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悲歡離合

楊曉敏

1990年5月，全國小小說筆會在河南商城湯泉池畔舉行，吹響了中國當代小小說民間性創作的集結號，劉連群也是與會作家之一。

劉連群立足中國傳統文化土壤，在傳承中創新，在他的筆下既有對傳統文化中優秀成分的傳承與弘揚，故事情節編排得波瀾起伏，人物形象飽滿鮮活，語言繁簡得當，或三言兩語簡筆勾勒，或濃墨重彩精雕細描，寫人狀物表情達意深具我國傳統小說寫作之精妙。如《孝子》中“孝子”程老板對中華孝道淋漓盡致的詮釋，《壯別》中新老兩代藝人對藝術的虔誠與執著；也有對傳統文化中糟粕的批判，如《吊搭》中對舊時藝人的艱辛生活充滿同情，《根》中對“天賜神痣，富貴在天”封建意識害死人的無情揭露。無論是褒揚還是諷喻，其作品無不具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氣息。 《孝子》發表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初的《百花園》上，曾獲得1994年百花園年度原創獎。“百善孝為先”，中華民族一直是一個講究孝道弘揚孝文化的民族，將孝視為人世最美好崇高的情感，說它是一切善行的基礎，是人立世的根本。劉連群筆下的孝子程老板，在地利人氣都不占優勢的情況下來南市開了一家“百先”鞋店，店名就已有與其對中華優良傳統孝道的堅持暗中切合。程老板鞋店初開張冷冷清清，到后來生意卻紅紅火火，原因正是來自他的孝——程老板每天推著一輛特制的四輪車帶著從太原來看他的母親到街上賞光觀景成了街上一道動人的風景：

“每天清晨，街上都會出現一輛嶄新的推車，造型精巧，兩大兩小的四只輪子，馱著一張高靠背的扶手椅……上面坐的卻是一位白發如銀的老太太，氣度雍容，頗有大家氣派，一路上神態悠閑地左顧右盼；推車的是個胖乎乎的中年漢子，個頭不高，面容白凈、和善，將車推得極穩，遇到路面坑洼不平的地方，總要小心翼翼地費力繞行，唯恐車上的老人受了顛簸。”

此段細節描寫從正面與側面將程老板對母親的孝心悉數道出，母親的心滿意足，兒子的小心呵護，一位孝子形象已躍然紙上。然而，作家并不滿足于對孝子程老板這一表面形象的描寫，程老板母親受風寒去世，喪禮上程老板的悲痛欲絕之狀，讓這個人物形象愈加飽滿。接下來，卻是一個意外的陡轉，喪事完畢后謝客酒宴上，那位鄉人的“無意”之間透露出的秘密——程老板母親患青光眼，同行老板的隨機附和——那不是個睜眼瞎？與眾人的“面面相覷”，讓這個孝子形象又忽而隱入云山霧罩中——看不見還天天推著母親出來看風景？真孝也假孝也？

“程掌柜孝服未脫，連腰間的麻繩都沒有解下，正沖著地上的四輪車發呆。聽了客人們的詢問，半晌沒有吱聲，后來突然一頭向車撞去，撕心裂肺般地哭喊娘啊，坑死孩兒了！坑死了呀……客人們慌忙阻攔，晚了一步，程掌柜的額頭已經血流如注了。”

程老板用這樣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來成全自己的孝名，也是對這個世道人心的一種無言的控訴與抗爭。讀來讓人在為程老板這個孝子的孝心感動之際，也難免心生些許沉重：傳統美德在流傳的過程中，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質疑與嘲諷、甚而種種的責難常與之相伴而行。但總有如程老板一樣的人可以不惜鮮血與生命來捍衛。

《根》也是一篇頗受讀者歡迎的小小說，曾獲1992年度百花園原創作品獎。在這篇小小說中，作家以酣暢淋漓的筆墨描寫了一位土匪頭子天九也稱九爺的人生故事。千余字的篇幅里，卻是波瀾迭起，故事扣人心弦，刑事房班頭“玉佛”智勇雙全，略施巧計將匪首天九抓獲，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土匪面對“玉佛”的樁樁審問竟是直言不諱痛快應承，渾身匪氣十足，又透出一股子江湖磊落之氣。一審一答，亦正亦邪的對話中，一位匪首從小到大的成長軌跡也漸漸在讀者的視線里清晰：一位后背上帶著一顆紫痣降生的窮秀才的兒子，因為算命先生的一句“天賜神痣，富貴齊天”而深信這顆“神痣”是他的保護神，是他富貴發達的根基，以至長大后不學無術，感覺“最便當的倒是鋌而走險，于是先偷后搶，直至犯下兩條人命，就拉人上山當了土匪。”九爺臨終，感覺唯一的憾事就是沒看到過自己背上的天賜神痣，遂要求在臨死前讓行刑的人準他看一眼那顆神痣。

小小說的結尾，寫得工巧細致又余味悠長，尤其對天九的神情動作的描寫，極是細膩傳神。先是灰白的眼皮“眨巴了一下”，既而“睜開，再兩目圓瞪，又眨巴了一下”，到最后“天九的眼睛緩緩合上，閉緊，再也沒有張開。”人物內心的暗流涌動波濤起伏全融于這些傳神的動作之中。

“在快刀子劉逼命般的催叫聲中，卻見兩滴長長的混濁的淚珠，顫簌簌地，從兩邊已然塌陷的眼窩滲了出來……”一條作惡多端的生命就此終結了，那兩滴老淚應該是苦辣酸咸五味交織，是對這個人世的留戀還是對自己往昔作惡的痛悔，亦或者對那顆被他視為命根的“神痣”的愛恨交織，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都留給讀者來咂摸。

劉連群從小熟諳梨園行當，寫起梨園小說來當然更是得心應手。《壯別》一篇寫得蕩氣回腸，尤見梨園人的神韻風骨。長江后浪推前浪，任何一個行當都如此。老武生馬盛春老馬伏驥壯心不已，五十八歲依然天天練功，年輕藝人小高也當仁不讓，二人為爭一場戲的主演而暗起波瀾，老馬憑著自己 “鷂子翻身”背后接槍的絕活兒“寧讓千頃地，不讓一出戲。”小高則在數九寒天帶傷一次次苦練，無人可阻。一老一少看似無法調和的矛盾最終在舞臺上見分曉，當小高最終以自己的勤學刻苦贏得觀眾喝彩之際，也贏得了對手馬盛春的贊賞，人群中他的掌聲格外響亮。

“不，你還是不懂，”頭緩緩地搖，鬢角白花花地一閃，嗓音蒼涼、發顫，“聽這掌聲，鋪天蓋地的，像給我送行似的……”這一段是老武生馬盛春講給自以為懂他的老楊聽的，是他苦樂交織的內心獨白。一位視戲為生命的老藝人，在面對后生晚輩的杰出表現時，自然會有滿腔欣喜，可那份英雄遲暮之憂傷也非常人能懂吧。

“臺上燈光雪亮，小將抖擻精神，金鼓齊鳴，卻越發火爆，熾熱了……”不管前輩怎樣的留戀那方舞臺怎樣不愿離去，四季輪回，新老更替，是誰也無法阻擋的自然規律。新人面前，那些戀戀不舍的老人倒不如豁達大度一點，該退則退，把舞臺留給后來人。

現如今，用劉連群自己的話說：“大概是既懂戲、又懂文學和理論的復合型人才比較稀缺吧，所以我就被動地被拽到了戲曲界。”已經是京劇界知名理論家的劉連群戲稱自己是被京劇“招安”了，劉連群很少再寫小小說，他的身影倒常常在各大電視臺各種戲曲晚會、大賽評委席上出現。當作家，做評委，寫劇本，做晚會策劃，方式不一而已，目的都是一樣的：為弘揚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而奉獻自己的心血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