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摘要]我國民法未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但一般人格權制度在我國人格權的司法實踐中已實際存在。在我國民法典編纂的背景下,明確一般人格權的性質對于構建完備的人格權法律體系具有重要意義。在通過具體案例分析我國司法實踐對一般人格權的性質認定,回顧人格權的發(fā)展歷程,詳細梳理關于一般人格權性質的學說的基礎上,得出一般人格權應作為一項框架權,是一系列人格利益的集合體,具體人格權是其特別表現(xiàn)形式。
[關鍵詞]一般人格權;司法實踐;性質;框架權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6)04-0092-03
面對日益復雜的社會生活,為彌補具體人格權列舉式保護人格利益的不足,目前大部分國家通過修憲、民法修改、判例、特別法等方式對一般人格權予以確認。但我國學界對于一般人格權的性質爭議較大,這對于該權利適用界限的厘清,行為人對該權利的預期以及其與具體人格權關系的認定等影響甚巨。因此,通過剖析我國司法實踐對一般人格權的態(tài)度,梳理一般人格權的理論演進及其性質的學說以明晰一般人格權的性質是引入“一般人格權”概念亟需解決的關鍵問題,對于構建我國的人格權體系具有重要作用。
一、我國司法實踐對一般人格權性質的認定
雖然我國學者對是否采用一般人格權概念存在爭議,但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條采取具體列舉加一般概括相結合的規(guī)范方式確定了其所保護的“民事權益”,在列舉各項權利之后,使用“等人身權益”的表述。有學者認為這屬于“兜底條款(一般條款)”,也有學者認為,《侵權責任法》雖未明確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但該表述能夠發(fā)揮“一般人格權”的功能。最高人民法院也將“一般人格權糾紛”作為獨立受案事由,在審判實踐中解決此類糾紛的案件也不在少數,謝某等訴金堂仁愛醫(yī)院、周某一般人格權糾紛案就是其中的典型,具體如下:
原告謝某之父于2010年11月29日因心臟病到被告金堂仁愛醫(yī)院住院治療。2010年12月10日,被告周某(系金堂仁愛醫(yī)院保安人員,居于醫(yī)院內)的岳父劉某到金堂縣醫(yī)院治病后在周某處留宿,次日上午下落不明。2010年12月13日下午,群眾在金沙街發(fā)現(xiàn)一老人躺倒死亡。周某趕往現(xiàn)場,匆忙辨認即簽名確認死者為劉某,并將尸體火化后安葬到劉某老家。12月14日,原告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謝父未在病房,其在尋找過程中知悉13日下午一老人于金沙街倒地死亡,要求比對死者與謝父生前照片,公安局確認該死者即為謝父,而周某的岳父劉某已被救助站送回。2011年1月9日,原告把謝父的骨灰啟回,隨后安葬于其老家。原告訴至法院,要求判令二被告連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及經濟損失。法院認為行為人在認領遺體時未盡謹慎注意義務,錯領并擅自處置死者遺體,侵犯了死者近親屬基于與死者生前特定身份關系所享有的精神性人格利益,該人格利益屬于《侵權責任法》第2條及第22條中的“人身權益”范疇,故判決被告向原告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11000元,經濟損失3500元。
本案法官在裁判理由中對《侵權責任法》第2條、第22條規(guī)定的“人身權益”進行擴張解釋,在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具體人格權之外,概括保護了其他應受法律保護的一般性人格利益,以彌補列舉式保護方式的缺陷。由此可知,本案法官認為一般人格權作為具體人格權的補充,是一項補充權利。隨后,該案作為典型案例被選人《人民法院案例選》中,表示我國最高人民法院對該法律適用的認可。但我國司法機關對一般人格權性質的認定雖然有助于保護具體人格權之外的其他應受法律保護的一般性人格利益,卻不能發(fā)揮一般人格權的解釋和概括的功能。
二、一般人格權的理論演進
“對制度的理解,必須聯(lián)系它所產生的時間、地點。”因此一般人格權的性質分析應聯(lián)系人格權以及一般人格權理論演進的具體背景。人格的概念肇始于古代法,人格權體系是在近現(xiàn)代民法中建立與發(fā)展完善的,其中一般人格權確立于現(xiàn)代民法。
(一)人格權的產生和發(fā)展
人格的概念發(fā)源于古代羅馬法,但僅指民事主體。雖然在其后的發(fā)展中,羅馬法關于保護生命、身體、名譽等具體人格利益的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近代人格權法律制度的產生和發(fā)展,但其并未提煉出人格權的理論。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受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平等自由理念的影響,在法典中將人法獨立成編,但卻未對人格權進行具體規(guī)定,因為其立法者認為“生命、自由、尊嚴”等的人固有倫理要素比權利的重要性更高,因此不能規(guī)定為與物權、債權等同等的“權利”。在德國,薩維尼認為人格權不應規(guī)定于法律中的論斷引發(fā)了學者們對是否承認人格權的討論。但由于薩維尼的觀點在當時的德國處于統(tǒng)治地位,《德國民法典》的起草者亦受其影響,認為權利不能控制人或者其自身,因此在《德國民法典》中,只以列舉方式對公民的姓名權等具體的人格利益進行保護。可見,德國民法典并未將人格利益視作為一種“權利”。1907年制定的《瑞士民法典》第28條第1項規(guī)定,為了對遭受不法侵害的人格進行保護,受害者可以訴至法院。其后的《瑞士債務法》第49條進一步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失侵害他人人格權,應當承擔賠償責任;情節(jié)嚴重及加害人過失重大的,應支付撫慰金。這是首次在法典中提出對人格權的全面保護。
(二)一般人格權的產生和發(fā)展
《瑞士民法典》盡管對自然人的人格權進行概括保護,但卻未抽象出一般人格權的觀點,一般人格權的確立與完善是在二戰(zhàn)后的德國完成的。二戰(zhàn)以前,《德國民法典》通過對列舉具體人格利益來保護人格權,但此種保護方式固有的不周延性無法應對隨著社會生活日益豐富而愈發(fā)凸顯的人格利益保護需求。二戰(zhàn)以后,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以“讀者來信案”這一司法判例提出了民法上一般人格權的概念,在該案中,法院將《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中規(guī)定的人格尊嚴、人格自由發(fā)展等基本權利引入民法,“并將之等同于第823條第1款所指的‘其他權利”,從而確立了一般人格權概念進而彌補德國侵權法將侵權行為的客體限定為類型化權利的弊端。隨后的“騎士案”、“錄音案”、“索拉雅”案等司法判例逐步發(fā)展了一般人格權制度,使之成為德國司法實踐中的重要制度。
綜上,一般人格權制度在德國產生并發(fā)展,隨著一般人格權的產生,現(xiàn)代法上的人格權制度正式建立。但迄今為止,德國并未通過立法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該概念與制度仍然僅存在于其司法實踐中。
三、一般人格權的性質
在一般人格權的理論演進過程中,無論是域外學者還是我國學者對一般人格權都缺乏統(tǒng)一的界定,一般人格權內涵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學界對于一般人格權的性質有著諸多爭議。本文將圍繞著一般人格權的權利屬性、權利層階等問題對相關學說進行梳理。
(一)一般人格權的權利屬性之辯
有學者認為一般人格權并非一項權利,主張一般人格權是一種人格關系、是一種法益說或者是人格權法律體系中的一項基本原則。
1.人格關系說
《瑞士債務法》第49條第1項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失侵害他人人格關系因承擔賠償責任,德國學者馮·卡爾莫勒等據此主張一般人格權的性質是一般的人格關系。我國臺灣學者施啟楊也認為一般人格權的性質與其他權利不同,其體現(xiàn)的是一種人格關系。舉例而言,“婚外情”難以確定具體侵犯何種權利,毋寧將通奸視為對“婚姻關系”的破壞,侵害了配偶雙方的人格關系。
但若將一般人格權視為一般的人格關系,對于人格關系的界定難以把握,也不利于人格權法律保護體系的建構。并且我國現(xiàn)有民法上對此種人格關系的保護不足,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二條規(guī)定其保護范圍包括權利和利益。那么,按照一般人格關系的說法,一般人格權無法歸入侵權責任法的保護范疇。
2.法益說
德國學者迪特爾·施瓦布認為,一般人格權保護的利益相對于其他利益,其受保護的范圍較廣,任何因故意或過失對其保護的利益造成的損害均為違法。國內學者李巖、熊僭龍持類似觀點,認為一般人格權雖然被稱為權利,但實際上是法益在立法上的特殊表達方式。
但如果將一般人格權歸結為法益,與人格權、具體人格權的保護對象:人格利益如何區(qū)分,這在司法實踐中無疑是一個難題。如果無法細致的區(qū)分,將法益與利益混同在一起,無異于否棄了一般人格權。并且也難以界定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的關系,所以將一般人格權定性為法益難以自圓其說。
3.基本原則說
也有學者認為一般人格權是人格權法體系中的一項原則,如同契約自由之于《合同法》,所有權絕對之于《物權法》,過錯責任原則之于《侵權責任法》。在該學說下,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之間關系并非我們通常所理解那樣,抽象與具體、特殊與一般等,而是一般人格權更多地滲透在一個具體人格權里面,共同構成了整個人格權體系。但若將一般人格權視為原則,其含義不清,一個名詞不能構成一項原則,尚需要再定義,且與我國的民法傳統(tǒng)不符。
綜上,一般人格權應作為一項權利。但從上文的理論演進過程中可以看出,一般人格權并不是從民法典體系內部產生的,因此對一般人格權性質的定位應進一步明確一般人格權是一項“憲法上的權利”還是“民法上的權利”。
(二)一般人格權的權利位階
1.個人基本權利說
該學說認為一般人格權為個人的基本權利。德國學者海因里希·胡伯曼(Hubmann)認為,一般人格權不同于人格權本身或各項具體人格權。他認為一般人格權包括發(fā)展和保護個人人格的權利以及捍衛(wèi)個人獨立性的權利。這三種權利分別受公法、私法等法律的保護并共同組成了一般人格權。卡爾摩斯認為,一般人格權是從憲法中解釋出來的應為公民享有的基本權利。
2.憲法性權利說
有的學者把一般人格權是屬于憲法上的權利,其主要目的可能在于強調人格權屬于基本權利,具有不可剝奪性。規(guī)定于民法可能會使其因民法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而憲法因其基本大法地位可能有效防止這一點。但此問題是可以在民法內部予以解決,在憲法中的人格權是一種基本權利,民法上的一般人格權則是將憲法上應予保護的權利轉化為民事權利。在這個意義上,一般人格權是憲法價值民法化的工具,是一項民法上的權利。
(三)作為民法上權利的一般人格權的性質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一般人格權是一項民法上的權利。在此基礎上,對于一般人格權的性質有以下學說。
1.淵源權說
該學說認為一般人格權是各種具體人格權的起源。德國學者艾納瑟魯斯認為,一般人格權先于具體人格權而產生,由其蘊藏的價值引導出各項具體人格權,而通過對一般人格權內涵的深入剖析還能產生某些新的具體人格權,并以此持續(xù)擴充具體人格權的保護范圍。
2.概括性權利說
此學說認為一般人格權是一種具有概括性的權利。德國著名民法學家、法哲學家卡爾·拉倫茨認為,一般人格權能夠保護現(xiàn)在和將來的所有人格利益。一般人格權作為概括性的權利,保護范圍非常廣泛,在內容上難以一一列舉、也無法予以明確。法官的任務則是以社會價值觀念為判斷標準將一般人格權予以具體化并明確其保護邊界。我國學者王利明、魏振瀛等也持類似觀點,認為一般人格權具有概括和決定具體人格權的功能。
3.補充權利說
該學說側重于一般人格權的功能,主張其是為彌補具體人格權保護的不足而產生的。一般人格權具有獨立的調整范圍,對具體人格權沒有規(guī)定的一般人格利益進行概括、補充。這就意味著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的關系僅僅是一般和特殊的關系,一般人格權相當于人格利益保護的兜底條款,保護具體人格權所沒有保護的人格利益。在具體的案件中,當法律對該人格利益有明文規(guī)定時,適用該具體人格權的規(guī)定;當法律未明確規(guī)定時,適用一般人格權對具體人格權進行補充。
4.框架權說(一般條款說)
該學說是在德國傳統(tǒng)理論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認為一般人格權是框架性權利,其內容囊括了一切人格利益。框架權在性質上是一種權利,但卻不具備絕對權的效果。德國法上之所以設計這一特殊的概念,是因為德國侵權行為法把侵權客體限定在列舉的類型化權利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人格利益無法納入德國法設定的侵權行為客體中。為了保護法律未規(guī)定的人格利益,德國通過司法判例確定了一般人格權,并賦予它框架權的屬性。一方面一般人格權具有權利之名,因此可以納入侵權行為客體中的“其他權利”中。另一方面,一般人格權與其他具體人格權有著極大區(qū)別。首先,一般人格權的內容和客體具有不確定性,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模糊性;其次,一般人格權也不具有絕對權的效力,并不能原則上排除他人的一切侵害,需要法官的利益衡量。因此,作為框架權的一般人格權不是權利,因其不具備明確的權利客體,其內容具有不確定性,實質上是為彌補具體人格權封閉性的不足而出現(xiàn)的一般法律條款。
因此,一般人格權實質上相當于保護人格利益的一般條款,其作用在于使具體人格權之外的其他人格利益具有請求權基礎。至于如何保護一般人格權卻并非由立法規(guī)定,而是由法官在個案中具體裁量。因此,將一般人格權定位為框架權是將人格權保護的立法規(guī)范模式和司法裁量模式結合起來,這在我國當前法官精英化的趨勢下具有一定的可行性,而且也可以很好地理清與具體人格權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可以形成嚴密的邏輯體系。
綜上所述,一般人格權作為一個抽象的概念,對其定義難以作出明確界定,但卻不影響我們對其的進一步認識。一般人格權根源于憲法,卻是一項民法上的權利。其本質就是框架權,即一般條款,一般人格權將具體人格權包含在內,具體人格權僅僅是一般人格權的一個片段或者特別表現(xiàn)形式。
(責任編輯:封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