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崇山與坂仔民俗

馬喬

但凡讀過林語堂作品的人都知道，林語堂一生都對高山敬畏有加。尤其是對故鄉(xiāng)坂仔的山之敬畏，林語堂幾乎達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這些敬畏，人們可以從他的著作中反復(fù)讀到：例如：“我生在福建南部沿海山區(qū)之龍溪縣坂仔村。童年之早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是山景，二是家父，那位使人無法忍受的理想家，三是嚴格的基督教家庭。”（《林語堂自傳·童年》） ；又如：“影響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親，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還是西溪的山水。” （《林語堂自傳·我的生活·回憶童年》） 。再如：“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同樣是出自林語堂之手的《林語堂自傳·少之時》。

然而且慢以為，林語堂對山的敬畏，只存在于他的少不經(jīng)事的意識里。換句話說就是山只在林語堂的童年對他構(gòu)成莫大的影響。其實，林語堂崇山，貫穿于他生命全過程中。中年乃至老年的林語堂，依然念念不忘山，特別是坂仔的山地對他人生觀形成的貢獻。四十歲時，林海堂寫過一首《四十自敘》的詩，其中的一節(jié)如下：“我本龍溪村家子/環(huán)山接天號東湖/十尖石起時入夢/為學(xué)養(yǎng)性全在茲。”詩的末尾，林語堂還專門為《四十自敘》寫了—段注釋，其中有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茲指坂仔高山，夢寐不能忘也！”

在林語堂心里，“……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動……”“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山逼得你謙——遜——恭——敬……”“……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林語堂《賴柏英》第九十五頁）。“這些高山早就成為我及我信仰的一部分，因為它們使我富足，心里產(chǎn)生力量與獨立感，沒有人可以從我身上帶走它們。”（《林語堂自傳·我的信仰·童年及少年時代》）

人們熟悉的林語堂對坂仔群山鐘愛有加的另一個例子是：“1962年，林語堂67歲，女兒接他從臺北來到香港游玩，二女兒太乙對父親說：‘香港有山有水，風(fēng)景像瑞士一樣美。父親正色道：‘不夠好，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女兒將父親帶到落馬山峰，可見一片片田地和薄霧籠罩的山丘，很激動，以為會引起父親的好心情，林語堂卻只是瞇起眼睛望了望，不吱聲。女兒就問父親：‘坂仔的山是什么樣子？父親連說了三個山字：‘青山、有樹木的山、高山！接著他批評香港的山好難看，許多都是光禿禿的。而當女兒將父親帶到山頂，此處有樹木，是青山，從山頂望下四面是水，父親卻還是搖頭，他的心目中坂仔的山，是重重疊疊的，山中有水，不是水中有山！直到這樣，女兒才明白過來，原來，父親一直沉浸在故鄉(xiāng)那片快樂的童年山陵，眼前什么樣的山，能替代父親童年的山？”（《廈門文學(xué)》2005年01期：王炳根《林語堂的山地故鄉(xiāng)》）

林語堂為什么會對以平和坂仔的山為代表的山地懷有如此強烈的情結(jié)呢？相當一段時間里，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不假，最讓林語堂魂牽夢縈的石起山，十尖山，嵯峨雄峻，分別位于坂仔盆地的南北兩面。用林語堂自己的話描述如是：“坂仔村之南，極目遙望，但見遠山綿亙，無論晴雨，皆掩映于云霧之間。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鋸齒狀，危崖高懸，塞天蔽日。冬日，風(fēng)自極狹窄的狗牙谷呼哨而過……”（林語堂《八十自敘》）“前后左右都是層巒疊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謂），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為石缺，狗牙盤錯，過嶺處危崖直削而下。日出東方，日落西山，早霞余暉，都是得天地正氣。”（林語堂《回憶童年》）（文中的石缺又名石齒、石起、石闕。在閩南話里石缺、石齒、石闕和石起都是諧音字——筆者注）但僅僅因為山峰的峻峭直入云端，雄偉挺拔就讓林語堂終身難以忘懷嗎？

期間，有人以為：林語堂認為山最接近上帝，所以他才特別崇山。例如林語堂這樣寫過“……置身此地，人幾乎可與天帝相接。”（林語堂《八十自敘》）。還說：“因為接近高山就如同接近上帝的偉大。”更有一句話說：“這山還印證了《圣經(jīng)》上的那句‘這人的腳登山何等佳美的話，我開始相信，一個人如果不能體會把腳趾放進濕草中的快感，他是無法真正認識上帝的。”（《林語堂自傳·我的信仰》）

對于以上所列舉的林語堂崇山情結(jié)的成因，我原來是認同的。但今天，我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變。這個改變體現(xiàn)在：林語堂崇山情結(jié)的起源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名基督教徒，他由對上帝的崇拜愛屋及烏。因為僅僅把林語堂的崇山情結(jié)定位在為接近上帝而對山鐘愛有加的唯一上，那就沒法解釋他獨鐘坂仔青山而排斥香港的山；也無法解釋林語堂有一段時間不再相信上帝，他對家鄉(xiāng)的群山還同樣鐘愛有加。在我看來，林語堂的崇山，有深受坂仔地方民俗影響的因素。換句話說，林語堂崇山情結(jié)的根深蒂固，至少有一個源頭來自平和坂仔的崇山民俗。

在閩南，當然也包括平和縣坂仔鎮(zhèn)，人們對高山深山一直懷有深深的敬畏感。敬畏高山在日常生活中集中體現(xiàn)在對山神的崇拜之上。例如人們到高山深山里去，說話要十分注意，彼此之間不能互稱師傅或者先生，也不能互稱老板或者什么長之類。同伴之間只能互稱“友仔”，即互相以朋友相稱。為什么要這樣？據(jù)老輩人代代相傳的說法為：互稱師傅、先生和互稱老板、領(lǐng)導(dǎo)，可能引起山神的不快。你是師傅和領(lǐng)導(dǎo)，你是老板和先生，那我這一山之神算什么？豈不等于說我這一山之神位在你們之下，不能當人類的領(lǐng)導(dǎo)和老板也就算了，怎么連做人類的師傅或者老師（閩南人先生就是老師）都不夠格了？這是對我山神的藐視、貶低甚至不屑。而山神一生氣，后果很嚴重！所以到高山深山去，必須以友相稱，以此體現(xiàn)一種自謙，一種對自己的約束，體現(xiàn)對山神的崇敬。

對山神的敬畏，還表現(xiàn)在但凡上高山進深山者，吃點心或者就正餐，都要首先敬給山神先品嘗。具體的做法是：吃點心或者吃飯前，有山神廟在近旁的，要把食物和飲品置于山神廟的供案上，燃香或者雙手合十，舉香齊案，默默禱告對山神的崇敬，請山神先嘗食物和飲品，也請山神保佑。如果沒有山神廟在近旁，就將食物和飲品置于最高的山峰之前，其余如在山神廟拜山神一樣。即便是明天進山狩獵，抑或天黑后進山捕捉石鱗山蛙，也要備佳肴果品，直到茶酒先敬奉山神，求得山神的同意。因為但凡山上的野獸，山澗里的石雞山蛙之類，都是山神的子民。與山神交流，媒介是一副竹板。竹板一面為上一面為下，奉祀山神并禱告之后，就用這一對竹板“打飛”，待其落地之后，看竹板的正反相向，如竹板一片上，一片朝下，就意味著山神同意進山打獵和捕蛙，否則不得進山去。

在平和坂仔，崇山還表現(xiàn)在對石起山的特別敬畏上。有一名出身在距離坂仔林語堂故居不遠處五星村的賴金才，曾在一篇題為《石起山》的博文中寫道：“兒時的石起山林深樹茂，野獸出沒，山頂附近人跡罕至。那時遠望石起山，連綿蜿蜒，有時黑壓壓的一片，有時又云霧繚繞，神秘莫測。我們村里的人都說石起山煞氣重，比如村里蓋的房子就不直接背靠石起山；若有老人去世，所做墳?zāi)箟烆^朝向也都避開石起山，不與石起山尖遙相對望。”

賴金才還告訴過筆者，在他的童年與少年時期，家中的大人尤其是母親，是絕不允許他們兄弟去爬石起山的。我問賴金才，是不是只有他家的大人不允許小孩上石起山？賴金才答：才不呢！不讓孩子到石起山去，全五星村，包括五星村附近的鄉(xiāng)社都一樣。由此可見，在坂仔，人們對石起山，懷有深深的敬畏。對于這種當?shù)靥赜械牧?xí)俗產(chǎn)生于何時，賴金才說不清楚。但賴金才清楚：他今年已八十三歲高齡的母親說在自己的小時候就被家中大人禁止上石起山。

還有，熟悉坂仔土樓樓聯(lián)的人們，也不難從這些樓聯(lián)中窺見坂仔人的崇山由來已久。這里僅信手拈來幾例：貴陽樓上聯(lián)：“秀毓山川梓里樓成新甲基”，下聯(lián)：“輝聯(lián)花萼德門星聚大文章”。題寫人：漳浦蔡新。薰南樓上聯(lián)：“嶂列屏開石扉祥云依圤極”，下聯(lián)：“風(fēng)和日暖天爐寶氣煥南山”。落款：“賜進士第吏部觀政年姻家弟何子祥頓首拜題”。環(huán)溪樓上聯(lián)：“北斗祥光輝畫棟景象昭明”，下聯(lián)：“南山佳氣護長垣規(guī)模豫大”。作者：曾文粹。賓陽樓上聯(lián)：“通爽氣乎西山地鍾瑰寶銅壺寶鼎物華新”，下聯(lián)：“賓朝曦於陽谷天啟文明鳳髻鵝毛儀羽現(xiàn)”。落款：“刑部外郎姻眷弟蔡本俊頓首拜贈”。曲遠樓上聯(lián)：“曲水環(huán)帶舉家共飲長生水”，下聯(lián)：“遠山朝拱一門共享永壽山”。落款有兩個：上款是林太師降題，下款是賴傳綸撰書。寶鼎金垣樓上聯(lián)：“樓堞奇觀雄寶鼎；”下聯(lián)：“河山真氣護延陵”。書者：曾宏中。

上列坂仔最有名的六座土樓的樓聯(lián)，沒有一個聯(lián)中缺了“山”。這絕對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這些土樓建筑于從明末到晚清，又無一不是當?shù)赝逅āＷ鳛榈胤绞苋搜瞿降耐澹湫叛鰞A向，必然是當?shù)仫L(fēng)俗的代表，抑或是當?shù)孛袼椎囊I(lǐng)，這是勿庸置疑的！當年在坂仔，望族建造土樓，除了滿足家族的生存發(fā)展需要外，也有向世人展示自己能耐和成就的追求。而在這種體現(xiàn)物質(zhì)與精神雙追求的建筑門扉顯眼處，用青石刻字體現(xiàn)的價值表尺，無疑經(jīng)過審慎的篩選和刻意的構(gòu)思，最終能出現(xiàn)在其中的都是不可置換的鄭重與隆重。令當年的望族始料未及的是，樓聯(lián)中對山的敬畏，傳承到林語堂身上后，會構(gòu)成一道奇觀，甚至成為一種人生觀的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