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雨
內容提要“教化”與“政治”是貫穿梁啟超譯介作品和文學活動的兩個主題。梁啟超譯介政治小說極具選擇性,其目的在于喚醒國民、啟迪民智,實現啟蒙教化。梁啟超倡導“三界革命”,更新文學理念并積極創作文學作品,其目的在于傳播新民教育思想,實現政治改良。梁啟超的文學多為“覺世”之文,是其用于傳達政治訴求和實現政治抱負的工具。
關鍵詞梁啟超譯介三界革命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I109.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2-0061-06
梁啟超是近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維新運動的推動者之一,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同時,他也是一位大力宣揚西方學術思想,傳播西方文明觀念的教育家和政治宣傳家,試圖喚醒國民并拯救中華民族于水火之中。除卻后半生潛心研究、翻譯佛經之外,梁啟超都致力于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和飽含激情的各種文字創作。他不僅有選擇性地譯介外國作品,更親身投入到文學創作中,撰寫了包括散文、詩歌、小說、戲曲等各類文體在內的大量作品。他引入了西方文化和文學新觀念,倡導各種文體的革新,對于推動中國近現代文學事業的發展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一直以來,梁啟超的政治理念、改革之聲、文學創作等諸多方面都吸引著眾多學者的研究興趣,產生了許多研究成果,其中,以他文學作品作為研究對象的為數不少。王宏志、張景華和曹亞明從梁啟超政治小說的翻譯或創作視角出發,闡述梁啟超進行小說革命的目的、政治愿望或主張;王宏志:《“專欲發表區區政見”:梁啟超和晚清政治小說的翻譯及創作》,《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6期;張景華:《改造國民性與譯者的主體性》,《小說評論》2009年第2期;曹亞明:《從〈新中國未來記〉來看梁啟超對政治小說的選擇與接受》,《中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1期。關愛和與胡全章主要從特點和功用等方面論述梁啟超所倡導的文界改革及其意義;關愛和:《梁啟超與文學界革命》,《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胡金章:《梁啟超“新文體”與20世紀初文界劇變》,《江西社會科學》2013年第9期。謝飄云則從進化論視角闡發梁啟超如何將之應用于中國的文學發展并以此開拓現代文學改革的新思路;謝飄云:《進化論與梁啟超文學變革設計的新思路》,《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羅選民通過對梁啟超翻譯實踐特色的分析,認為其翻譯具有意識形態特點。羅選民:《意識形態與文學翻譯——論梁啟超的翻譯實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本文認為,梁啟超的文學深受其意識形態觀的影響和制約,這一特點不僅表現在他的翻譯作品中,也在他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得到充分體現。“意識形態是一定社會和文化的產物。人類在出現社會、產生文化的同時也就產生了意識形態。”王東風:《一只看不見的手——論意識形態對翻譯實踐的操縱》,《中國翻譯》2003年第5期。實際上,任何文學作品都離不開意識形態的影響,但是這一點在梁啟超文學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甚至可以說,意識形態因素決定了梁啟超文學的內容,成為其文學的代表特色。本文通過對其翻譯作品及文學創作的分析,考察在梁啟超文學中意識形態所起的決定性作用以及產生的深遠影響。
一、開啟民智,作為啟蒙教化的譯介文學
意識形態的主導作用,首先體現在梁啟超的譯介作品中。晚清時期,清政府昏庸無道,一系列戰爭的失利,以及各種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使中國的民族危機空前深重,當時的國人飽含反帝反封建情緒,愛國熱情日益高漲。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人滿懷報國之志,試圖改良政治,變法維新,倡導學習西方科學文化,改革政治、教育等制度。梁啟超等人1897年在上海創設大同譯書局。提出“本局首譯各國變法之書,及將變未變之際一切情形之書,以備今日取法;譯學堂各種功課,以備誦讀;譯憲法書,以明立國之本;譯章程書,以資辦事之用;譯商務書,以興中國商學,挽回利權。”梁啟超:《大同譯書局敘例》,《飲冰室合集》第一冊(2),中華書局,1989年,第58頁。梁啟超最早倡導所譯之書,皆為“各國變法之書”“以政學為先”。可見,他的譯介活動動機鮮明,他希望借助譯介作品,宣傳維新變法思想,開辟改革啟蒙之路,從而“明立國之本”“興中國商學”,達到開啟民智,改造國民素質,最終實現其政治改革的目的。梁啟超的譯介活動是實現其政治抱負的輔佐。
然而,戊戌變法這縷沖破重重暗黑的曙光,沒能釋放太久的光明,很快就因勢單力薄而熄滅,中國社會重新陷入了黑暗。被迫流亡海外的梁啟超,意識到單純依靠保守的官吏和軟弱的政府來實行維新變革行不通,必須另辟蹊徑,擴大改革思想的影響力。如果可以喚醒國民意識,振奮國民精神,變革之路勢必會走得更寬。此時,他接觸到了曾經在日本社會盛極一時的政治小說。梁啟超在《譯印政治小說序》里曾這樣評價政治小說的功用:“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飲冰室合集》第一冊(3),中華書局,1989年,第34頁。稱小說為“國民之魂”,極力贊揚政治小說在國民教化中所起的作用。對于胸懷政治抱負,推崇新民教育思想,企盼教化國民、開啟民智的梁啟超來說,政治小說對“各國政界之日進”起最大之功,無怪乎他鐘情于政治小說的譯介,并親自動手實踐,譯介了《佳人奇遇》《經國美談》《俄皇宮中之人鬼》等小說。
梁啟超對譯介作品的選擇顯而易見是受其自身意識形態觀影響的結果。首先,這些作品都具有強烈的政治傾向,突出弱小民族反對強權欺壓,推翻專制確立民主,以及爭取政治自由和國家獨立此類主題,與中國當時在國際上所處的弱勢地位非常契合,符合梁啟超當時迫切的政治訴求:啟迪民智、新民教育。他認為這些譯介作品是“以稗官之異才,寫政界之大勢”,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飲冰室合集》第一冊(6),中華書局,1989年,第47頁。“令人一讀,不忍釋手,而希賢愛國之念自油然而生。”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1頁。可見,梁啟超對譯介作品主題的選擇具有極強的目的性,功利主義色彩濃厚。梁啟超充分利用譯介活動的政治工具功能,賦予它開啟民智、教化大眾的社會責任。后來他從日文轉譯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十五小豪杰》和佛琳瑪利安的《世界末日記》等一些歐美國家的文學作品,也是看中這類外國文學文化作品的啟蒙教化作用,把這些譯介作品當作促進社會變革的手段。
其次,這些作品在當時的日本文學中所處的地位和所取得的文學成就都差強人意。政治小說在當時的日本實際上已經沒落,代之而起的是寫實主義文學和浪漫主義文學;而《佳人奇遇》“欠缺一般小說的情節、結構、人物描寫等基本元素”,“情節和結構都極為簡單,大部分的篇幅都用于著者和其他人的談話上”,王宏志:《“專欲發表區區政見”:梁啟超和晚清政治小說的翻譯及創作》,《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6期。但這絲毫不影響梁啟超把它作為政治小說的代表迎入中國的熱情,并且在隨后持續經年的譯介活動中,完全無視日本其他具有高度文學成就的作品,仍然選擇譯介日本的政治小說。政治小說寓個人政見和改良思想于民眾喜聞樂見的文學體裁,因此成為啟迪民智和政治教化極佳的宣傳工具。梁啟超這么做的主要目的毫無疑問只有一個:譯介文學,首要是啟迪民智和政治需要,而這一點唯有政治小說方可實現。
最后,梁啟超在譯介活動中采取的策略,也顯示了意識形態的主導性,其中最為引人矚目的就是他的“豪杰譯”法。“‘豪杰譯一詞見于晚清時期,但它最初可能來自明治時代的日本。”蔣林:《梁啟超“豪杰譯”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33頁。它是指“對原作的各個層次作任意改動,如刪節、改譯、替換、改寫、增減及譯者的隨意發揮。”王向遠:《翻譯文學導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40頁。梁啟超的譯介作品不乏對原作的增飾刪削,甚至到了傷筋動骨的地步,其《佳人奇遇》和《十五小豪杰》中都不乏“豪杰譯”的筆法。方華文認為,梁啟超在譯介《佳人奇遇》時,“處理字句時雖然采取直譯法,但整個作品改動極大,任意刪減,實際上屬于‘豪杰譯,即譯者以‘豪杰自命,不受原文束縛,任意添削、改動原文。”方華文:《20世紀中國翻譯史》(修訂版),西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頁。他對原作中批評和攻擊清政府對外政策的部分都進行了刪改,而且為了闡明自己的政治觀點,他甚至在譯文末尾加上了一段自己的創作,在貶低日本某些政治行徑的同時,也表達對中國形勢的同情。王志松也認為,“《十五小豪杰》不能算成功的翻譯之作,增加、刪減、改寫之處比比皆是,是晚清翻譯界‘豪杰譯的典型”。王志松:《析〈十五小豪杰〉的“豪杰譯”》,《中國比較文學》2000年第3期。梁啟超秉承“譯意不譯詞”的原則,重視對原文思想內容的譯介以傳播其救亡圖存的政治思想,而對文體結構等表現形式則極盡改動之事,比如用章回體譯介《十五小豪杰》等。可見,梁啟超的譯介實踐目的明確:原作的語言、結構和藝術性是否得以再現并非他關注的重點,原作體現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是否符合他的要求,是否在譯作中凸顯才是最為重要的。
縱觀梁啟超的譯介活動,無論是最早譯書局的譯介導向,還是變法失敗后的親自實踐,其譯介作品內容均與其時中國的形勢和遭遇類似,所代表的意識形態都指向“開啟民智”“教化啟蒙”的目標。“西方的種種學術思想在中國也都一一化為意識形態了”。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7年,第84~85頁。這種意識形態化傾向在梁啟超的身上表現得尤為強烈直接。
二、經世致用,文學的改良之功
除了譯介文學外,梁啟超先后倡導小說界、文界和詩界革命,他的文學創作也無不打上了意識形態的烙印。
中國文學長久以來都肩負著“詩言志”和“文以載道”的傳統,其中“道”以儒家理論為核心,詩、文、詞、曲以及小說等文體均以各自對“道”的賦值關系來確立自己在文學格局中的不同地位。及至19世紀六七十年代,詩文仍因其對“道”的強大價值體現而長期位居中國傳統文學格局的核心,而小說則被視為“君子弗為”的“末技小道”,處在正統文學格局以外。
在《譯印政治小說序》時期的梁啟超還僅僅停留于提倡域外政治小說的譯介上,但到了1902年《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時,梁啟超已經形成了獨立而鮮明的小說觀。他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而之所以這么做,原因在于“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⑦⑧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飲冰室合集》第二冊(10),中華書局,1989年,第6、9、7頁。他一面大力鞭撻舊小說,把舊小說視作“吾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原(源)”,⑦把國人的“狀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盜賊”“妖巫狐鬼”等封建思想皆歸于此。同時他又極力褒揚小說之文學地位,聲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⑧他大聲疾呼,欲借小說界革命改良群治,借新小說新民,這就是“小說界革命”的開始。這一革命使一直徘徊在文學范疇以外的“小說”堂而皇之地亮相于中國文學殿堂,甚至坐上了文學的頭把交椅。中國的文學結構從此發生突破性變遷,文學格局也由傳統逐漸轉型為現代。這一革命完全是應梁啟超對中國政治改良這一抱負的需要,也是其意識形態主導的結果。
梁啟超的政治改良的意識形態傾向決定了他創作小說的主題。發表于《新小說》創刊號上的《新中國未來記》是他的一部政治小說,在“緒言”中梁啟超說,“茲編之作,專欲發表區區政見,以就正于愛國達識之君子”,⑩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飲冰室合集》第十一冊(專集之89),中華書局,1989年,第1、2頁。其創作目的在于“發表政見、商榷國計”。⑩從內容看,這部作品完全是一部長篇政論文章。梁啟超一方面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黑暗政治進行揭露,激起當時廣大民眾痛恨腐敗政府、要求鏟除專制統治的強烈政治感情,以博得他們的共鳴。另一方面,梁啟超借助主人公之口表達對變法維新的維護和不放棄,“我看古今萬國革新的事業,一定經過許多次沖突才能做成,新舊相爭,舊的必先勝而后敗,新的必先敗而后勝,這是天演上自然淘汰的公理,倒也不必憂慮”。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飲冰室合集》第十一冊(專集之89),中華書局,1989年,第16頁。《新中國未來記》實際上是梁啟超對自己的改良主義政治主張的說明和宣揚。它借助對主人公們關于如何改變中國現狀之論爭的描寫,傳播西方先進的政治思想和革命精神,同時希望擴大影響,開啟民智,喚醒國民的民主意識和反抗精神,以實現政治改良的最終目標。
除了創作政治小說,梁啟超也撰文極力宣揚小說的社會功能。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梁啟超認為小說可以“改良群治”,可以“新民”。他還描寫小說可以對讀者產生熏、浸、刺、提四種力,會使讀者在閱讀中受到種種陶冶和影響,并達到某種精神上的提升。梁啟超所費筆墨良多的這四種力,顯而易見是著眼于小說作為一種發揮社會功能、實現政治功利的工具。與此相對照的是,作為一種文類的小說,其作品如何架構,人物形象如何刻畫等等此類詩學因素卻不在梁啟超的考量范圍之內。維新失敗之后的梁啟超,時時未忘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極力搜尋一切可以傳播其資產階級改良思想的工具,于是,小說帶著這種能夠滿足其政治實現的功能,被梁啟超賦予了極高的價值。于梁啟超而言,提升的小說地位是為其政治改良目的服務的,小說的創作也受其意識形態的制約,他看中了小說啟蒙大眾的功用,于是將其作為工具幫助自己實現孜孜以求的民主政治。政治改良、經世致用,才是梁啟超發起的文學革命中居于支配地位的核心理念。
如果說“小說界革命”旗幟鮮明,在晚清文學界掀起小說,尤其是政治小說的創作熱潮的話,梁啟超所倡導的“文界革命”也同樣舉足輕重。在此之前,中國文學格局中的“文”,很大程度上可以“等同于中國古代書面體系,即在文章學意義上加以理解。同時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文具有尊崇的地位,是雅文學的最為核心的體現。”鄧偉:《論梁啟超“文界革命”與漢語書面體系變革》,《青海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這時居于主流地位的“文”主要還是科舉制度中的八股文以及桐城派古文,它們宣揚儒家學說、推崇程朱理學,這與當時危機四伏、民族矛盾深重的政治形勢格格不入。改良主義思潮基于政治文化的大視野,呼吁文學變革的出現。
1899年12月,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一文中贊揚德富蘇峰文筆“雄放雋快”,并首次提出“文界革命”。梁啟超對蘇峰的推崇,除了其文采風格外,很大程度上在于蘇峰“善以歐西文思入日本文”,梁啟超:《夏威夷游記》,《飲冰室合集》第七冊(專集之22),中華書局,1989年,第191頁。這一點確實為當時中國社會所需,而對于梁啟超來說,這種做法無疑與他希望以文致用、經世救國的主張極為契合,是他的政治意識在文界的一種反映。幾年后,梁啟超在介紹嚴復所譯《原富》時,也強調其文筆“流暢銳達”“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也”。梁啟超主編:《壬寅新民叢報匯編》,1904年,第851頁。梁啟超所呼吁的救國運動,作為一場拯救國民精神、改造國民性的改良主義運動,需要文學這一“新民”有效工具的幫助,所以他主張以流暢通達之筆,平易清晰地將文明思想傳播于國民,這也是梁啟超希望借助文學來傳播改良主義思潮的表現。
作為此理論的實踐者,梁啟超在他主辦的《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報刊上,不遺余力地推介西方的新思想、批判愚昧的國民性、彈劾國內的舊時政。他的報章文體語言風格條理明晰、平易通達,內容上提倡變革、宣傳西方啟蒙思想,這種創新性的文體被稱作“新文體”,也叫“報章體”。這一時期梁啟超著述甚豐,創作了《中國積弱溯源論》《新民說》《南海先生傳》《李鴻章》《少年中國說》《飲冰室自由書》等各類政論文、傳記和雜文。他提出“而要之吾國民愛國之心,比諸歐西、日本殊覺薄弱焉,此實不能為諱者也。而愛國之心薄弱,實為積弱之最大根源”,⑥梁啟超:《中國積弱溯源論》,《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5),中華書局,1989年,第14、33頁。認為應該“知國家”“尊國民”,才能激起人們的愛國之心,保護國家之基礎。梁啟超還把“國民性”理論納入開啟“民德”“民智”“民力”的新民思想構建中,并引用孟德斯鳩之言,“專制政體,以使民畏懼為宗旨。雖美其名曰輯和萬民,實則斫喪元氣,必至舉其所以立國之大本而盡失之。”⑥以此批判專制,倡導資產階級啟蒙的改良主義思想。梁啟超聲言“吾今欲極言新民為當務之急”,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合集》第六冊(專集之4),中華書局,1989年,第2頁。主張“凡一國之能立于世界,……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合集》第六冊(專集之4),中華書局,1989年,第6頁。
梁啟超的這些文字往往都帶有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具有典型的意識形態化特點。他所提倡的“新民”觀是一種啟蒙民眾,建構新人的文學改良觀,目的是為現實政治服務。梁啟超對于自己的評價,也無外乎“政治”二字。他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到,“其后啟超等之運動,益帶政治的色彩”,③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69、70頁。“啟超亦自美洲馳歸,及上海而事已敗。自是啟超復專以宣傳為業,為《新民叢報》、《新小說》等諸雜志,暢其旨義,國人竟喜讀之”。③因此,梁啟超充分發揮了文學的社會化功能,并極力渲染它的政治色彩。
“文界革命”之外,梁啟超也于《夏威夷游記》中提出“詩界革命”,也是在其意識形態傾向下的產物,可以說,改革中國舊體詩歌的內容,借詩歌以傳播西方社會的改良主義民主思想,是梁啟超發起“詩界革命”的主要目標。他首先論及詩界革命的必要性和緊迫性,認為“支那非有詩界革命,則詩運殆將絕。”梁啟超:《夏威夷游記》,《飲冰室合集》第七冊(專集之22),中華書局,1989年,第190頁。此后又在《飲冰室詩話》中提到,“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則詩歌音樂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梁啟超:《飲冰室詩話》,《飲冰室合集》第五冊(文集之45上),中華書局,1989年,第47頁。以此來強調詩歌在改造國民精神中的重要性。梁啟超推崇“新意境”和“新語句”,主張詩歌不應局限于舊內容,在思想上不應拘囿風花雪月、傷春悲秋,而應開拓新意境,創造新內容。他提倡吸收西方的哲學思想和科學知識,強調積極愛國和關心政治,這一內涵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連。隨后,梁啟超即在《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上開辟“飲冰室詩話”等專欄,或進行詩歌評介,或闡發革命主張,以推動詩界革命的發展,同時也創作了不少詩歌,身體力行實踐自己所提倡的“舊風格新意境”詩界革命主張。《飲冰室詩話》以“新民”為宗旨,在詩歌題材上有嚴格的標準,要求作品有鮮明的愛國主義主題,或體現新的思想意識,或反映國內外重大事件,或諷刺揭露社會丑惡,目的在于喚醒蒙羞的民族,拯救存亡關頭的國家。
三、責任與抱負,體現政治訴求的文學
梁啟超的譯介作品和他之后的文學創作,都是其政治訴求的體現,帶有濃重的意識形態色彩。19世紀末的中國社會是一個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各方面動蕩不安的時代,民族矛盾深重。一大批有志之士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奮起吶喊,甚至高舉維新變法的大旗,梁啟超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視救國為第一要義,可變法的失敗使他認識到,只依靠若干力量有限的維新人士來救國是不可能的。東渡日本之后,他轉而把目光投向可以傳播新思想,影響廣大國民的文學,并發起文學界的三場革命。此時的梁啟超,是一位政治家,他主辦多種報刊和雜志作為傳播新思想的媒介,有效并相當成功地把文學變成改良主義的載體,通過譯介并創作包含寓意的政治小說來宣傳民主政治,通過慷慨激昂的散文來警醒國民,還通過提倡具有“新意境”的詩歌來啟蒙大眾。梁啟超的文學更多是用來傳達他自己的政治訴求和實現政治抱負的方式。他通過文學作品來抒發救國的責任感與滿腔的政治熱情,梁啟超的文學更多體現了他文學以“覺世”的選擇。
在1897年的《湖南時務學堂學約》中,梁啟超區分了“傳世”之文與“覺世”之文:“學者以覺天下為己任,則文未能舍棄也。傳世之文,或務淵懿古茂,或務沉博絕麗,或務瑰奇奧詭,無之不可;覺世之文,則辭達而已矣,當以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為上,不必求工也。”梁啟超:《湖南時務學堂學約》,《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2),中華書局,1989年,第27頁。可見所謂“傳世”之文,目的在于追求一種極高的文學價值,從而傳世不朽;而“覺世”之文,則只需要條理明晰、言辭通順,傳達出符合時代所需的信息和思想即可。之后,梁啟超在《飲冰室合集》原序中表達了自己對“覺世”之文的選擇,“吾輩之為文,豈其欲藏之名山、俟諸百世之后也?應于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故今之為文,只能以被之報章,供一歲數月之遒鐸而已。過其時,則以覆瓿焉可也。”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原序,《飲冰室合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9年,前言第9頁。聲明自己之所以為文,不是追求“藏之名山”以流芳百世,而是要“應于時勢”,發胸中所預言。
梁啟超對文以“覺世”的選擇,是他變法改良、新民興邦這一意識形態傾向的必然結果。這既可以從他在文學活動中所秉持的理念上,也可以從他所提倡的文學實踐和創作的文學作品中窺見端倪。
首先,梁啟超的文學觀中蘊含著強烈的啟蒙教化意圖。梁啟超在早期的譯介活動中,強調對西方學術思想的引進,而且注重日本等國家政治小說的譯介,而之后他所提倡的“三界革命”,也多是對資產階級意識的宣傳,以及對社會改革的呼吁,其目的無外乎是傳播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民主思想,旨在教化民眾、改良社會。梁啟超文學理念的核心是近代啟蒙意識,是一種“新民”觀,是資產階級文學觀相對于封建傳統文學觀在價值功能觀念上發生的重大轉換。從他的文學活動中,人們可以明顯感知到他于文學中弘揚啟蒙精神、宣傳啟蒙思想,為當時思想啟蒙運動服務的宗旨。
其次,梁啟超的文學觀表現出很強的致用性。在變法革命失敗之后,梁啟超已經逐漸意識到,要想強國新民,就必須拿起民主和科學兩樣武器,對國民進行深刻的思想啟蒙,從而改造國民精神,塑造國民品格,使民主和科學逐漸傳播開來,逐漸取代國民的封建意識。而文學的大眾傳播功能正可以為此所用。因此他創作政治小說,撰寫多篇政論文、雜文、時文等等,提倡“三界革命”,這些文學活動的最根本目的是為了“新民”和“救國”,都是在追求一種文學的濟世致用價值,借助文學來影響和喚醒國民,因此具有強烈的功利性。可以說,梁啟超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和表現出的文學觀,都并非是為了文學自身,更大程度上是他實現政治抱負的工具。
最后,梁啟超的文學觀具有大眾化傾向。既然梁啟超進行文學創作,提倡文學革命都是出于其政治宣傳意圖,目的是把自己的政治理想通過文學的力量傳達給民眾,從而達到改良社會、實現民主政治的目標,那么他所期望的文學活動涉及面自然是廣大國民。充分利用文學的傳播力影響更多的國人,無疑是梁啟超所希望的。因此,他提倡使用能為廣大國民所接受的語言,以達到普及啟蒙思想的政治目的。這一點在他所提倡的“三界革命”中顯而易見。在“小說界革命”中,梁啟超把小說的地位大大提升,正是看中了小說的閱讀面更廣,影響面更大這一特性。而且他還提倡俗語小說,這明顯不僅僅是出于文學的需要,而是借此使政治小說的傳播面更大,使更多的民眾受到啟蒙教化,了解并接受民主和改良思想。在“文界革命”中,梁啟超所主張的,也是一種明快練達、通俗易懂的“報章體”,通過報刊的宣傳力影響國民。同樣在“詩界革命”中,梁啟超提出“新語句”,倡導通俗體“雜歌謠”和白話歌詞。梁啟超文學的大眾化傾向使得文學不再僅僅面向知識階層精英分子,而是真正擴大了文學受眾,影響了更多的國民。
四、結語
縱觀梁公一生的譯介活動和文學創作,“教化”與“政治”是兩個始終貫穿其中的主題,其主要作品無不深深打上改良與政治的烙印。一方面,這與梁啟超所處的時代背景不無關聯。晚清時期的近代中國正面臨巨大的社會變革,政治形勢波譎云詭,革命運動風起云涌,這一時期文學觀念的發展也深受當時社會背景影響,并往往借助文學運動、文學思想斗爭等形式體現。實際上,任何時代的文學創作活動,都離不開其所處的社會背景和政治氛圍,把作品與其創作背景斷然割裂開來的研究,無異于將其置于真空中去考察,是不符合中國文學發展的客觀實際的。另一方面,梁啟超作為政治家和思想家的主要身份也導致了他對文學的態度,他本身的意識形態在作品中的主導作用顯而易見。梁啟超一腔愛國熱忱,滿懷報國之志,不僅推動維新以實現其政治抱負,更是筆耕不輟,用文字大聲疾呼,以行喚醒國民、啟蒙教化之實。
無論是在梁啟超的譯介作品里,還是后來創作的文學作品中,文學更多是實現政治抱負的工具。梁啟超文學追求的價值核心并非文學本身,而是其政治理想和改良社會的目標,因此,意識形態化是梁啟超文學極其鮮明的特點。雖然梁啟超文學并不追求傳世之作,但它符合當時的時代背景,順應歷史潮流。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思想家和社會革命家們,著力引進西方文化,倡導民主改良觀念,這些新思想猛烈地沖擊文壇,使文學觀念發生了根本的變革,為近現代中國文學帶來了嶄新的面貌。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華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