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鄉巨變》和《艷陽天》都是反映合作化問題的小說,盡管從今天的角度看合作化運動和合作化問題小說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合作化運動”所提倡的合作精神并沒有過時,相反,它是我們傳統文化中“仁義”觀念,也即民族精神的自然延伸和擴展。在地球村的今天,不管是國際還是國內,都強調合作、共贏。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場合作化運動和反映合作化問題的小說,依然是一筆民族精神的遺產,值得繼承和發展。
關鍵詞:山鄉巨變;艷陽天;合作化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一、一個時代的印記——周立波的《山鄉巨變》
《山鄉巨變》的故事發生于1955年初冬,這一年的7月31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召開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作了《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這個報告的主旨在于嚴厲批評鄧子恢等人的右傾,說農業合作化的高潮已經到來,黨內有些干部卻像小腳女人一樣,不敢放開手腳,對農民的合作化的熱情加以鼓勵和引導。報告指責這些人落后于現實,甚至從資產階級、富農,或者具有資本主義的自發傾向的富裕中農的立場出發,阻撓合作化進程。這樣一來,本來是黨內關于合作化速度的爭論就變成了兩條路線斗爭的分歧。《山鄉巨變》寫的故事到1956年秋季結束,時間跨度不到一年。小說開始時的那年春天清溪鄉有個初級社,根據要收縮辦社的規模和速度的精神(這是廣大農民的要求),初級社沒有了,互助組也只剩下兩個,其中共產黨員劉雨生領導的互助組還想辦下去,可是老婆和他天天吵架,說他只問互助組的事情,不問家里的事情,日子沒辦法過下去了,堅決要求離婚,后來真地離了婚,有的單干戶就說,劉雨生搞什么互助組,連堂客都攏不住,他們還為他編了歌:“外頭當模范,屋里沒飯啖”。另一個互助組是黨員謝慶元領導,已經不想干了,隨時可能散伙。毛澤東的講話具體到清溪鄉,就是這樣的情形。按照主席的判斷和號召,那就不是穩定互助組的問題,而是要盡快成立高級社。周立波一著筆,就在這個大背景下推出了青年干部鄧秀梅,她在參加了縣委三級干部會后被派到清溪鄉領導合作化工作,忙了一個月,就建立了五個初級農業社,全鄉四百零九戶有三百二十戶入了社,超額完成上面要入社戶數達到百分之七十的要求。到了1956年雙搶后,所有的單干戶都入了社,這么短的時間就完成了在合作化問題上徹底大逆轉,這說明合作化的速度的確過快,它是自上而下發動起來的。今天,我們要指責周立波沒有看出合作化過快的弊端,沒有看出這場自上而下的運動不是順乎民意,那是沒有道理的。我們只能以他有沒有把那個時代的情況客觀地表達出來要求作家。如果這樣說,周立波是部分做到了。而在當時,有人就說周立波沒有寫出農民對合作化如饑似渴的愿望,殊不知,這恰恰是作家的過人之處。
小說中的清溪鄉,在鄧秀梅到來之前,已謠言四起。人們紛紛傳說不僅農民土地要歸公,牛要收歸社里,土改時分到農戶手里的山林也要歸公,就是雞蛋鴨蛋也要歸公,婦女走親戚也要請假,一時間,人們覺得入農業社不自由。有的農民就把竹木砍掉馱到集市上去賣,有的農民故意把牛摔死。這表明,農民盡管不理解合作化的文件精神,錯誤相信入社退社自由是虛假的宣傳,單干是非法的,認為早晚都要合作化,這是大勢所趨,任何人都抗拒不了。鄧秀梅住到清溪鄉農民亭面胡家里,依靠黨團員和貧雇農,依靠青年,宣講入社政策,如土地、耕牛入股,不放心,耕牛也可以暫不入社,自己養,山林暫不歸公,這就超過了農民的期望,消除了他們心中的顧慮。許多翻身農民的土地、房屋、耕牛都是共產黨斗倒地主老財分到的,在感情上,他們相信共產黨,認為共產黨倡導的入社是潮流,自然就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加入了。而國家在政策上各方面都是向入社農民傾斜,小說中菊咬筋那樣精打細算的鐵桿單干分子人力不夠,不能如期栽插雙季稻,農業社派勞力幫助他,他一感動,動起了入社的心思。但使他決心入社,還是劉雨生“在肥料方面,石灰方面,政府自然是先盡社里,這是國家的制度。單干的路徑會越走越窄。”[1]503這番話徹底地動搖了菊咬筋的單干決心,他才決定入社。
人們都說,《山鄉巨變》中亭面胡形象塑造得比較成功,對家人看似罵罵咧咧,實際上疼老婆,憐孩子,在外面遇到什么矛盾,都是竭力調和,是個老好人。不過在我看來,謝慶元這個人更形象。他有農業技術,田里的活樣樣拿得出手,劉雨田領導的上村的秧壞了,謝慶元的下村秧什么事也沒有。他是黨員,可有點自私,喜歡吃喝,每次社里批給他一點糧食和救濟款,他都要割點肉,好好地吃一頓。這時候,他工作特別盡心。他也想當社長,對社里安排他當副社長有意見,但只要劉雨生對他表示尊重,給他高帽子戴,他也就愉快地積極工作。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不在少數,讀者讀起來不至于陌生。
《山鄉巨變》在寫合作化的幾部長篇中,愛情的篇幅是最多的,《創業史》中只有梁生寶和徐改霞以及秀蘭和楊明山的愛情,可楊明山在作品中始終沒有出現,他赴朝參戰了,作品中只有秀蘭的思念。秀蘭和楊明山是娃娃親,她六歲就訂親給了梁老漢的兒子楊明山,楊明山到朝鮮那年,秀蘭才十六歲,這完全是一種包辦婚姻,嚴格地說,不能算愛情。梁生寶和徐改霞倒是有戀愛關系,但他們的感情還沒有展開,徐改霞就到城市當工人了,梁生寶決定繼續在農村奮斗,改變家鄉面貌,他們志不同道不合,短暫的愛情就結束了,倆人分道揚鑣,改霞在《創業史》中帶有相當的負面色彩。
趙樹理在《三里灣》中,也寫了玉生和靈芝、有翼和玉梅、滿喜和小俊三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但處理過于簡單,甚至有人說是作品中的敗筆,遠不能和《山鄉巨變》相比。
在《山鄉巨變》中,鄧秀梅和家杰因為工作分居兩地,他們之間的愛情只能靠通信來表達,丈夫對妻子的愛情在談工作的信件結尾呈現出來,優美而情意綿綿:“我雖說忙,每到清早和黃昏,還是想你。有一回,我在山上,折下一枝帶露的茶子花,不知為什么,聞著那潔白的花的溫暖的香氣,我好像是聞到了你的發上的香氣一樣。親愛的秀梅,來一封信吧,僅僅畫幾個字來,也是好的。”[1]252
這是青春的文字,是二三十年代青年人愛情的語言,戀愛到深處的文學青年和知識分子才能寫出的情書,是延安文學以來需要批判的小資情調,周立波在建國后還能保持這種優雅,殊為難得。
正當鄧秀梅在給愛人回信時,互助合作的積極分子、治安主任盛清明來了,看到鄧秀梅的信只開了個頭,他覺得“家杰”的稱呼干巴巴的,不如“我的最親愛的”親切,他還代為寫了一段:“因為想你,又不好意思請假來看你,躁得我一天到黑,凈發脾氣,罵人。剛才還罵了治安主任,叫他畜牧場去跟豬婆子結婚。治安主任盛清明是個好角色,一個堂堂的共產黨員。他本本真真,言不亂發,我自己明白,糟蹋他是太不應該的,我罵得無理,罵得混賬透頂了。這是因為我心里想你,一煩躁起來,不罵罵人,就過不得日子。你快快來吧,我的親人……”[1]251這段文字妙趣橫生,在某種意義上又模仿鄧秀梅的思想感情,連鄧秀梅也覺得又好笑,又好氣。通過此,也表明,鄧秀梅的確和清溪鄉的干部群眾感情上水乳交融,沒有距離,一個女強人因此柔化了,生活化了。
《山鄉巨變》中,劉雨生和張桂貞、盛佳秀和符賤庚的感情也表現得較為生動。張桂貞和劉雨生過的時候不怎么收拾家里,又有些自私,就和劉雨生離婚了。可貴的是,周立波對張桂貞也沒有標簽化,劉雨生是正面人物,是主角,和這樣的人物在婚姻上分手,再有表現,那時的文學作品必然會把她作為落后分子甚至是壞分子寫死,可《山鄉巨變》寫她和符賤庚結婚后,也發生了轉變。尤其是符賤庚當工人后,她負擔起全部家務,還參加社里的勞動,慢慢地變得能吃苦,成為社里勞動積極分子,大家對她的變化都很高興,開始贊揚她,把她與單干戶的哥哥秋絲瓜區別開來。作家也說張桂貞皮膚曬黑了,但臉蛋還是一樣地秀氣,腰肢還是一樣地苗條。盡管作者對張桂貞的變化著墨不多,但也基本可信。比如,她離婚后到了娘家哥嫂那兒,嫂嫂對家中突然多了個人吃閑飯很有意見,言語和行為上不免表露出來,張桂貞只得看著嫂嫂的臉色生活,不得已,人就勤快起來。哥哥先是想把妹妹嫁給城里人,好沾光,后來此路不通,她只好下嫁符賤庚。符賤庚是愛她,什么事都搶著做,可他到了工廠,她只得依靠自己。環境的逼迫,她的勞動從被動到主動,這個過程是真實的。張桂貞離婚時,連李支書也認為這樣的女人不能留,終久是個禍害。周立波從生活出發,從人道主義精神出發,看到她本性不壞,認為完全有變化的可能,并描寫這一過程,這在當時文壇中,不說是獨樹一幟,也是極為少見的。
符賤庚在小說一出場是人窮志短,是落后分子的一員,喜歡與落后分子以及階級敵人親密來往,他見美女都愛,見美女就上。他先愛上了清溪鄉頭牌美女盛淑君。盛淑君積極向上,和黨團組織靠攏,是合作化運動的參與和支持者,當然看不上他這種近乎下三濫的角色,經過盛淑君和幾個淘氣姑娘的整治,他只好放棄了對盛淑君一廂情愿的單相思,轉而追求離婚的張桂貞。盛淑君戲弄符賤庚很有意思,她看符賤庚對自己糾纏不清,就假意約會他,叫他在天亮前到松樹林和她見面。符賤庚依約前來,卻遭受到早已上樹的一幫姑娘劈頭蓋臉的松果打擊。這個情節和浩然的《艷陽天》中一個戲劇性場面相似。高中畢業的農村小資青年馬立本癡戀焦淑紅,做著與焦淑紅約會的美夢,好不容易約好了焦淑紅,沒想焦父代替女兒赴約,馬立本在黑暗中將穿著棉猴的焦父誤認為是焦淑紅,嘴巴湊上去,卻碰到了一張長滿絡腮胡子的臉,得到的是老漢狠狠的一記耳光。看起來,《艷陽天》這個設計還要生動一些,考慮到《山鄉巨變》在前,浩然肯定熟讀過,他應該受盛淑君戲弄符賤庚細節的啟發,而寫下了自己堪稱經典的段落。
盛佳秀因為男人出外不歸,拋棄了她,她和劉雨生都有過不幸的婚姻經歷,自然同病相憐,支書李月輝很會工作,他安排劉雨生動員盛佳秀入社,藉此給他們創造互相接觸、培養感情的機會。在一來二往中,盛佳秀和劉雨生有了感情。盛佳秀看劉雨生工作忙而清苦,過著“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的生活,她就像田螺姑娘一樣,幫助劉雨生收拾家里,做飯做菜,倆人在合作化高潮時,喜結連理。
小說中盛淑君和陳大春的愛情描寫不是很生動,但那種姑娘的矜持和小伙子的高傲還是表現得很充分。
還有陳雪春和盛學文那種青春期的好感顯然有戀愛的苗頭,作者也有意通過作品中的人物開他們的玩笑,使讀者感到他們將來必定是很好的一對。綜上所述,《山鄉巨變》的愛情描寫顯然是非常突出的。
人是矛盾的,作為一個黨員作家,這種矛盾可能比非黨員作家更為強烈。在啟蒙、人道主義,還有建國后大的方針政策上,黨員作家都只能在一個統一的口徑上用作品來表達。他們被要求反映時代的主旋律,互助合作時要歌頌互助合作,文革時要突出路線斗爭。前面我們已經指出,《山鄉巨變》有圖解毛澤東1955年關于合作化運動指示的痕跡,其中龔子元這個人物是開了“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小說模式的先河。作品中,說他竭力阻撓互助合作,通過請客的方式與秋絲瓜、符賤庚、菊咬筋、亭面胡、謝慶元搞在一起,煽陰風,點鬼火,拉攏、腐蝕,無所不用其極,山林、耕牛要歸公等謠言就是通過他和老婆散布的,秋絲瓜要把耕牛趕出村子賣掉,也是他慫恿的。他老婆還在他的指使下,在牛力緊張的時候,給社里一只水牯的肩膀上來了一刀。他想達到既破壞農業生產,又嫁禍謝慶元的目的。
龔子元是在小說快結束時落網的,說他解放前是地主兼綢布商人,曾惡霸一方,早年襄辦過南縣的團防,解放軍過江后,他逃離家鄉,和姨太太裝窮到了清溪鄉,不久,又和軍統特務聯系上了,準備在1956年慶祝夏收的會上暴動。在他家里搜到了一顆定時炸彈和一把尖刀,以及用國民黨黨旗包裹著的生了銅銹的十二排步槍子彈,在他家屋后堤溝里挖出了一支九九式步槍,槍托已經快要漚壞了,這樣的步槍和子彈恐怕也不能用了。以這樣的武器能暴動嗎?莫非要效仿賀龍,也來個兩把菜刀鬧革命?那是不可能的,共產黨這時已取得了大陸的絕對統治權,龔子元這點家底,不需解放軍和公安動手,民兵就可以搞定。所以,這個剝削階級要奪回自己失去的天堂的路線斗爭的描寫,是不真實的。這種寫作方法在《艷陽天》里不僅被復制,而且變本加厲。
《山鄉巨變》是一部自覺用母語方言寫作的文本。周立波是湖南益陽人,早年在家鄉勤勉讀書,后為了革命,離開家鄉。為了寫作《山鄉巨變》,他1954回到闊別多年的益陽,1955年,他又把全家從北京搬到家鄉。《山鄉巨變》很大程度上是在益陽完成的,他一邊參加合作化運動,一邊寫作。無論是語言,還是書中的人物都出自腳下的那塊土地。像“很四海”(大方)、“崽女都還債”(兒女有本事,孝敬父母)、“地生”(風水先生)等方言,顯示出濃厚的地方色彩。令我感興趣的是,老周的這個作品中很多方言和我們安慶是相同的,如形容孩子大哭的“嚎哭”,還有“衫袖”、“窠桶”(安慶人還有“搖窠”之說)、“腰籃”(安慶人還有“腰籮”之說)、“少陪”(和客人在一起,有事要先行離去的客氣話)等,看來湖南益陽的方言和安慶比較接近。為什么是這樣呢?會不會是湘軍進入安徽,尤其是在安慶和太平軍拉鋸式進行了多年戰斗,以致兩地文化和語言有某種程度的融合?這些語言昭示了了解的路徑,如有人在這方面研究,那是很有意義的。
書中的諺語:“有錢四十稱年老,無錢六十逞英雄”、“叫花子照火(即烤火),只往自己懷里扒”等,也有鮮明的地方特色。
我是一個參加過不少農村集體勞動的人,對老周在這方面的描繪很欣賞。像:
將近中午,太陽如火,田里水都曬熱了。人們的褂子和褲腰都被汗水浸得濕透了,婦女們的花衣自然也沒有例外,都濕漉漉地貼在各人的背上。她們拖著草,互相競賽,又打打鬧鬧,快樂的精神傳染給后生們。他們也說笑不停。但是,上頭太陽曬,下邊熱水蒸,人們頭臉上,汗水像雨水一樣地往下滴。不久疲勞征服了打架,都不笑鬧,也不競賽了,田野里除了禾束扮得扮桶梆梆響,鐮刀割得禾桿子的嚓嚓聲音以外,沒有別的聲音了。[1]492
這是南方水田雙搶時集體勞動的情形。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時代,如今在鄉村已見不到了。剛剛包產到戶時,還有幾家在一起農忙時協作勞動的場面。隨著勞動量的減輕,如只要割稻穗,不需除草和車水,互相聯合收割乃至其他方面的聯合,已沒有必要。今天現代化的方便和進步,給一家一戶為基礎的單干提供了一定的物質條件。就如修水利、筑堤壩這樣大的工程,也無需過去的肩挑手提,可以交給挖掘機,要么是國家撥款,要么是每戶出點錢就可以解決問題。如今,有的地方土地開始向種田大戶集中,不掌握土地的人或外出務工,或給種田大戶打工。我是贊成土地流轉的,因為它為完全實現農業機械化、電氣化創造了條件,使得勞動力從農業中徹底解放出來變為可能。但不管怎樣,農村類似當年合作化的做法不會重演。我想,我們的后代對合作化題材會越來越陌生。《山鄉巨變》記錄了那個時代,成為今天的人們了解那個時代的一扇窗戶。而書中書寫的愛情和那些方言依然閃閃發光,歷久彌新。只是今天年青的一代只知海派清口周立波,而不知作家周立波,用“周立波”在互聯網搜索網頁和照片,也基本上是滑稽演員周立波,真是令人遺憾。
二、從《艷陽天》我們得到什么
《艷陽天》是浩然“文革”前寫的長篇小說,全部出版和流行是在“文革”期間。《金光大道》是浩然寫于“文革”中及三中全會前的長篇小說,其一、二部在“文革”期間就已出版,第三部曾在1976年6月在《人民文學》上選載,全部四部直到1994年才出版。從內容上看,《金光大道》在前,寫的是互助組到高級社成立(引子部分可以忽略不計),并且取消了土地分紅,時間為1950年國慶到1956年春節。《艷陽天》雖然寫的是1957年春蠶結繭、小麥黃稍時十幾天內發生的事情,但也介紹了1956年的情況。這樣,兩部作品事實上就銜接起來了。
《艷陽天》的故事發生在北京郊區燕山腳下的東山塢農業合作社。1956年秋,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和冰雹把農業社的莊稼毀了,東山塢的支書馬之悅用救濟糧和生產貸款跑買賣,賠了本,他大概不好意思,干脆以看病為由到北京親戚家躲了起來。東山塢是兩個生產隊,二隊隊長韓百仲病了,一隊隊長馬連福要到天津做臨時工,馬的舉動等于給大家帶了頭,手腳靈活的人都要走。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黨員和民兵排長蕭長春從縣里受訓回來,他拉住了馬連福的車,把要外出打工的人都帶了回來。他的大道理攏住了人心,社員們在他的帶領下,生產自救和副業工作搞得井井有條,農業社穩定了。秋后整黨,蕭長春被選為東山塢的支書兼社主任,馬之悅受到黨內撤職的處分,降為社副主任。這以后,蕭長春帶領民工參加挖渠引水工程,馬之悅和韓百仲在家領導農業生產。等到麥收即將開始時,馬之悅和一些富裕中農、中農密謀,要把土地和勞力一起來分紅,蕭長春在接到焦淑紅的信后,預感到東山塢的麥收會發生危機,就從工地趕了回來,由此掀開了一場斗爭。今天的讀者如果把《金光大道》和《艷陽天》看成是整個五十年代中國農業合作化全部歷程的反映,倒是可以讀出不少歷史的信息。
在《艷陽天》里,蕭長春和貧下中農勝利了。他們先是鎮住了一隊隊長馬連福,使得他思想發生轉變。盡管馬連福選擇逃避,到工地勞動,還沒有完全站到革命陣營,但他的逃離對馬之悅來說,還是折損了一員大將。繼而,蕭長春和社員與暴風雨作斗爭,把割倒在地里的小麥都搶到場上,又忍受失子的悲痛,適時地翻曬了收回的麥子。接著,粉碎了階級異己分子馬之悅和富農馬齋聯合中農搶分麥子的陰謀。小說在馬之悅原形畢露,地主馬小辮被逮捕,東山塢人民踴躍交公糧的歡呼聲中結束。
關于小石頭被馬小辮推下懸崖這一情節,如按時代及作者所要求的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斗爭是社會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這一思想,乃是必然的。歷史進入到新時期,這種思想的荒謬人所共知,浩然本人在新時期也承認《艷陽天》和《金光大道》強化了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有血統論的思想,不過,與“文革”時期血統論者相比,浩然還不是頑固的,在《艷陽天》中,他安排馬小辮的兒子馬志新,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但另一個兒子馬志德卻是可以改造好的剝削階級子女,在關鍵時刻,馬志德站在了人民一邊,阻止了父親要殺害前去報案的李秀敏。
從今天的觀點看,災荒年間把所有的勞動力都安排在家園,進行生產自救,是不能解決錢糧問題的。馬之悅把村里大小車都集中起來,通過運輸做買賣,倒不失為一條好計策。事實上,他這一舉措也贏得不少人擁護,至于蝕本,那也不能怪他。商業的風險,大家都知道。可在以糧為綱的年代,這種行為就被貼上資本主義的標簽。馬之悅和一些中農賣多余的糧食,只能在夜里偷偷摸摸地辦。對于這些,今天的讀者,無疑要同情他們。
小說中,小石頭一丟,東山塢的積極分子包括蕭長春都懷疑是馬小辮干的,在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情況下,就把馬小辮關押起來,這顯然是違反人權的,不符合法律程序。李世丹代表上級要求釋放馬小辮,這樣的處理是正確的。聯系到當年對一大批右派的隨便逮捕、判刑、遣送,我們覺得浩然的這段描寫是真實的。但浩然把李世丹這一行為寫成是愚蠢、可笑的,是滅人民群眾的威風,長階級敵人的志氣,根本沒有認識到扣押、審訊人要由公安部門來做,這是令人遺憾的。反右以及隨后,像蕭長春這樣以群眾專政的名義肆意逮捕人乃至打死人的案子在全國極為普遍,這是共和國史上黑暗的一頁。浩然的研究者劉國震說:“地主馬小辮是被管制分子。關于管制分子,五十年代是有政策和法規的,這個要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來評論,不能以今天的法律,去套過去的生活。當時對馬小辮的處置,當然必須以當時的法規來辦理。”我們不能苛求前人,但我們也要指出那個年代把荒唐當真理,而李世丹說村干部不能隨便拘留人,恰恰是正確的。
馬小辮和蕭長春的仇恨既有舊仇,也有新恨。舊仇是土改后,蕭長春和民兵把分給他們的原來屬于馬小辮家墳山的樹木都砍掉了,馬小辮咬牙切齒,認為這破壞了他家的風水。這事在當初,馬之悅受馬小辮之托,也阻擋過。說那是東山塢一景,還是留著好。蕭長春的父親蕭老大說觀景沒有住房子要緊。在這件事情上,馬之悅的說法也非無理,至少不能單純地把他的通融看成是和階級敵人相勾結,替階級敵人說話。
馬小辮和蕭長春的新恨是在1956年遭受水災時發生的。當時要壘攔洪壩,出于節省人力、就地取材的考慮,蕭長春和社員就把馬家墳塋上三座并排而立的石碑都移走了,還在馬家墳地上挖了一道排水溝。馬立本說,那些碑都是清代的,是文物,應該保護。這是極為合理的建議,可蕭長春說,那上面刻的都是罵窮人的話。石碑上刻有“日受千桌供,夜得萬盞燈”,作者理解為莊稼人吃飯是給馬家上供,點燈是為他家增光,這就是曲解了。稍有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副對聯是企望馬家子孫興旺的。說是封建思想可以,但作者說這隱含著馬小辮家的一個長遠打算,是想將來南去二十里的農民都要變成他家的奴才,則是錯誤的。而作者的觀點大抵也是蕭長春的觀點,“文革”時革命小將破四舊,像馬小辮家墳塋的石碑,一定是首當其沖,在這點上,蕭長春的確是小將的前輩、老師,到了“文革”時期,是一定可以作為貧宣隊進入學校,代替知識分子管理學校的。
小說中焦淑紅為保衛麥收,居然從鄉里領到兩顆手榴彈。晚上巡邏時帶著它,馬齋和彎彎繞要搶分麥子,馬之悅也在旁邊助威,她還真一手舉一顆,嚇退了馬之悅。這些描寫的真實性,我很懷疑。手榴彈這樣殺傷力很大的武器,不大可能隨便地就發放到農業社這一級組織中,它會造成安全隱患。要是孩子接觸到了,不小心拉了弦,怎么辦?據我七十年代的生活經驗,民兵只能在訓練的時候接觸到實彈,訓練一結束,實彈都被收回,村級民兵組織是不會長時間保管實彈的。當時,馬之悅鼓動一伙人是搶分麥子,不是搶劫,因此,作為熟悉政策的馬之悅也不會那么輕易地被手榴彈嚇倒。
以上浩然所歌頌和揭露的,要么是不夠全面或者錯誤的政策,要么是過激的行為,要么不合常識。但無意中,浩然的這些描寫還是保存了不少歷史的真實。
《艷陽天》中孫桂英這個人物有明顯的模仿痕跡,吸收了周立波《山鄉巨變》里的張桂貞和孫犁《鐵木前傳》中小滿兒的一些特點。孫桂英的標致和貪圖享福和張桂貞是一樣的,孫桂英的不幸的身世和養父開寶局(賭局之一種)對她的影響,與小滿兒的養父母是開賭坊的,也是如此相像。還有張桂貞再婚后,參加集體生產,變得不怕吃苦,愛勞動,與孫桂英在蕭長春、焦二菊等人的幫助下,也成了勞動積極分子,暴風雨中,她滿身泥水,搶收麥子,這些情形是能夠互相對應起來的。
浩然是喜歡孫犁和周立波的,并反復揣摩他們的創作方法,在孫桂英這個人物身上,顯然還沒有達到化境。不過,寫孫桂英因為馬鳳蘭的撩撥,春心蕩漾,想勾引蕭長春,還是頗見功力的;另外孫桂英的轉變比張桂貞的轉變寫得好,浩然寫孫桂英本質不壞,蕭長春又悄悄接來了孫母,這才促使孫的根本改變,這就非常可信。
人物描寫上,《艷陽天》還是有獨到之處。蕭長春高大,是作者重點突出的,浩然要通過他寫出共產黨人所有的優點,結果近乎神,似乎比《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還要偉大,雖然有小石頭和焦淑紅這兩條線——親情和愛情,柔化了不少,但還是讓人感到煙火味不足,概念化的東西多了點。倒是馬之悅、馬立本、彎彎繞、焦振茂這些反面和中間人物各具特色。
馬之悅參加革命是投機的,一次,日本鬼子要東山塢人交出殺害鬼子崗哨的兇手,因為得到范占山事先的透底,馬之悅在刺刀面前堅決說不是東山塢人干的,保護了東山塢的鄉親。這以后,盡管他在革命和反革命之間搖擺不定,但也辦了不少好事。他和蕭長春之間的矛盾固然有思想的分歧,但也有失去權力后要奪回權力的嫉妒和痛恨。很多時候,他是老謀深算的,暗地里指使人給蕭長春下絆子,這個人物讓人想起《金光大道》中的張金發,但在權力的渴望和奪回權力的陰險上,他比張金發更狠,也顯得更為真實。
“最辣嘴的是紅皮蘿卜紫皮蒜,最難斗的是仰臉老婆低頭漢”,彎彎繞(馬同利)就是難纏的低頭漢。他會搞小囤積,在麥子和棒子之間倒來倒去,往往獲利不少,他還會攀富親戚,幾門親結下來,也會撈不少好處。他不滿農業社和糧食統購統銷的政策,希望單干。馬之悅利用他,他也利用馬之悅,一旦看到農業社有垮臺的跡象,他就在街上瞅人家壯實的小伙子,看韓小樂有力氣,厚道,就想這是將來要雇的好長工。他熱衷于土地分紅,那是他入社的時候地多。這些描寫,都比較引人入勝。
焦振茂是焦淑紅的父親,是個中農。解放前,他是黃歷迷,收藏了宣統到解放的每一年的黃歷,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按黃歷來。解放后,他感到共產黨是按政策辦事的,就有了收集政策文告的愛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辦什么事情,只要看到政策布告,就歇下來抄錄。為此,鬧了不少笑話。一次,他和焦振叢一起出車,看到一個保護山林的布告,焦振叢想,這種布告和他們沒有關系,看一眼就行了。于是,他就沒有停車,只是放慢了車子的速度,一邊走,一邊等他。沒想走了二十里地回到村里,還沒見焦振茂的身影。他卸了車,吃過飯,還在村口等了會,才見焦振茂氣喘吁吁地趕來。原來是布告太長,他在附近村里找了半天才找到熟人,借盞燈,方抄好。
焦振茂親身感受到共產黨的英明,同時他又是一個有道德感的人,女兒是社團支部書記、積極分子。當他看到馬老四自己吃野菜,把省著的糧食給社里的牲口吃,就是這樣,還不要救濟,他感動了,交出了私藏的糧食,給缺糧的鄉親,好減輕國家負擔。這個人物是比較有特點的。當然,他的轉變如果寫得再細一點,那就更好了。
馬立本是富農馬齋的兒子,土改第二年,他聽從馬之悅的建議,相信早出來工作比晚出來工作好,本已念初中的他中斷學業,去當小學教師。很快,他就厭倦了一天到晚哄孩子的工作,退職去考銀行。不久,又嫌會計的工作累,加上貪污和亂搞男女關系,被開除公職。他躲在家中感到無臉見人的時候,馬之悅出于自己的目的,拉了一把,讓他當農業社的會計,還燒了縣銀行寄給農業社關于馬立本為何被開除的材料。馬之悅知道他手腳不干凈,但抓到馬立本的把柄后,并未處理他,只是警告他鉆到錢眼里,不利于前途。從此,馬立本就一心一意地跟著他。到了蕭長春是他情敵時,他自然跟馬之悅更緊了。
馬立本對焦淑紅的追求,是《艷陽天》中比較好看的地方。馬立本認為焦淑紅是天下最美的姑娘,竭力接近她。焦淑紅出于幫助同齡人進步的目的,一直沒有和馬立本撕破臉,這就使得馬立本放開膽子,暗示,寫信,托人說媒,親自上門求焦家父母。作者對這個人物情感上是憎惡的,浩然本人也未脫農民習性,這使他比較了解農民,也使得他性格中也帶上了農民的狹隘,比如對馬立本喜歡分頭發型也往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上靠,就不應該了(舊社會的“小開”流行分頭發型,有三七分頭和五五分頭,男人三七分頭是左三右七,線在左邊。女的則分在右邊,有點“男左女右”的味道,“小開”是舊時稱呼富家子弟的俗稱,就是以前的公子哥兒) 。
《艷陽天》的愛情描寫不少,這是“文革”文學所不能比擬的。今天的讀者讀起來,會覺得這種感情太純潔了。蕭長春死了媳婦三年,正值青壯年,和焦淑紅相處,也知道焦淑紅的心思,還那樣克制,有點不近人情。當然,這種純情也有一種含蓄和詩意的美。如蕭長春要焦淑紅給他洗衣服,焦淑紅抱過衣服,聽著蕭長春要她在工作和生活上多幫助他的話語。
“焦淑紅瞥了蕭長春一眼,心頭一熱,抱著衣裳跑進院子,她聞到一股子香氣,不知道是從石榴樹上撒下來的,還是從衣裳上散出來的,更不知道是真的有香氣,還是她的感覺……”[2]802
女性的羞怯,醉在深情中的迷離,讀者讀后會經久難忘。
需要指出的是,陳忠實的《白鹿原》的開頭就寫白嘉軒娶了六房老婆都死了,這是對《艷陽天》開頭的模仿,浩然的《艷陽天》開篇就說蕭長春老婆死了三年還沒有續上弦。
《艷陽天》的語言既有知識分子的抒情,也有農民的樸實。前者如書中許多景物描寫,優美動人;后者如“人多瞎搗亂,雞多不下蛋”[2]131、“腰里掖著一副牌,誰到跟誰來”[2]1818、“你別做夢挖元寶,想偏心啦!咱們是打碎的盤子敲爛的碗,扔到坑里,撒在道上,你揀不回來,也對不到一塊兒;咱們是井水不把河水犯,后脊梁對著后脊梁,各走各的路,各投各的店兒!”[2]1343、“你臉大路寬有投奔,我是摘借無門”[2]168,充滿著鄉村的氣息。當然,書中的政論性語言多了點,對其藝術效果造成了傷害。
我以為,《艷陽天》第一、二卷,生活化的細節比較多,農村的風情和帶著泥土味的人物,作者都把握得較好,到了第三卷,要突出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分曉,寫蕭長春、焦淑紅、韓百仲等人和馬之悅、馬齋、馬小辮、馬立本的較量,寫王國忠、蕭長春和李世丹所代表的錯誤路線斗爭,突出廣大人民群眾這一斗爭過程中的作用,很多時候就干巴巴的,沒有多少藝術價值。一般人都認為《艷陽天》比《金光大道》好,不管國內還是在國外,《艷陽天》都遠遠排在《金光大道》的前面,但浩然本人偏愛《金光大道》,認為《金光大道》從人物到故事所蘊含的思想都符合他的口味。在我看來,就是人物塑造和生活細節的真實,《金光大道》也高于《艷陽天》。合作化已成歷史,當年認為是“艷陽天”、“金光大道”,今天已有許多不同看法,但人物塑造和生活細節真實這些令小說傳世的東西往往是更為根本的。對于《金光大道》這兩者,我有專文論述,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山鄉巨變》和《艷陽天》都是反映合作化問題的小說,盡管從今天的角度看合作化運動和合作化問題小說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合作化運動”所提倡的合作精神并沒有過時,相反,它是我們傳統文化中“仁義”觀念,也即民族精神的自然延伸和擴展。在地球村的今天,不管是國際還是國內,都強調合作、共贏。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場合作化運動和反映合作化問題的小說,依然是一筆民族精神的遺產,值得繼承和發展。
參考文獻:
[1]周立波.山鄉巨變[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浩然.艷陽天(1—3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作者簡介:疏延祥(1963-),安徽大學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