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凡
每個朝代在最初的時候,因為戰亂導致的人口減少和外流,都會在都城實施 “計劃經濟”,為官員分房、建房,甚至可能惠及普通人,一旦社會政局穩定下來,人口激增,必然會導致房子的流動和漲價。
杜甫的名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道盡了古人實現居住理想的艱辛。“寒士”是窮苦的讀書人,但是有錢讀書,在古代就還不算太窮。“寒士”可能是一個住房的分界線,相當于今天城市中的剛需,甚至需要向親戚朋友們借首付款的那種。在這個階層之上的,讀書做官發財,或者是鄉間的大地主,擁有的住房才叫“建筑”。在這個階層之下的,是處境艱難、始終掙扎在貧困線上的農民,他們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大多數時期要依附于地主,即使條件好的,能擁有自己的房子,也是連茅屋都不如的泥房子。因此,當我們談論“中式建筑”的時候,所談的大都是“寒士”階層之上的房產。
傳統民居的精髓
在地形、地質和氣候都不適宜于穴居的地方,我們智慧的祖先很早就利用天然材料——主要是木料、土與石,稍微加工制作,構建了最早的房屋。這種結構的基本原則,最遲在公元前1400年前就已經基本形成了,一直到今天還沿用著。《詩經》和《易經》都提到過這種房子,它們主要起遮風避雨的作用。
早期的房屋,很多都有木結構部分,木料大都是為了承托梁棟和屋頂。這個骨架結構大致說來就是:先在地上筑土為臺,臺上安石礎,立木柱;柱上安置梁架,梁架和梁架之間以枋將它們牽聯,上面架檁,檁上安椽,作成一個骨架,如動物的骨架一樣,以承托上面的重量。在這構架之上,主要的重量是屋頂與瓦檐,有時也加上上層的樓板和欄桿。柱與柱之間則依照實際的需要,安裝門窗。房屋上部的重量完全由骨架擔負,墻壁只做間隔之用。這樣使門窗絕對自由,大小有無,都可以靈活處理。同樣立這樣一個骨架,可以使它四面開放,作成涼亭,也可以壘砌墻壁,作為掩藏周密的倉庫。
從安陽發掘出來的殷墟,一直到今天的天安門、太和殿以及千千萬萬的廟宇、民居、農舍,基本上都是用這種骨架結構建成的。因為這樣的結構能靈活適應于各種用途,所以南到越南,北到黑龍江,西到新疆,東到朝鮮、日本,凡中華文化所及的地區,即便是在極端不同的氣候之下,這種建筑系統也能滿足當地人建造居所的各種不同需求。最近二十年,隨著城市化的興起,鋼筋混凝土結構開始得到推廣,城市里的高層建筑,便成為必然的選擇。古代建筑智慧如何與現代材料結合,則是現在的新問題。
每一個派別的建筑,如同每一種的語言文字一樣,必有它的特殊“語法”、“詞匯”。這種“語法”在一派建筑里,就像在一種語言里,有傳統,又有演變。許多配合定例,其規律格式,并無絕對的理由,卻被沿用成為大家都要遵守的規律。除非在改革的時候,一般人很少覺得有逾越或反叛的必要。我們的祖先在選擇了木料之后逐漸了解木料的特長,創始了骨架結構的初步方法,隨著實踐的增多,他們又了解了木料的弱點,那就是當水平的梁枋將重量轉移到垂直的立柱時,在交接的地方會發生極強的剪力,梁就很容易折斷,他們就使用一種緩沖的結構來糾正這種可以避免的危險。古人用許多斗形木塊的“斗”和臂形的短木“拱”,兩者的組合,在近代以來被稱為“斗拱”,在實踐中,這種“斗”與“拱”會有各種組合,這就是一種建筑的“語法”,而單獨來看,斗、拱、梁、枋、椽等,就是主要的“詞匯”了。
中國傳統的建筑方法,多靠師傅帶徒弟這種口授加訓練的方法,很少形成系統的課本來供大家學習。在古籍中,關于建筑方法的著作只有兩本。清代工部所頒布的《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和宋代遺留的《宋營造法式》。這兩部書,今天普通的人根本無法讀懂,“則例”和“法式”雖然很詳細,但專門名詞既沒有定義也沒有解釋。1930年,中國營造學生在北平成立,建筑學家梁思成擔任法式主任。在抗戰前,北平尚有曾在清宮營造過建筑的老工匠,梁思成就找到他們,向他們學習《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在當時,這幾乎是學習這本書,并把實踐和理論結合起來的唯一途徑。這些老工匠對自己的技藝,一向都是秘傳的,所以求他們傳授技藝,還頗費了一番周折。最終,老工匠答應教梁先生,由此,以故宮為標本,以《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為課本,實踐與理論相結合,并反復揣摩后,梁思成才逐漸摸透中國傳統建筑的精髓。
規矩:四合院中的“政治”
在歷史中,一國的居住傳統,最終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中國傳統建筑也是和中國大家族的生活完美結合的。最近這些年,隨著《大宅門》《喬家大院》等電視劇的熱播,讓北京的四合院和山西的大院,不但成為公眾熟悉的建筑樣式,并讓人對其中獨特的生活方式也深感興趣。以四合院為例,這種建筑就很好地體現了中國傳統大家庭內部的權力與組織形式。
所謂四合,“四”指東、西、南、北四面,“合”即四面房屋圍在一起,形成一個“口”字形的結構。這種院為中心,四周環以房屋組合而成的中國北方民居,經過數百年的營建,北京四合院即是其典型的代表:從平面布局到內部結構、細節裝修都形成了京師特有的京味風格。
北京四合院還有因規模大小,等級高低的差別而形成的多種類型。以坐北朝南院落為例,常見的有:一進院落(基本型)、二進院落、三進院落、四進及四進以上院落(縱向復合型)。一進院落又稱基本型院落,這是一種由四面或三面房子圍合組成的四合院或三合院落、主院帶花園院落。二進院落是在一進院落的基礎上,沿縱向擴展而形成的,通常是在東西廂房的南山墻之間加隔墻,將院落劃分為內外兩重,隔墻合攏處設三門,以供出入,二進院落屬小型四合院。三進院落是在二進院落的基礎上再向縱深發展而形成的。一般是在正房的后面加一后罩房與正房之間形成狹窄的后院,后院與中院之間通過正房東西耳房盡端的通道來溝通,居住者可以通過這個通道進入后院。這種在正房后加一排后罩房的布局被認為是比較理想的三進院布局,被人們稱為“典型”的或“標準”的四合院。四進院落一般做法是在三進院的后面加一排后罩房。

這種空間布局,處處體現著一些“規矩”。一方面,是“風水”的考慮,比如,西南方向最不祥,一般就把廁所設置在那兒。另一方面,則是一種“小政治”,體現著大家族的尊卑與權力。標準四合院里,除了最基本的東南西北四面房子以外,還有一個基本的標志性建筑,影壁,也叫照壁。影壁既可以蓋在院里邊,也可以蓋在院外邊,但必須要遵循一個原則——正對院門,為的就是遮擋院子里外雜亂的景物,免得一進一出看見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壞了心情;其次,就是老百姓常說的擋住邪氣,避免不干凈的東西進了自己家。這影壁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過去老北京人喜歡串門,但有一個不成規矩的規矩,就是在進入人家的屋門前,在影壁前問上一聲“家里有人嗎”?或咳嗽一聲,以示有人來了,既給主人一個提示,也是對主人的一種禮貌。
另外,大家熟悉的一句俗語,“大家閨秀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是和四合院這種建筑格局有關。“大門”指的是院門,而這“二門”指的是什么呢?這就是標準四合院里另一個必備的建筑物——二道門。 它的真正作用就在于內外有別,是拿這門當界限的。在四合院里,跟正房相對應的叫“倒座房”,人們認為這個位置不吉利,大多數都被當成下人的宿舍,又叫外院。這二道門說白了就是主仆之間的界限,所以對于古時候的女性來說,這扇門再往外的地方就不能去了,迎個客人送個朋友,走到這兒就得止步了,這就是規矩。
除了男女之別,四合院中還體現著階級差別。在正房后面還有一排房子,這就是后罩房。一般擁有后罩房的院子起碼是三進院,因為當年這種院子都是有身份的人如貴族、王公大臣才有資格住。但話說到這,這后罩房住的到底是誰呢?是仆人。早年間,一些大戶人家,給下人安排宿舍的時候,通常會選擇兩個地方,一個是和正房相對應的倒座房,另一處就是在正房后邊的一進院,就是后罩房。
四合院完美地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秩序感,概括出來,就是長幼、尊卑、男女,都要區別對待。“正房”“偏房”,在大家庭中地位差別很大。這種秩序,在別的大院中也是普遍存在。從正面來看,它有利于一個大家庭的穩定,但是,如果以今人的眼光觀之,秩序中所體現的不平等,有時會是罪惡的象征。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所反映的民國時期五房姨太太爭風吃醋的悲劇,她們的居住方式就體現了其在家庭內部地位的分別。
古代城市:住房一直是一個難題
四合院是一個家族的聚居之所,而城市則是龐大人口的聚集地。《清明上河圖》很直觀地展現了北宋首都汴梁(今開封)的城市面貌,熱鬧的市場,普遍的兩層樓房。在宋朝,既有朝廷提供的公租房,也有為租房提供服務的中介。北宋的開封和南宋的杭州,代表著中國古代城市發展的最高水平。
其實,每一個朝代在開始的時候,皇帝都會重視住房問題。改朝換代后,肯定不會讓跟著自己打江山的兄弟吃虧的。李自成推翻明朝,官兵們大吃大喝慶祝,而清軍入關打過來,又再次占據北京。滿族統治者把漢人趕到外城,對內城的房子進行再分配,讓旗人住在宮城周圍,方便保衛內城。
皇帝中,也有像朱元璋這樣的異類。朱元璋是農民皇帝,他出身窮苦,深知窮人無立錐之地的窘迫,因此他一當上皇帝,就把窮人的住房保障問題提上了日程。《明太祖實錄》中對此多有記載。
朱元璋讓南京的官員在龍江找了一塊閑置土地,蓋了260間瓦房,供沒有住房的南京人居住。圣旨頒布后,南京的官員很快執行了。一個月后,朱元璋又給上海(當時叫華亭縣)的官員下了一道圣旨,讓他們對宋朝留下來的居養院進行翻修,修好后讓沒有住房的上海人居住。上海的地方官也很快地執行了。
“試點”成功后,朱元璋龍顏大悅,認為可以在全國復制“南京模式”了。在當年年底,他又給中央的官員下了一道旨:“全國范圍內,沒飯吃的,國家給飯食;沒衣服穿的,國家給衣服;沒房子住的,國家給房子”。
朱元璋的理想主義想法,把官員們嚇了一大跳。此時,明王朝剛剛建立,財力并不充足,皇上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兌現。于是,官員向朱元璋解釋,朱元璋一聽生氣了:你們在我手底下當官,就得體會我的心情,我可不想讓我的百姓沒飯吃沒房住,哪怕是一個百姓也不行!
朱元璋的確太難為臣子了,也就免不了他們在下面搞點手腳騙騙他老人家。不過朱元璋的想法的確是好的,他是第一個逼著官員在全國范圍內給窮人蓋房的皇帝,也是唯一的一個。
然而,理想畢竟是理想。明太祖之后,各大城市的房價扶搖直上,朱元璋“居者有其屋”的夢想徹底破滅了。明朝弘治年間(公元1488年至1505年),南京的房價畸高。有多高呢?繁華的秦淮河畔,一間房能賣到六百兩銀子,一般人絕對不敢打買房的注意。《玉堂叢語》卷二,就記載了當時南京國子監祭酒的買房故事,頗為寒酸。
當時的南京國子監祭酒,名叫謝鐸,他手下有30多號人,都是無房戶,得租公家的房子住。30多人的租金,就是一筆昂貴的開支。于是謝鐸就動了買房的念頭,依照謝鐸的級別,算得上是個高級公務員,但是他每年的薪水不過200兩銀子,不吃不喝三年,也就勉強買一間房子。他手下那些人,收入還不如他。
謝鐸不愧是最高學府的領導,他很快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點子——集資團購。把政府給他們配的勤務員、伙夫、馬夫、門衛、抄寫員,統統不要了,省下來一大筆錢,存起來買房子。終于,錢攢夠了,“買官廨三十余區,居學官以省僦直。”買了三十多套公家的住宅,過上了不用交房租的幸福生活。與謝鐸相比,以禮部右侍郎兼北京國子監祭酒的林瀚更厲害,他為了讓手下的人有房住,給出了有力的實際行動——捐出自己的十年收入為機關蓋住房。林瀚和謝鐸,一個是北京最高學府的長官,一個是南京最高學府的長官,拿的那點錢不僅買房困難,連付房租都覺得吃力,明朝房價之高,可見一斑。
即使在封建社會,市場規律仍然在起作用。每個朝代在最初的時候,因為戰爭導致的人口減少和外流,在都城實施一定的“計劃經濟”,為官員分房、建房,甚至適當惠及普通人,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一旦和平穩定下來,人口激增,必然會導致房子的流動和漲價。
即便是在繁華的唐貞觀時代,農民的收入也僅夠生活費用。當時,寬鄉農民受田百畝,如都種糧食,一年可得粟百石左右。有田則有租,有家則有調,有身則有庸。以每家五口算,家庭成員每天食量“少壯相約,人食米二升”,或月食粟一石,全家歲食米三十六石或粟六十石,除去口糧尚余粟十五石左右,加上其他副業收入,僅可維持全家穿衣、修理和購置炊具、家具、送往迎來和養生送死等費用。唐朝后期,官僚、地主瘋狂兼并小農土地,形成“富者有連阡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之勢(《舊唐書·懿宗本紀》)。廣大農民家庭幾無可耕之田,只好淪為地主的佃戶遭受盤剝,其家庭經濟隨時會達到崩潰邊緣。窮人哪來的房子?從古到今,文獻中很少記載過窮人有房子住。窮人住的都是地主的房子。就是茅草房所有權也歸地主所有,甚至農民自己也是依附于地主的存在。
回到開頭杜甫所提出的“安得廣廈千萬間”的理想,讓大多數人有房子住,只有在現代意義上的城市化中才能夠實現。城市化是工業革命的結果,由新型生產力推動的大量人口聚集,讓住房成為集中而迫切的需求。以中國的實踐來看,盡管現在很多人抱怨房價上漲過快,但是越來越多的人都擁有了住房,而且住得也越來越好,這也確是事實。
(本文參考資料:梁思成《建筑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