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李珍 攝影_池文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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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健剛:面孔模糊的行動者
撰文_李珍攝影_池文添

十余年里,他最早探索、踐行社區公益,從人類學的視角,為尋找中國社會轉型的動力打開了一個空間
陰歷2015年的最后一天,朱健剛在朋友圈寫道:這是廣州一年中我最喜歡的時候,安靜、祥和、人少,獨坐夕陽里,已忘心何處。兩張配圖,一張是人影稀少、難得清靜的臨江大道,一張是夕陽下泛著金光的小蠻腰。
這位輾轉北京、上海,最后落腳廣州的公益學者,在這里已是第十四個年頭。
到現在朱健剛還記得,2002年決心到廣州,出發前,他在香港中文大學讀博期間的導師電話中跟他說:“快來廣州吧,這里大有可為。這里離北京遠,離香港近。”
朱健剛是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同時也是中山大學中國公益慈善研究院執行院長、千禾社區公益基金會副理事長。他的教學、科研和公益實踐相通,從人類學的視角,踐行社區公益,為尋找中國社會轉型的動力打開了一個空間。
1991年,朱健剛在北大攻讀政治學與經濟管理,便對基層社會產生興趣:國家權力怎么到地方的基層社會?被保送到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攻讀研究生后,他開始研究社區,并接觸到人類學,“我們這一代受費老(費孝通)的影響比較深,認為解釋中國,西方的理論是完全不夠的,而要去了解在基層社區究竟發生了什么。”
在朱健剛看來,人類學是一門非常具有人文氣息的學科,有獨特的社會文化視角,又有一套科學的方法論。他為其深深吸引,大量閱讀相關書籍,甚至在看了周大鳴教授的《現代人類學》之后,直奔中山大學向其請教。周教授對他說:“那你可以讀人類學呀!”這句話點醒了他。
1998年,朱健剛放棄任教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的機會,到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讀博,深入學習人類學這門學科。
“如果你比較關心人性、關心人的方向、從整個人類的視角關心人的命運,那么就會需要一個整體主義的學科來理解這些事情,……世界上有人類學這一門學科,非常苦,但是高大上。”現在,朱健剛常跟學生這樣解釋人類學。
香港,有著和大陸完全不同的政治體制,對應的基層社區的運行和大陸也有所不同,這讓朱健剛覺得新鮮。讀博的四年里,他經常參加朋友舉行的社區工作坊,走進九龍半島的“貧民窟”,“那真的是一間房子里面擠滿了人,后來我到上海去研究這個,就能理解了,是正常的一個社區。”
不同的學科背景和教育背景,給了朱健剛豐富的見識和看問題的獨特視角。他常說,政治學幫助他建立一種價值觀,去認識社會、理解個人的處境;而人類學讓他注重人的情感因素,“嘗試從這個角度去分析中國當下的一些問題。”
社區,是朱健剛公益之路的發端。
最初的社區考察,朱健剛是以政治學的視角、以公共管理的姿態進入的。1990年代,城市里貧困、健康、環境、流動人口等問題已相當嚴重,朱健剛在上海閘北的一個面臨拆遷的社區—平民村待了一年時間,發現憑借強硬的制度規范和經濟援助,根本不能解決社區的這些問題。
他在平民村遇到了一群志愿者—復旦大學法律系學生,他們來到這里為下崗工人、農民工提供法律援助。“這都是瞎扯的事情,怎么可能改變這個社會的不正義?”朱健剛對此很是不屑。但是學生們的執著令他好奇,他決定參與其中去看個究竟。結果,他被感動了。“雖然整個大局沒有任何改觀,但是這些下崗工人、農民工的生活,因為志愿者的介入、幫助,開始發生一些好的變化。”他感慨,“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一種柔軟、溫暖的力量。”
朱健剛決定成立專門的社會組織。2000年,上海閘北區熱愛家園青年社區志愿者協會成立,為社區居民尤其是弱勢群體提供法律、環保、教育等志愿服務。但是,沒有資金,沒有名人代言,“熱愛家園”在注冊時碰了壁,只能以“不合法”的身份開展活動。
這一時期,見證了社會組織發展困難尤其是能力建設不足帶來的困境,2002年8月,朱健剛和幾位朋友以企業形式注冊了“綠根力量”,明確地把推動社會組織的成長作為機構目標,為民間志愿者組織提供評估、培訓、咨詢和網絡建設服務。
這些動靜引起了政府的注意。2004年夏天,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陳良宇到平民村視察工作,詢問這群年輕人有什么困難,注冊問題伺機被拋出。此后,“熱愛家園”名正言順得以注冊。
“太超前了!”朱健剛評價這些行動,“當時沒人太了解這個,即便在上海,公益組織都是個新鮮概念,很多人以為我們就是學雷鋒做好事的,更別談NGO、NPO了。甚至有好心人告訴我,你怎么能干這種事兒,不能搞組織的。不過好在在社區里面我們也并不強調這些概念,就是想做點實事。”
循著這一脈絡,朱健剛了解到這就是所謂的第三部門,他的研究也從社區轉入社會組織。他發現,中國最有可能變化的,絕對不在精英階層,而在底層的地方,“那些地方由于各種原因,權力是真空的,民間的力量更好發揮”,NGO的參與,為其培育了更多的積極公民。
“熱愛家園”運行至今,已成為上海最大的民間志愿組織之一,其經驗被廣為傳播。關于這一場上海實驗,朱健剛在《國與家之間》這本書里,有更考究的闡述:在里弄鄰里中,各類市民團體和鄰里運動推動了公共空間的生產,它們構成了鄰里中的基層參與網絡、居民相互信任的關系以及普遍互惠的規范。
上學期間,朱健剛經常參加一些沙龍,但是他發現,大多都是空談,“中國往何處去,都特別能分析,講得頭頭是道。但是講完之后大家就洗洗睡了,第二天起來什么都沒有發生。”這給朱健剛帶來很大的刺激,落到實處的行動,是他更樂見的。
燈塔計劃是廣州一個面向農村教育的民間義工組織,2001年3月,朱健剛在報紙上看到其相關新聞,并不看好,“不就是大學生到農村里面泡一泡!”第二年,他抱著“墾荒”的心態到廣州就職,從報紙上再次看到這個組織的消息,“它居然還在,”他非常驚訝,“這一群年輕人了不得”,由此更深切的感受到NGO在民間的力量。
“亂哄哄的”,2000年代的廣州給外界這樣的印象。朱健剛想起一位志愿者朋友說的話:既然已經很糟了,那就沒有比這更糟的了,那么我們就可以在這個起點上做些什么。
在廣州,朱健剛看到,工人聯合起來維權,社區居民取消物業管理實行自治—諸如此類的行動,讓他意識到,“如果一個組織能夠在中國這樣復雜的環境下,從底層打拼起來,并在沒有合法注冊的情況下,做得如此生機勃勃,那就是高手。”他認為,中國社會的轉型,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動力。而在民間,他看到了這種動力,而且這種力量是無窮的。
但他也遺憾地看到有很多民間組織在夭折,“他可能不知道怎么樣去團結社區的人,他可能成為一個‘烈士’。但是‘烈士’基本上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尤其在1989年之后。”
朱健剛希望能從背后對民間組織予以支撐,“給那些努力改變社區的人們,一個實實在在的力量。不只是錢,更要提升他們的能力,建立網絡,形成一個團隊,甚至還要幫他們注冊成組織。”在他看來,這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我們就干這些事。”
2004年,朱健剛到中山大學人類學系任職,同時籌辦了華南民間組織研究中心并擔任中心主任。2006年,中心掛靠人類學系,更名為中山大學公民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ISC)(注:ISC后來脫離了中山大學,并更名為廣州恭明社會組織支持中心),ISC是一個NGO的支持網絡。朱健剛認為,中國的草根NGO發展面臨著法律、人力、資金、信任、知識結構等諸多方面的困境,他希望ICS能夠成為“中國NGO的黃埔軍校”。
基金支持是第一位的。2006年12月,ICS發放了首批“千里馬”基金,4位“社會創新家”每人每年獲得大約2.4萬元的工作補貼。中心還向受制于行政經費短缺的草根組織發放“種子”基金,另一些組織則通過“過橋”基金,得以安然度過新、舊項目之間,或者項目意外中斷形成的空檔期。這些不同功能的基金,都是ICS2006年7月創立的“和諧”基金的組成部分。“和諧”之名,源于中心力圖倡導的價值觀:和諧社會必須建立在公民參與和社會公正之上。
初始,基金總體規模不大,每年只有30-50萬的資助,但這種資助模式在當時很稀缺,加之切中了民間公益組織發展的關鍵需求,在業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2009年9月,作為資助型基金會的“千禾社區公益基金會”成立,是圈內僅有的以社區服務為主體的基金會,朱健剛任副理事長。
千禾的“社區”,并非指一個具體的居民小區,“社區對千禾而言,富有三個層面的含義:首先,社區代表一種地域,代表千禾建基于珠三角地區,著力于推動這一地區的公益創新與社會建設;其次,社區代表一種價值,千禾的力量不僅僅在于資金資助的數額,而更在于千禾資助所帶來的社區實實在在的改變,帶動公民的根的生長;第三,社區代表一種工作手法,即‘以社區為本’的工作手法,千禾強調支持社區中的公益組織和個人,和他們一起以創新的方式回應社區需求、構建社區信任、增進社區福祉、解決社區問題。”在《民間千禾的社區之路》一文中,朱健剛寫道。
千禾基金會的嘗試,引起了政府對社區基金的興趣,企業也有了投資社區基金的激情。僅2014年,在深圳特區政府之力的推動下,就有7個試點社區基金會成立。房地產界也開始在重慶、上海、天津、北京等地,開創“政府引導、企業投資、居民自治、各司其職”的社區公共管理服務模式。
在進行社區社會組織的資助中,朱健剛發現,在社區中永遠不缺有情懷、想做事的人,缺的是能把事做好的人。在他的領導下,黃埔公益領導力協力營于2009年進行了第一屆學員招募,對一批扎根社區的草根NGO的領導人進行領導力培訓,“我們認為,這批服務于基層社區的公益組織的領導人,他們的成長對于推動中國社會良性轉型意義重大。”
從城市社區出發,研究NGO組織,進而研究公益慈善事業和它的轉型,朱健剛十多年來在公益界開創性的探索,越來越為公益界所認可。此后,正榮基金會、敦和基金會等資助型基金會,以及銀杏伙伴計劃、機構伙伴景行計劃等公益組織能力建設項目相繼出現。
朱健剛說,自己走到哪兒都像一個不務正業的人,但自己只是在做實事,“十五年前搞社會服務,人家認為你不務正業,現在公益慈善、社會組織被學界和社會認可,《慈善法(草案)》也已出臺,主不主流不知道,至少它變成了正業。”
相比十年前,當下的公益慈善領域是一片藍海,朱健剛則對眾聲喧嘩之下的公益江湖冷眼旁觀:放開是相對于以前而言,現在更關鍵的問題,一是對國際組織不但沒有開放,甚至將會管得更嚴;二是對于維權、倡導類的組織,過于防范;三是政府一窩蜂地搞運動式的購買服務,將會產生更多的尋租行為,“多少NGO在購買服務下,紛紛脫下自己的偽裝,跟著風走了。”
“但我總體上是樂觀的,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朱健剛說,“雖然實際上已經沒有以前那么樂觀,但是我覺得我還是行動者,行動者就是要看到希望。”
朱健剛在中山大學開設的“公民、社會與發展”課程,是學校熱門的公選課之一。一位聽過他課的大二學生在博客中寫道:一門好的課,能夠影響人的價值選擇,甚至一生的命運……
周如南現在是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院長助理、廣州公益慈善書院副院長。他說:“我是受朱老師的影響,才走上公益的道路的。”
高考被調劑到中山大學人類學專業的周如南,大二暑假參加了朱健剛發起的田野調查,自此投入其中,并在朱健剛的影響下更多地關照到民間公益領域。博士畢業后,他也走上了中山大學公民課的講臺,同時以公益人的身份投入到NGO的傳播和培訓中。
朱健剛自認,他不是自由主義斗士,更不是什么青年領袖、雷鋒式的人物,他跟傳統的象牙塔里的知識分子不太一樣,他是行動派的學者。“我就是想做點實事,證明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好的事情是值得去做的,而這些事情又能夠帶來改變。不是說改變中國,那太大了,就是給社區、給社區人的生活帶來改變。而別人都還不知道怎么搞,我常常會為此覺得暗爽。”
但是,他也不免悵然。“在轉型的時代,行動者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尤其在現在的敏感時期,我們要變得更加模糊才行。”
朱健剛說,以前自己從來沒刻意考慮過要做個什么樣的人,就是一直做事,最近開始想要做個好人。“這個太重要了,盧德之說,他要做個有尊嚴的中國公民,我的理想,就是做個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