大學環境，央求我們盡量少用藥、不用藥，對無抽搐電痙攣治療和約束保護措施更是諱莫如深，期望通過心理治療改善安雅的狀態。我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解釋：

雙相情感障礙是以躁狂或抑郁的反復或交替發作為特征的精神障礙。情緒低落、興趣下降、精力減退、悲觀絕望的狀態持續兩周以上，稱為“抑郁發作”；情緒高漲、精力旺盛、興奮夸大或挑剔、易發脾氣的狀態持續一周以上，稱為“躁狂發作”。除了以上的典型發作形式，雙相情感障礙患者還有可能同時體驗到抑郁和躁狂，或是兩種情緒迅速交替，如同坐過山車一樣，這就是所謂的混合發作或快速循環。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患者，還可能伴有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癥狀及沖動、自殺行為。因此積極有效的治療和護理措施，是盡快控制病情、預防發生嚴重后果的關鍵。目前國際上公認的雙相情感障礙治療方案，包括藥物治療、物理治療、心理治療等。但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都需要一定起效時間，也需要患者的充分配合；而針對病情嚴重、攻擊或自殺風險高的患者，無抽搐電痙攣治療無疑是起效最快、最安全的治療選擇。

初次提到無抽搐電痙攣治療，安雅的父親一口拒絕：“電療不就是過電嗎？安雅哪有那么重？那不把孩子毀了嗎？”這樣的誤解，存在于幾乎每個不了解精神科治療的人腦海中。實際上，無抽搐電痙攣治療是利用短暫適量的電流刺激大腦，引起患者腦細胞同步放電，使精神癥狀減輕甚至消失的一種方法。有人形象地形容這種治療方法為“給大腦格式化”，幫助大腦重新調整神經遞質代謝。不同于很多影視作品留給大家的夸張印象，當代的無抽搐電痙攣治療會在治療前加用靜脈麻醉藥和肌肉松弛藥，使患者在治療過程中沒有痛苦和恐懼感。對于有高自殺風險、興奮躁動或藥物治療效果不理想的患者，無抽搐電痙攣治療已經是國際公認的首選手段；而且起效快，安全性甚至比很多傳統的精神科藥物更高。當然，無抽搐電痙攣治療也有它的局限性：一方面，它的療效持續時間相對較短，主要用于急性期控制癥狀，后期還需要藥物鞏固維持；另一方面，很多患者會有近記憶受損的表現，但一般停止治療后數周內就會恢復。

經過我們的反復解釋和宣教，安雅的父親終于接受了我們的診斷和治療方案。初期的治療是很順利的，經過4次無抽搐電痙攣治療，安雅的情緒很快平靜下來。為了不對她的記憶造成太大影響，我們便將治療方案調整為以藥物為主。而這次安雅的病情波動，應該是與無抽搐電痙攣治療次數較少，藥物治療尚未充分起效有關；給母親造成傷害的記憶逐漸恢復，對平素乖巧的安雅來說，也是一個很難面對的心結。

盡管做出了以上分析，我依然內心忐忑。愛女心切的父親能夠接受安雅的病情變化嗎？沒想到我們的交流卻出乎意料的順利。原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安雅的父親已經對我們有了充分的信任；也通過查閱資料、聽病房組織的家屬宣教講座，加深了對疾病和治療的理解。“我能為安雅做得最好的選擇，就是相信醫生，配合醫生。”離開病房前，他說。

在安雅父親的支持下，我們系統的調整了治療方案。除了無抽搐電痙攣和藥物治療，病房的心理治療師和安雅深入地談了很多次。安雅的情緒逐漸平靜，對自己的治療也更加積極主動。她不僅逐漸接受和理解了自己的疾病，也認識到了自己思維方式、家庭關系等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雖然解決這些問題需要漫長的過程，但安雅已經逐漸建立了改變的信心和動力。

安雅出院的那一天，北京初雪降臨。換上便裝的安雅笑靨如花，是一個讓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美麗女孩。臨別前，安雅執意要和我們每個人擁抱。在她略顯羞澀的擁抱里，我感覺到的是作為一個精神科醫生的熱度、責任和驕傲。

楊蕊，201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醫學部精神病與精神衛生專業，獲博士學位。目前工作于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抑郁癥治療中心，主治醫師。專長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等心境障礙方面的臨床診療與科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