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河流是船的路,船在動,時間也在動。
我站在河岸邊,看見樹和我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仿佛它們都來自水底世界。風從河的上游吹來,我的影子,樹的影子,隨之晃了晃,就被揉碎了。化為滿河的殘陽,染紅了流水,也染紅了船頭艄翁的惆悵。
我在河水的流動中長大。
每天傍晚,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要跑去河邊玩耍,拾貝殼、捉魚蝦。
有時,我們會扎個猛子,潛入到打魚人的小舟底下,用背脊使勁拱動船底,把小舟弄得左右顛簸。打魚人以為捕獲了大魚,迅速收網查看,卻發現我們已在船的前方,露出烏黑的頭,笑聲朗朗地向遠處游去。打魚人知道上當,罵一句:混蛋!又重新將網撒向河面。
我蹲在河邊,仿佛另一條河流。
河流是無聲的,舒緩的,它以表面的平靜,掩藏了流動的喧響。我也是無聲的,我以我的沉默,埋藏了內心的波濤。也許,唯有在河岸上織魚網的那個老人,知曉我心中的秘密,但他沒有說。老人一輩子都在風浪中漂泊,以捕魚為生,一條陳舊的木船,就是他的家。 他那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落滿了陽光和風雨,也沾滿了魚腥和水漬。
我最喜歡的,是看老人坐在河邊織網。黃昏時分,夕陽似碗里攪拌的蛋黃,總能勾起人的幻想。我和小伙伴站成一個圈,將老人圍住。看他手拿竹針,在網眼里麻利地串來串去。老人邊織網,邊跟我們講他的往事。他越講越玄乎,我們越聽越覺得深奧。他說:“人啊,其實也是一條魚,時時被生活這張無形的大網罩著。即使你僥幸掙破網,逃脫了,又會被另一張更結實的網罩住。很多人,都是在這種可怕的掙扎中慢慢老去的。”說完,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擦掉眼角掛著的淚花。這時,夕陽喚來夜幕,覆蓋了老人的身影,也覆蓋了我們的身影。
在我割草累了的時候,或者牽著牛在河邊飲水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一個老人和一條船的畫面來。我不明白,那個老人,一生都守著一條船,到底有什么意思。而且,那條木船,早已破舊,船底開始滲水。我擔心,它還能否承載得起一個老人的重量。只要一個不大的旋風,船就會被打翻,隨老人一道葬身河底。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其實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老人到底是活得精明了,他一眼就識破了我的心機。他說:“孩子,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每天都來看我織網,目的是想借我的船渡河。”
那天,老人從我背簍里裝著的青草下面,翻出了我藏著的一包衣服和褲子——那是我在昨晚等父母睡著后,半夜里爬起來偷偷收拾好的。那幾條褲子,是被我父親穿爛后,母親給我改做的。包裹中,還有一件毛衣,是母親去年賣了家里那頭羊,從鎮上買回毛線熬夜給我織的。我舍不得它們,就統統帶上了。況且,我還不知道,在未來的路上,將會遇到怎樣的冰雪和風暴。我還沒有習慣一個人上路。
老人最終沒有送我過河。他重新將我的包裹裝進背簍,上面用青草遮蓋密實。他極力在用他的衰老,保護我的自尊。
我遠遠地凝視著那條破船,風吹來,船身傾斜,要散架的樣子。我突然看穿了那條船的命運:那條船,即使能渡我過河,卻無法承載我的父母和故鄉,無法承載故鄉的貧窮和苦難。
我不過是河岸上一個光著屁股的孩童,還不知道水的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