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徐會壇 攝影_張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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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者楊團
撰文_徐會壇攝影_張旭

“體制其實是一個軟性的大皮囊”,楊團看得明白。但她的方向一直不變,變的只是方法
楊團發現,她所交鋒的體制原來不是一間鐵屋子,而是一只軟皮囊。
2003年末的一天,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楊團忍著痛在病床上連打了12個電話,緊急聯絡中國社科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課題組的專家。在這之前,她剛接受完一個軟骨移植手術半小時不到。
數月前,陜西省洛川縣剛通過了楊團領導的課題組的方案,擬在推行大病保障為主的新型合作醫療的同時,建設保健預防為主的農村社區衛生服務站,并支持農民組織自治醫療合作社;農民自愿繳費,每人每年10元,用以支付社區衛生服務成本;繳費后,農民在社區衛生服務站接受免費服務,藥費和檢查費按成本價收取。
這項計劃最終選定洛川縣舊縣鎮為試點。但是,舊縣鎮召開第一次農民醫療合作社代表會沒多久,陜西省衛生廳即下令停止試點工作,理由是試點不恪守大病為主原則,借農民名義占用農民個人資金,有損農民長遠利益。
消息傳來,楊團傷口疼痛之余,更添了心痛。“但是要頂住!”她以最快速度組織課題組寫了一封陳情書,遞交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吳儀真的批了,說應該允許有不同的新型合作醫療做法。”
直到第二年2月底,楊團仍只能在家辦公。一天,衛生部一位副司長到她家,提出讓課題組換地方試點。
楊團堅決不同意,“不行,就得在這做!”她回憶,“那時我最氣憤的就是(政府)說話不算數。我說,我在那個地方已經跟老百姓開了會,講了要做這個事,我不能對不起他們。”
那一年,她55歲,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卻還是一股子沖勁十足。“我為了農民,為了真理。明擺著這么對的事,明擺著老百姓這么擁護的事,憑什么就做不到?我當時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覺得那是一塊鐵板,就是要跟它堅決頂,就不信戳不出個窟窿來!”
幾番針鋒相對的周旋后,舊縣鎮試點終于得以繼續,但前提是資金全部由楊團的課題組籌集。楊團于是連夜寫長篇報告向多個慈善組織申請資金。
2004年4月,試點在英國國際發展部和愛德基金會的支持下二次啟動。最初,試點一度進展順利,甚至帶動了全鎮醫療機構包括私人診所、鄉鎮衛生院和村衛生室藥價全面下降,使舊縣鎮藥價成為全縣最低。
農民們獲得了實際利益,奔走相告。第二年,舊縣鎮農民醫療合作社還組織發起了一場自愿繳費運動,每個農民除按政府要求交新型合作醫療的10元保費外,也向鎮農民醫療合作社繳費10元。一年時間里,繳費農戶超過了全鎮農戶的半數。
楊團一心想著“要把對的事做到”,但并沒有失掉洞察力和判斷力。她回憶,早在2004年下半年,她就已經感覺到了舊縣鎮試點有問題。
果然,在不再以藥養醫而政府又毫無資金投入和政策鼓勵的情況下,社區衛生服務站很快難以為繼。期間,舊縣鎮衛生院曾向洛川縣衛生局要求進行人事和工資制度改革,允許根據職工表現決定去留和薪資。洛川縣衛生局的答復是,“試點讓農民得利,把衛生院的脖子吊起來了。”
“無論縣政府還是省衛生廳,之所以采取對試點不反對也不著力支持的態度,是因為試點總是有風險的,只有‘本本主義’地執行上級命令才沒有風險。”后來,楊團在一份報告中如此直書。
最難時,楊團不得不墊進自己的工資以繼續支撐試點運作。但在政策、人員、資金的三方夾擊下,6年來幾度起落的舊縣鎮試點最終躲不過被迫結束的命運,于2009年正式停擺。
回看洛川試點,楊團說,她整體性地看見了中國體制存在的問題,不只是在衛生領域,而是處處都有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她發現,“體制其實是一個軟性的大皮囊。”
“有的人說,它是鐵板、是墻,讓想要變革的人碰得頭破血流。”楊團說,“它不是,它是你無論怎樣砰砰砰地撞,它都會把你彈回來,讓你難以用力和打開缺口。”
楊團看得明白,卻一點兒也沒動搖,對未來也不悲觀。
“為什么呢?因為既然知道這個社會不行,就不能讓它朝著錯誤的方向繼續走下去。哪怕再困難,也總要留下種子。中國歷史上有多少人都是這樣,就是當年魯迅說的為民請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正因為有這樣一批人用脊梁撐起中國,中國才有希望。”她自問自答,眼睛在眼鏡片后面閃著亮光。
楊團生于1949年,是一名共產黨的高級干部子弟。文革開始那年,她的父親楊述已經被造反派剃了“陰陽頭”,打得遍體鱗傷,卻還是囑咐她:“搞革命總有犧牲。我就是死了,翻不過案來,你也一定要永遠跟著黨走。”
楊團當時未滿17歲,和眾多同齡人一樣,胸中正涌動著“造反”浪潮。父親的遭遇和囑咐讓她“不由得也產生了一點動搖”,然而這“動搖”并不劇烈。她積極投入革命,張貼大字報,矛頭直指文革工作組。
沒多久,她也被推上了學校的高臺,公開挨斗,“校領導的紅人”、“反工作組的黑崽子”等呵斥暴雨般傾到她頭上。“我最好的朋友,我信任得比自己還信任的朋友也上臺揭發我。我一下子傻了!”
楊團后來回憶,自己當時也有過與父親挨斗時一樣的念頭:“我突然想一拳頭把屋里那盞吊燈砸爛,可是再一想,我一定不能動手,一定要忍住,不然,我就真的瘋了。我是拼命抑制住自己才沒有變成瘋子啊!”
她挺過來了,她的父親也挺過來了;但是,她的母親韋君宜和弟弟都精神失常了。母親患憂郁型精神分裂癥整整3年,弟弟至今還有一點癡呆。
家被抄了,東西被砸爛了,直到1973年,被分隔天南海北長達7年的一家人才得以重聚。在那之前,楊團在云南隴川農場度過了將近4年的下放生活,“弄了一腦子問題”。
“當時我最想不通的就是:毛主席不是一直說要分清兩類不同性質矛盾,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嗎?那為什么還要把那么多好人都打成叛徒、特務、走資派?右派搞多了還要摘帽,打了這么多走資派為什么七八年了還是這個樣子?”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團開始上“真正的大學”(1973年-1976年)。她至今懷念那4年白天盼著黑夜,吃過了晚飯就拉緊窗簾,關上大燈,和父母、弟弟圍坐在一盞臺燈前,熱烈地討論時局和一些帶根本性的思想觀點的日子。她說,那4年使她受益一生,知道一定要有自己的見地、見解。
如今再談信仰,楊團對《中國慈善家》說:“我把信仰不再當做宗教的信仰,共產主義也相當于一種宗教,從人為什么要活在世上、要怎么活著、要怎么自立于社會這個角度去思考。”
而她認準了一個目標,那就是推動實現一個真正的公民社會。在那個社會中,公民能夠獨立思考、獨立追索,也能夠按照自主的意愿自組織起來,共同追求并實現更好的生活。她說自己投入精力的所有事情,包括社會政策研究、綜合農協研究和試點、中華慈善百人論壇、推動慈善立法等,都向著這個目標。
1988年,楊團調入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注:該機構已于1997年終止運行),“這個曾經是中國最高的政策參謀部(的機關)”,開始從事社會政策研究,希望從頂層、從一線推動國家的進步。
1991年,有朋友提出幫她“搭橋”出國。楊團沒有選擇離開。“因為這個國家的苦難是要我們一起去擔當的,絕不可以在困難的時候丟下伙伴、丟下生我養我的土地,它再不好,我也得把它變好。”
楊團常把民間力量比作運行的地火,只要有縫隙就會冒出地表,燃燒乃至燎原;如果遇上堅冰封鎖大地,毫無冒出的可能,它也能夠存留火種,在地下繼續燃燒、積蓄能量。
這一比喻不是她在象牙塔里幻化出來的想象,而是她二十多年行走于現代公益慈善一線的發現。
楊團最早接觸中國公益慈善是在1993年,她被調去擔任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的秘書長。她笑稱自己當年是逆流而行,選擇了公益而非經濟之海。雖然她的想法自1991年后“完全顛個了”,但仍志在改革,并意識到了改革一定是長期的,而且要從最基層做起。
一年后,她又去了當時初創的中華慈善總會做常務副秘書長,見證了中國公益慈善走出禁區、開始生長。1998年,因不滿中華慈善總會日益僵化,她選擇了離開并調入中國社科院,但是培育和促進社會力量生長已成為她關注的中心。此后無論是做社會政策研究和試點,還是以學者身份參與公益慈善推動,她都圍繞于此。
2010年,楊團聯合徐永光、王振耀、馮燕、陳健民發起中華慈善百人論壇(下稱,百人論壇),并擔任秘書長一職。這是一個中國兩岸三地及海外華人公益慈善界人士志愿參加的跨界共同體,參與者都是愿意共同推動大中華公益慈善事業發展和社會建設的精英。
百人論壇雖有召集委員會、組織規范、議事規則等,但它是一個“非正式組織”,一直沒有登記注冊。“大部分人都想注冊,呼聲很高。”楊團回憶。但因為中國大陸有關法規的限制,不少成員建議去香港注冊,另有成員提議換名注冊。
出于政治經驗和敏感,楊團是堅決的“不注冊”派。她強調:“一定要居安思危。最重要的是在中國的體制下怎么樣能夠長期、可持續,我以為這是比其他任何問題都更重要的。”
她也不同意去香港注冊和換名注冊。“為什么要跑香港注冊?到香港注冊就變成境外組織了。為什么要弄一個別的名字注冊?中華慈善百人論壇,響當當的名字,是我們大家一致同意的。”她的建議是把百人論壇作為項目掛在中國靈山公益慈善促進會下長期運作。這一建議最終得到了其他成員的同意。
楊團承認,二十幾年來,尤其是在洛川遇挫后,她確實改變挺多,但變的不是方向,而是方法,由尖銳、毛躁變得韌性和自如。
2002年,她在寫作評選教授職稱的論文時,引用過鄭也夫《代價論》里關于中庸之道的論述。那時,她更多是從學術角度出發。兩年后,洛川教訓才讓她開始從個人角度嘗試把握中道。
“我自認為是守中的,換句話說,不偏左也不偏右。”她批評那些浮躁不安、急于把自我中心的見解強加于他人和環境的人,認為那不過是圖了一時痛快—她自信已經形成一股內在力量,幫助她抵制知其不可為則不為或胡為的誘惑。她已非常明白,改革者要勇敢無畏,但要的不是血氣之勇,而是智慧之勇。她知道自己的志向,也知道局限,所以她選擇去建議、去創造。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后,楊團提出了與主流的“社會共治”提法不同的“社會協治”理念。她說,中國社會是一個政治權力和資源遞減的差序格局,黨和政府在最中央,社會組織和公民自組織及個體公民在最外層,承認這個現實能夠幫助民間力量把位置擺得比較合適,從而以協同的姿態爭取更大的空間并發揮作用。
這個理念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但楊團堅持,這是個愿不愿意承認現實和承認現實后選擇怎樣一條路相對比較能夠達到目標的問題。她常舉例說,綜合農協其實就是社會協治以推動改革的典型。
她所說的綜合農協不再是針對醫療、生產等某個具體領域的專業農民合作組織,而是兼有經濟功能和社會功能的農民自治組織。這是她2004年洛川遇挫后多次考察日本、韓國和臺灣地區鄉村后的新發現。她認為,這不但是突破三農困境的路徑,還是推動社會基層結構改革的基礎。
2005年,楊團帶領中國社科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幫助成立農民合作社網絡農禾之家;2010年,她又發起北京農禾之家咨詢服務中心,兼做農禾之家秘書處。如今,綜合農協研究及試點占去了她70%的時間。
第一個綜合農協試點在湖北省建始縣。在建始,她努力想在當前鄉村治理格局中,探索一條自上而下推進、自下而上組織以緩解三農難題的新路。這個試點比起洛川,開頭很順利,但后面還是艱難重重。原許諾做5年的縣委書記第4年被調走了,而新書記不愿意干,于是擱淺。
楊團感到可惜,但她的腳步還是向前。目前,她在河北省內丘縣精力充沛地做起了供銷社基層社改革試點,已進入關鍵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