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達
文軒早晨收到一條神秘短信時,根本沒有想到會走向一條不歸路。他站在陽臺上欣賞雪景,潛意識里曾經出現披麻戴孝這個詞語。但很快,他興奮起來。已經多年不下雪了,粉妝玉砌掩蓋了所有的丑陋,花園里的一切變成了簡潔的素描,耀眼的銀色把各種花木勾勒得形態萬千。妻子家紅并不知道這天文軒不用上班,她像小姑娘似的驚訝千樹萬樹的梨花,不忘提醒文軒不要開車。她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一提醒促使丈夫走上了不歸路。

文軒興致勃勃地走出小區門口,傳達室的老魏左眼莫名其妙地跳了兩下。事后,他不無懊悔地對家紅和警察阿彪說,其實他當時就感覺到了不妙,但萬萬沒想到會是文軒。老魏用呆蠢蠢的目光打量文軒,文軒的耳朵紅了起來,仿佛有一片刀片在割,文軒覺得自己的耳朵生疼生疼。當文軒像烏龜一樣將腦袋往大衣里塞的時候,他第一次產生了動搖。他想返回開車。其實他穿過車道時,曾經留意過他的車,車被雪壓得喘不過氣兒來,兩只圓乎乎的眼睛淌著鱷魚似的眼淚。其實這是命運的第一次暗示,但是他顯然忽略了。妻子說得對,這種天氣開車危險。剛才仿佛刀片割他耳朵,其實是魔鬼在提醒他,然而怕麻煩的本性使他本來可以脫離的危險道路又在眼前鋪開了。白晃晃的顏色吸引了他。腳踩在雪地上蓬松的感覺使他想起了愉快的童年,繼而又使他想起了小采。想到跟小采手拉手在冰湖上飛旋,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牽了一牽,腳步便像裝上了彈簧,輕快得像只在陽光下蹦跳的麻雀。
公交車站瑟縮著一些人,雪花呈放射狀向人們撲來,耳朵里響起鬼哭狼嚎的呼嘯。這時文軒心中產生了動搖,他想放棄走路,站到瑟縮者的行列中。然而等了一會兒,就從人們怒氣沖沖的交談中得知公交車停開了。一輛出租車像烏龜一樣爬了過來,它的一只輪胎不斷地打著滑,仿佛是一個瘸子。文軒沖上去的時候被一個小伙子搶了先。這是死神第二次露出的微笑。假如文軒稍微快半秒,說不定能躲過這場劫難。文軒沿著哈達似的公路迎著漫天風雪向前行走。他的意識中出現《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情景,中學讀書時,老師反反復復讓他們討論這逼上梁山的一幕。其中,“那雪下得正緊”中的一個“緊”字讓老師嘖嘖驚嘆,不厭其煩地講了半天。那時文軒絲毫體會不到雪緊的妙處,他只覺得自己的小便越憋越緊。現在,在這漫天風雪中跋涉的時候,文軒體會到了這“緊”的妙處。他仿佛看到小采正望眼欲穿地等著自己。一想到小采,文軒就熱血沸騰,不斷打在他臉上的雪花變成了溫暖的撫摸。文軒一直憂郁,而小采卻快活得能讓死人露出笑臉來,這就是文軒不顧天氣惡劣響應她的召喚的理由。哪怕天空下刀子也要去,老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公路上車輛稀少,更遑論行人,文軒不時地看到栽進旁邊溝里的小車,仿佛被擊斃的大狗熊趴在雪里。老婆真有先見之明,文軒慶幸自己沒有開車。幸虧溝不深,似乎沒有死人的事發生,有幾個人像螞蟻一樣從車里鉆出來,哭笑不得地用手機打著電話。
一輛警車在文軒身邊停了下來,車窗搖下來,露出警察阿彪的臉,文軒哥,這么大的雪干什么去?
文軒笑著說,值班,你呢?
前面出現了糾紛。
那你忙,公務要緊。
現在,文軒來到了一座橋邊。汽車到這里一下子擁擠起來,變得水泄不通。似乎發生了事故,車流一動不動,仿佛被凍僵了。看著滿目的鐵殼吐著白汽,聽著鬧鬧嚷嚷的聲音,文軒邁上大橋的腿遲疑了。他打量了一下河面,上面結滿了冰。這時候死神第三次露出了微笑。假如不堵車,文軒也許可以輕而易舉穿過大橋,跟大橋對面不遠處的小采會面。現在,文軒被冰河吸引,冰河像個調皮的小孩兒眨著眼召喚著他。不是去滑冰嗎?正好預熱一下。文軒開始比較謹慎,他用力在河邊的冰面上蹦跳了幾下,冰面紋絲不動。文軒膽大了,他興高采烈地向河心滑去。翻毛皮鞋在冰面上劃出一道漂亮的齒痕。文軒像鳥一樣在河面上飛翔。文軒萬萬沒有想到,他這次飛翔的目的地不是情場,而是天國。正在文軒將要抵達河心時,手機響了。文軒猜想一定是小采打來的,急忙掏出手機接聽。就是這一分神,導致了他重心不穩。正是重心不穩,導致文軒跌倒在冰面上。咔嚓,冰面碎裂,文軒掉入了窟窿。命運像一條潛伏在河里的巨大鱷魚,文軒一下子被吞吃了。在他跌倒的瞬間,他的手機飛出幾丈開外。
警察阿彪接到了家紅的電話。這一年來,阿彪不止一次接到家紅的電話。家紅跟阿彪是同鄉,從小一塊過家家長大,從小學到高中,又一直同班,阿彪一直像大哥哥一樣照顧家紅。可以說,除了老公,阿彪是家紅最信任的異性。家紅的電話一次又一次地將阿彪帶入一些疑難案件中。尤其是一個月前的那次,簡直不可思議。
這是阿彪見識過的最豪華的婚禮。據說這一晚男方給了婚慶公司十萬元錢。文軒的女兒乘坐的婚車是六百八十萬的賓利。司儀為了對得起十萬元錢,不斷用煽情的聲調調動著全場的氣氛,以至到后來,全場人的眼睛都被弄得濕漉漉的,乍一看去,還以為在開追悼會。新郎新娘更是泣不成聲。當然,這是司儀雄鴨子般的嗓音在告誡新人不要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那時候,冷靜的阿彪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幸虧有許多孩子為了得到布絨玩具,被司儀耍猴一樣在大廳里上躥下跳,點綴著婚禮的氣氛。然而,隨著一聲殺豬般的尖叫響起,將全場悲傷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司儀舉著一個碩大的大熊貓一聲令下,他讓孩子們立刻找到一根象征白頭偕老的白頭發,誰先得到誰就擁有大熊貓。一個全場唯一的白發老太,本來瑟縮在一個角落里,呆頭鵝般地向臺上張望。阿彪定睛一看,是文軒的母親。這時所有孩子的眼睛都瞄準了那個白發老太。文軒的母親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蜂擁而來的孩子們撳倒在地。殺豬般的尖叫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當阿彪義憤填膺準備挺身而出時,已經遲了,老太頭上幾根稀疏的白發已被拔光。老太像個被剃度的老尼,抱著一個血跡斑斑的禿頭哭哭啼啼地離開了大廳。盡管文軒趕緊從臺上沖下來撫慰母親,但老太還是一去不回頭。
這是一種不祥之兆。果然,兩個小時以后,阿彪聽到了老同學家紅的哭聲。電話里家紅哭得比老太還要凄慘,阿彪費了好大的勁終于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右眼不由自主地跳了幾下。原來家紅家失竊了,當家紅全家在全城最豪華的酒店出席女兒的婚禮時,竊賊乘虛而入,將家紅這天收到的十萬元禮金一卷而空。而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竊賊竟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阿彪在那里踏看了一個小時,沒有發現一點兒蛛絲馬跡,竊賊連個屁也沒有留下,更遑論手印足跡。也奇怪,樓層是在十四樓,南北陽臺窗戶下面仿佛都是懸崖峭壁,望下去是萬丈深淵,竊賊不可能也不敢翻窗而入。而大門那部指紋鎖也沒有任何被撬動的痕跡,阿彪用自己的手指按上去,始終是“嗚啦嗚啦”的報警聲。如果有一個家人不在婚禮現場,阿彪還可以懷疑賊喊捉賊,然而,家紅全家是同時離開又同時返回的。阿彪詢問傳達室的保安老魏,老魏一口咬定沒有可疑之人進來過。失竊案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謎案。
然而這次,顯然比前面幾次嚴重得多,家紅撲在冰面上如喪考妣地哭喊感染了所有人。可聲嘶力竭地哭喊無濟于事。冰面上只剩下一個黑洞,這個黑洞無情地將文軒吞噬了。望著一望無際白茫茫的河道,大家都感覺到了尋找的難度。留給家紅唯一的安慰是躺在冰面上的那只手機。這只黑色的手機似乎絲毫沒有體會到人們的悲傷,它非常冷靜地躺在那里。家紅將那只手機緊緊地摟在胸前,仿佛摟著她的文軒。盡管以前她對文軒不冷不熱,覺得有他不多沒他不少,但現在她感到切膚之痛,手機的冰涼使她聯想到家庭的冰涼,想到家庭的冰涼使她忍不住又號啕大哭。作為警察,阿彪顯然冷靜得多,他除了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還用一只手摟住了家紅。對于這點,在場的人都沒有非議。在這樣的時刻她絕對需要這樣的安慰,大家一致這樣認為。待家紅的情緒稍微穩定之后,阿彪從她的手中拿過了那只黑色的手機。這是唯一的線索。既然文軒去上班,為何會到河里滑冰?這是所有人的疑惑。阿彪萬萬沒有想到,這只黑色的手機竟然隱藏著那么多的秘密,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幕幕讓人匪夷所思的情景復活了。
阿彪向坐落在城南的黃金水岸走去。黃金水岸是這個小城最高檔的別墅區。阿彪從手機上的通話信息中輕而易舉地聯系到了小采。阿彪跟小采說他是文軒的朋友,文軒出了點兒事,他想跟她談談。小采正為聯系不到文軒而憂心如焚,那天電話通到半途戛然而止,便聽到碎裂的聲音,然后再也沒有文軒的音信。所以對于阿彪的要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在動身之前,阿彪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只黑色的胸罩。這只黑色的胸罩本來像一對烏鴉一樣棲息在家紅的五斗櫥中。當然,這并不是家紅自己的胸罩,跟家紅那只大得發蠢的粉紅色胸罩比起來,這只胸罩顯得小巧玲瓏。當家紅意外地在放熨斗的抽屜里發現這只不速之客時,立刻像炸彈一樣爆炸了。她立刻聯想到在自己外出旅游的一個星期里,有陌生的女人闖進了自己家里。然而文軒死不買賬,他提醒家紅,有哪個女人會這么蠢?會將自己的證據留在這里?文軒還十分冷靜地幫她做了分析,會不會是從樓上飄下來的?這話使家紅的怒火減少了一半。的確,有一次她曾從陽臺上撿到一條巴掌大的蕾絲褲衩。文軒吃力地回憶起,仿佛在一個黃昏,他在陽臺上的花草上曾經發現一只黑色的胸罩,他以為是她的就將它撿回來了。家紅的鼻孔里噴出了一股氣流,鬼才信你!文軒又推測說,會不會是那個保姆使的壞,悄悄將她的胸罩放在抽屜里?家紅依然嗤之以鼻,反問說,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文軒說,妒忌啊,女人一旦妒忌發作,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家紅不停地眨著眼睛,依然將信將疑。文軒進一步提醒說,保姆大汗淋漓地搞著衛生,你卻非常愜意地躺在沙發上吃蘋果,你知道她的目光怎樣?家紅說,怎樣?文軒說,她的目光差不多要殺人。家紅還是不相信。在保姆又一次來搞衛生的時候,她拿出了旅游時買回的一件內衣,她要保姆脫下外衣試試。保姆喜出望外,毫不猶豫地脫下了外衣。當家紅看見一個比黑色胸罩大得多的灰色胸罩時,文軒的推測顯得像一張白紙一樣蒼白無力。于是,冷戰的陰云籠罩在這個三室一廳的家里,連空氣都充滿了懷疑的氣息。盡管遠在國外的女兒通過電話安慰母親說,再風騷的女人也不會這么荒唐,但家紅的臉還是綠得怕人。文軒像一條被獵人追逐的狗在客廳里團團亂轉,嘴里不停地念叨,這是一個兇罩,這是一個兇罩!
后來,家紅不得不求助警察阿彪。阿彪聽完這個故事后,也覺得非常荒誕,他從警幾十年,還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故事。阿彪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以后,突然恍然大悟地對家紅說,會不會是你女兒的?家紅如夢初醒,她立刻要女兒從國外回來驗明正身。然而女兒非常冷靜地對她說,媽媽,你走火入魔了。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神秘的胸罩就像一個巨大的秤砣壓在家紅心頭。每次碰到阿彪,家紅就要說起那只胸罩,說起近來經常做的噩夢。在夢里,那只胸罩總是像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向她飛來,并用嘲弄的目光看著她。盡管阿彪非常想幫家紅弄清事情的真相,他甚至悄悄地跟蹤過文軒,然而文軒似乎十分準時地在那個文化部門上班下班,從來沒有反常的舉動。于是那只胸罩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埋藏在阿彪心底。現在,阿彪打量著這只真絲編成的胸罩,隱隱覺得,胸罩的主人就要出現了。
黃金水岸不愧為這個城市的首富之區。西式的雕塑和中式的別墅相映成趣,更有名貴的花木點綴其間。在這里,即使是寵物狗也邁著雍容華貴的步伐。現在,雪后初霽,滴答的檐雨讓燦爛的陽光顯得濕漉漉的,不斷融化的積雪使樹木和房屋的真相一點點地顯露出來。當阿彪信步走到二十八號別墅時,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只在微風中飄蕩的胸罩。這只黑色的胸罩像兩只黑鴿在輕盈地飛翔。不必走到跟前,僅憑目測,阿彪就能輕而易舉地斷定這對黑鴿就是從他抽屜里,不,是從家紅的五斗櫥里飛出來的。庭院門口站著兩支造型奇特的藤槐,由于被冰雪覆蓋,酷似兩只亭亭玉立的仙鶴。一棵柚子樹不懂得計劃生育,只有竹竿粗的身軀上懸掛著十來個排球大的柚子,它不堪重負,身子彎成了一座石拱橋,搖搖欲墜。
見到小采的瞬間,阿彪想到了被冰雪覆蓋的仙鶴,如果不是揪心的懸念,這張風華絕代的臉肯定比外面的陽光還要明艷。吸引阿彪目光的是小采的淚堂,干枯的淚堂使他耳邊出現了卜卦者的聲音——這是傷夫克子之相。阿彪的視線從干枯的淚堂移到客廳懸掛的一張照片,照片里一個穿軍襯衣系黑領帶的漢子騎著一匹棕色的駿馬,那氣宇軒昂的樣子酷似一個將軍。阿彪不止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漢子,那時他是作為慈善者的代表在出席捐贈儀式,他最后一次在電視上露面是戴著鐐銬坐在被告席上的,那時候阿彪和同事們曾經慨嘆過命運的無情。正像室外的那棵柚子樹被自己過于豐碩的果實所累,看來這座豪華別墅的主人也是被自己過多的財富所害。大照片旁邊還有一張稍小的照片,照片里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孩子抓著一挺機槍匍匐在地上,目光里充滿了殺氣。看來這家子挺崇拜軍人,阿彪心中便產生了一種親切感。他和善地看著小采說,你叫小采?小采點點頭。稍作寒暄之后,阿彪很快切入了正題。他啜了一口小采泡上的普洱茶,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只黑色的手機。小采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里跳出了兩個問號。阿彪按了一下手機上的一個按鈕,手機上出現一個畫面:一只寒鳥棲息在一根枯枝上。這個畫面小采太熟悉了,她不止一次勸說文軒更換背景,因為它看上去太不喜慶。現在小采明白文軒肯定出事了,不然他的手機不會出現在一個陌生人手中。當阿彪平靜地敘述完事情的經過后,小采潸然淚下,珍珠大的淚珠掛在她的嬌腮上,顯得格外凄涼。
是的,是我害了他,小采喃喃地說出這一句后就泣不成聲,她的肩膀不斷地聳動著仿佛振翅欲飛的寒鳥,我們是在山莊相識的。
隨著小采斷斷續續的敘述,阿彪憑著一個警察出色的想象還原了文軒和小采的交往過程。這個過程似乎有點兒俗套,但善于借助蛛絲馬跡尋找答案的阿彪似乎隱隱看到了發生在同學家的另外一個懸案的答案。所以他聽得格外仔細。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天,天藍得像洗過一樣。朋友馬達來電話說到百果山莊摘柿子去。正是在這次聚會中,文軒第一次見到了小采。小采的服裝十分奇特,似乎全是洞,紅色的上衣前胸一個洞,后背一個洞,兩肩各一個洞,青白的牛仔褲膝蓋處有一個更醒目的大洞。這種衣服即使小時候也難得見到。然而使文軒更驚詫的是小采的臉蛋,這張臉蛋太像赫本,短發、濃眉、勾魂攝魄的眼睛。文軒有生以來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人。后來,文軒不止一次對馬達說,尤物,上天派來的尤物。百果山莊有各種各樣的果樹林。吸引他們的是兩棵高大的柿子樹。柿子樹光禿禿的沒有葉子,但枝條上掛滿了黃色的果子,在藍天的襯托下,密密麻麻的果子如滿天繁星般向他們擠眉弄眼。文軒攀著枝條摘果,小采拿著塑料袋接果,這情景使文軒心花怒放。文軒想起了年輕時跟姑娘們在田野上打稻的情景。那時候他一邊踩著打稻機,一邊接過姑娘懷抱的稻束,稻桶里飛濺的谷子使他感到射精似的快感。現在,雖然年近半百,但時光在倒流,一種久違的感覺在他心中蕩漾,采摘的不僅僅是果子,而是甜情蜜意。馬達和另外一個女人在另一棵果樹上采摘。馬達高聲喊,有味嗎?文軒回應,味道好極了。馬達又喊,醉了嗎?文軒說,這也是醉了。也奇怪,單位里叫他寫總結報告的時候,他覺得思路像患了便秘,半天憋不出幾個字,現在卻文思泉涌,簡直想作幾首詩。
那時候他仿佛年輕了二十歲,小采說,他身手顯得十分敏捷。
難怪,阿彪說,人逢美人精神爽。
這時候一件怪事出現了。這件怪事在第二年馬達帶著小采再次到百果山莊采摘柿子時使他想到其實是一個神秘的隱喻。文軒攀著枝條采摘一個稍大的果子時,一個成熟得發紅的柿子突然從天而降,在文軒頭發稀疏的腦門上爆炸了。文軒吃了一驚,腳底一滑,仰面摔倒了。咯咯咯咯,他聽到了一陣青蛙交配般的笑聲。這是一種男女混合的笑聲,在場的另外三個人笑得差點兒跌倒。
中彩了,馬達的話一語雙關。于是大家看著文軒又是一陣狂笑。小采及時領會了馬達的言外之意,得體地止住了笑聲,臉上恰到好處地泛起了一陣紅暈。那時候馬達根本沒有想到這三個字還有另外一層隱喻。
歡樂在持續。午餐在酒精和黃色段子的刺激下不斷走向高潮。使酒水從大家的喉嚨里歡暢地噴出來的是小采講的一個笑話。小采說,有一次她穿著牛仔褲到鄉下老家看望奶奶,奶奶看著她褲上的“破洞”大吃一驚。晚上奶奶乘她睡覺時悄悄地拿針線將“破洞”縫上了,害得她第二天將這條褲子丟進了垃圾桶。哈哈哈哈。灰塵夾著酒精的香味在射進包廂的陽光中愉快地舞蹈。
那時候文軒有點兒醉了,小采說,他團著舌頭對走進包廂的服務員說,樓……樓上的官人們都醉了。
阿彪說,那可能是文軒人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吧。
是的,他平時挺憂郁的。
大家意猶未盡,午餐后他們來到KTV唱歌。許多包廂都在鬼哭狼嚎。仿佛有許多歇斯底里患者被關在這里。小采展示了一個專業歌唱家的形象,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使文軒迷醉,她握話筒的手勢、她標準的臺步都透露出一種訓練有素的高雅氣質。當然,最讓文軒瞠目結舌的是她的歌喉。“簡直是天籟之音!”事后許多日子里,在跟馬達飲酒回憶時,文軒不止一次地感嘆。小采唱青藏高原、唱美酒加咖啡、唱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文軒又是鼓掌又是伴舞,還不失時機地獻花獻酒。十八歲的文軒在歌廳里復活了。最使大家忍俊不禁的是當小采唱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時,文軒將兩只手掌平放胸前,梗著脖子左右移動,樣子酷似一個維吾爾姑娘。氣氛在文軒和小采的合唱中達到高潮,文軒唱“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小采唱“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唱完兩人一個熊抱,小采甚至賞賜給文軒一個香吻,這個香吻炮烙似的烙在文軒臉上。多日以后,阿彪找馬達交談,馬達說,文軒多次感嘆,那個香吻使他神魂顛倒,他很快就墜入了情網。
他幾乎每天都在微信里發我一首詩。小采啜了一口咖啡說道,我被感動了,我們就好上了。
你們真正好上是在哪里?阿彪也啜了一口普洱茶問道。
在我家里。
阿彪打量了一下屋子,又看看茶幾上的寶馬鑰匙,問,你現在做什么工作?
沒有工作,流浪。
阿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么,你靠什么生活?還有,你的兒子,聽說他在省城讀貴族學校?
討飯。
阿彪迅速切入了正題,你去過文軒家嗎?
沒有。
沒有?阿彪拉開皮包,從里面拿出那只黑色的胸罩,扔在茶幾上,說,這個是你的吧?
小采愣了一下,立刻鎮定地說,是我的,也許文軒對我太迷戀了,所以拿走了我的胸罩。
阿彪鋒利地說,荒唐!一個男人再頭腦發昏,也不會將別的女人的胸罩放到自家的抽屜里。這時候阿彪的思路非常活躍,他隱隱覺得,發生在同學家的幾個懸案馬上就要揭開謎底了,他甚至覺得,至今被關在拘留所的文軒的弟弟文谷的確被冤枉了。
小采拿起了胸罩,說,我的確去過他家一次,因為有人敲門,慌張之下,丟在了那里。
阿彪厲聲說道,不止一次,而且,也不是丟在那里,而是你故意留在那里的。
小采沉下了臉,說,就一次!
那好,阿彪說,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小采說,走就走。
然而,當阿彪將小采的十根手指反復在文軒家的指紋鎖上點按時,指紋鎖不停地閃著紅光,發出的始終是“嗚啦嗚啦”的報警聲。阿彪一下子蒙了,本來以為柳暗花明,卻立刻又陷入山窮水盡。那個婚慶之夜的奇案又像電流一樣在他腦子里縈繞。
家里失竊幾天以后,家紅冷靜下來,向阿彪提供了一個重大線索。家紅說,只有一個人的手指可以打開她家的大門。阿彪沒吱聲,握著手機繼續聽。家紅說,是她小叔子,夏天她跟文軒歐洲十國游的時候,他們把家交給他看管。阿彪繼續聽。家紅說,房子是小叔子裝修的,只有他知道臥室櫥柜下有個抽屜,抽屜下有個暗格。阿彪還是不吱聲。家紅說,還有,婚禮那天他遲到了一個小時。阿彪說,讓文軒將其弟弟叫來,他這就過來。
文谷長得人高馬大,一部大胡子像一處茂密的森林,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像兩根金條。他不停地抽著煙,疑惑地看著阿彪。阿彪說,伸出你的右手食指。文谷伸出了右手食指。阿彪示意他將手指往指紋鎖上按。文谷按了,指紋鎖閃著綠光,發出“嘀嘀”的聲音,像百靈鳥在歌唱。文谷一擰把手,門開了。阿彪跟家紅對了對眼神。阿彪問文谷,婚禮那天,你為何遲到了?你干什么去了?文谷說,我在一戶人家干木匠活兒,為了完成一個壁櫥,所以遲到了。說罷,文谷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阿彪說,誰可以證明?文谷說,斧頭和鋸子可以證明。阿彪跟家紅又對了對眼神。文谷的眼睛露出了兇光,他逼視著文軒,怎么?懷疑到我頭上了?文軒托托眼鏡,說,只是了解一下情況。阿彪說,任何人都在調查范圍之內,這樣吧,你跟我們走一趟。
可到派出所以后,文谷始終不承認。訊問持續了三天三夜,毫無結果。后來,阿彪聽從了家紅的建議,不停地坐在文谷面前抽煙。文谷的眼睛像餓狼一樣冒出了綠光,他的喉結不斷地上下滾動著。阿彪不停地吐著煙圈。文谷伸出了兩根黃金指乞求。阿彪說,只要你招了,就給你抽黃金葉。文谷終于抵抗不住,承認是自己偷了十萬元錢。阿彪追問,十萬元錢哪里去了?文谷說,賭掉了。可是當阿彪逼問在哪里賭掉的,文谷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因為找不到確鑿的證據,阿彪覺得還不能做出結論。然而所長急于邀功,準備快刀斬亂麻,向檢察院起訴。這時候,文軒的母親由文軒攙扶著走進了派出所,她光禿禿的頭皮似乎還有星星點點的黑色血痂。老太說,文谷從小實誠,從來沒有做過偷雞摸狗的事情,倒是文軒很不老實,很小就偷家里的銅板去換麥芽糖吃。你們不能冤枉好人,要關就關我。文軒也說,算了,即使是文谷偷的也算了,我們不起訴。所長發火了,這里又不是小豬交易場,要抓就抓,要放就放。既然文谷自己都承認了,就觸犯法律了,既然觸犯法律了,就由不得你們了,就得按程序走。正在爭吵不休時,文谷在里面大喊大叫,說是要反共。所長吃了一驚,反共?他要反共?文軒托托眼鏡說,小弟文化水平低,不是反共,是翻供。事情被弄得啼笑皆非。于是文谷不訴也不放,暫時被關進了拘留所。
現在,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斷了。星期天,阿彪反背著雙手不斷地在江堤上徘徊。訊問的時候,阿彪就覺得失竊案有疑點,文谷先承認后翻供,證據又不足。文軒的意外死亡導致小采浮出了水面,然而小采的手指又確鑿無疑地證明著她的清白。那么,究竟是誰闖進了文軒家里,又是用什么手段闖進家里的?另外,那只黑色的胸罩究竟是無意丟在那里還是故意留在那里的?
這時候阿彪的手機響了,是家紅打來的,家紅問案情有進展了沒有,她想跟他聊聊。
走進家紅家里,阿彪覺得變化太大,有關文軒的一切都被清理了,客廳顯得空蕩蕩的,并且彌散著一種衰敗的氣息。家紅神情悲戚,她替阿彪泡了茶,又削了一個蘋果。阿彪摸摸茶幾上的灰塵,說,該搞衛生了。家紅說,萬念俱灰,懶得搞。阿彪說,不是有個鐘點工嗎?家紅說,她不肯來了,大約覺得我家晦氣吧。阿彪說,她也真是的。對了,以前搞衛生的時候你們有人在家嗎?家紅說,你懷疑保姆?不會的,搞衛生的時候要么我在,要么文軒在,從來不斷人的。阿彪說,她漂亮嗎?家紅說,不可能的,她的臉像個非洲黑人。阿彪的眼睛看著門上的指紋鎖,保姆自己能夠開門進來嗎?家紅說,不能的。阿彪說,會不會文軒輸入了保姆的指紋,而你不知道?家紅說,不可能的,文軒是非常謹慎的。阿彪說,我要排除一切嫌疑,你打電話將保姆叫來,說有要緊事。家紅說,我一直有個疑問,就是那天你帶來驗指紋的那個陌生女人。阿彪心里一緊,為了不增加家紅的痛苦,他一直沒有告訴家紅文軒跟小采的交往。現在,看著家紅消瘦的面龐,他覺得還不到透露真相的時候。于是,他說,我看到文軒手機上有她的通話記錄,就將她叫來驗證。不過,結果你也看到了,她打不開指紋鎖。家紅說,她是干什么的?我看她風騷著呢。阿彪說,具體我也不大清楚,這樣吧,你先將保姆叫來。
然而保姆的手指跟小采的手指一樣,指紋鎖發出的始終是“嗚啦嗚啦”的警報聲。
現在,一切進過文軒家的人都被排除了,只剩下文谷。這期間,阿彪又到拘留所跟文谷有過一次交談。文谷始終不承認,說是被冤枉的,說那天是煙癮發作,被迫招供的。

失竊案成了一個懸案。
有一天晚上,阿彪去家具一條街買一根燈管。不遠處,霓虹燈醒目地勾勒出“鎖具店”幾個大字。阿彪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那部指紋鎖。對,事情肯定與指紋鎖有關。阿彪信步向鎖具店走去。
在雅潔鎖具店,阿彪意外得知,指紋鎖的管理者可以為特定的客人定制時間。也就是說,管理者可以讓某個人在特定的時間進入屋內,然后,客人的指紋會過期作廢。阿彪的思路豁然開朗。在婚禮那晚,文軒會不會安排了特定的客人進入屋內?這個特定的客人除了家人,肯定是自己最親近的人。謎案一下子峰回路轉。發生在文軒家的諸多疑點似乎讓一根看不見的線索串了起來。
在一個天空飄著梅花狀雪花的下午,阿彪又一次走進了黃金水岸。那時,小采正呆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想象著文軒在冰河上消失的情景。阿彪雙手插在褲兜里,在漫天飛雪中向她家走來。小采心中一怔,但很快平靜了。小采知道阿彪對她這么窮追不舍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證據。既然這樣,她決定順其自然。她拿出了一瓶紅酒和一包牛肉干。乍一看,不是一個警察對一個嫌疑者在訊問,而是一對情人在賞雪飲酒。而對阿彪來說,對話的進程其實就是印證他推理的過程。
你知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阿彪飲了一口酒說道。
我當然知道。小采也飲了一口酒答道。
阿彪單刀直入。現在,根據我們的調查,在文軒的女兒舉行婚禮時,有一個神秘的女人潛入了文軒家里。
小采邊嚼牛肉干邊說,這跟我毫無關系,我的手指已經為我做了證明。
可是,你是客人。指紋鎖有個特別的功能,就是可以為客人定制時間。
那也不能說明問題啊。你憑什么斷定我就是那個客人呢?
當然,現在只是我的推測,阿彪也嚼起了牛肉干,說,不過,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盡管問。
你為什么跟文軒交往?是因為他年輕還是因為他瀟灑?
都不是,因為他有才。
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家有財。阿彪打量了一下屋子,然后盯住了墻上的照片,說,據我所知,你丈夫的財產都被查抄了,你自己也承認,你現在沒有工作,你的兒子又在省城貴族學校讀書,那么,你靠什么生活,又靠什么維持兒子高額的讀書費用?
這是我的隱私,你不必刨根究底。
當然,一般情況,我無權這樣問你,但事情牽涉到幾樁案件,請原諒我的冒昧。
小采起身給阿彪添酒。
阿彪擺手示謝。兩人的眼睛一齊看向窗外亂麻似的雪。
在你跟文軒好上不久后,你很快就發現文軒膽子很小,很怕老婆。為了掐住文軒的三寸,你便乘文軒不備,故意將自己的胸罩留在文軒家里。如果文軒不聽話,你就可以隨時主動向他的老婆承認。于是,胸罩就像一根鏈子,你像拴一條狗一樣拴住了文軒。
小采閉著眼仰脖喝了一大口,臉微微有些發紅。
阿彪輕輕地轉著酒杯,繼續說道,但是,文軒只是體制中的一個小職員,沒有什么外快可撈,你便鼓動文軒想方設法弄錢。于是,文軒就悄悄地開始炒股,將炒股所得跟你分享。但瘋狂的股市很快走到了盡頭,千股跌停的場面屢見不鮮。后來,你們終于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于是在婚禮舉行的幾天前,乘家紅外出打麻將的機會,文軒悄悄地將你的手指按在指紋鎖上,將你定制為客人。
你們警察的想象力真是豐富。可是你不覺得這非常荒唐嗎?
對,在正常情況下,這的確非常荒唐。一個當爹的竟跟別人合伙盜竊自己女兒的結婚禮金。但是文軒已經走火入魔、利令智昏。
這只是你大膽的推測,小采打斷他,或者只是你的胡思亂想。可是證據呢?作為警察要靠證據說話!
拿到證據很簡單,阿彪將酒杯一磕,說道,我們已跟指紋鎖的制造廠家聯系,只要我們需要,他們立刻可以派專家來。他們說,專家只要將指紋鎖連到電腦上,就可以還原一切開鎖的指紋,并且可以準確無誤地顯示開鎖的時間。
小采一怔。
只要你主動承認,阿彪緊盯著小采說,事情的性質就會不一樣。
小采茫然地望向窗外的飛雪。良久,她說,就算是我拿的又怎么樣?是主人送給我的,是主人主動叫我上他家拿的,這總不能叫盜竊吧?
可是他妻子同意了嗎?他女兒同意了嗎?阿彪看看那棵被大雪壓得喘不過氣兒的柚子樹,說,事件的性質讓法律專家來確定吧,在我看來,文軒的所作所為天理難容。
你在詛咒一個死人?
不是詛咒。事實就擺在面前。
小采沉默了。
窗外,雪下得正緊。
責任編輯/季 偉
文字編輯/李 敏
繪圖/王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