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高延萍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
文/湖北·高延萍

小芳(前排左一),作者(前排左二),攝于1970年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每當聽到這首歌,我就淚眼迷離。雖然我認識的小芳并非歌中的小芳,但只要提起這個名字,我的內心就會有一種隱痛,因為她的失蹤或許與我有關……
1968年,我作為知青插隊到一個極其偏遠的小山村。我們從城市乘了兩天兩夜的船和一天的汽車才到縣城,從縣城乘了大半天的汽車才到達了一個小鎮,又從小鎮翻山越嶺步行20來里才到達那個叫“牛角寨”的小山村。到達小山村的那晚,隊里因為還沒為我們準備好住的房屋,就把我們幾個知青分散到社員家里去住,我被分到了小芳家。小芳家也沒有多余的床鋪,就叫我和這家的長女小芳擠在一個床上。
小芳是個和我同齡的姑娘,都是18歲。那晚,盡管我困得不行,但小芳還是纏著我問七問八,好像我說的什么她都覺得新鮮,她都聽不夠……第二天早上,我剛起床,小芳就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過來要我吃。“我還沒有洗臉刷牙呢,你先放在旁邊吧!”“牙還要刷?!”小芳很是詫異。她眼睛不眨地看著我從行李箱里拿出牙膏和牙刷,當我刷牙的時候,她驚奇地張大嘴巴,看那樣子,她長到18歲,還從來沒有見過刷牙呢!果然,當天小芳就把我刷牙的事當成笑話講給村里其他的女孩聽:“住在我們家的知青,拿著一個帶毛的小棍子在口里戳啊戳,戳得白泡沫直飛呢!哈哈哈……”
自那以后的幾個早晨,寨子里的好幾個女孩就跑到小芳家,專門等著看我刷牙漱口。當然我也不惱,我知道:這是因為這個山村太偏僻、太落后了,以至于連刷牙漱口這種事都成了稀奇事。我很耐心地和小芳她們幾個女孩講著刷牙的好處,并且許諾,下次我如果到縣城或回省城一定也給她們買一套牙具,讓她們也文明清潔起來。
小芳雖然有些地方很愚昧,但心眼好,時時處處都想著照顧我。比如每次她家里做飯時,她就要跟她媽叮囑一句,要給我做點好吃的,“人家那么遠到我們寨子來不容易,不能虧了人家知青。”有一次吃午飯時,她見灶臺上只有素菜,便二話不說,拿著把剪子爬到房梁上剪下幾截臘腸來,甩到我的懷里,叫我蒸了來吃。她媽氣得鼓著眼,但看我站在旁邊,又不好做聲,只能怒目瞪眼。
很快,我和小芳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她每天都和我形影不離,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回家吃飯,每天晚上睡覺前,還要纏著我講講城里的事,我所講的每件事對于她來說都是新鮮的,比如電燈、電話、商店、公園等等,她不僅聽得津津有味,而且常常提一些古怪的問題,讓我解釋半天。每次她聽了都會說:“你們城市太好了!太稀奇了!要是哪一天能去你們城市看看,就是死了也值得呀!”小芳的話是從心底里說的,因為她生活得太閉塞了。長到18歲連縣城還沒去過呢!就連那只有一條小街的小鎮,也只去了兩回。為了安慰小芳,也為了報答她對我的好,我答應春節回家時,把她帶去玩幾天,讓她開開眼界。
對于我的承諾,小芳興奮不已,她每天都屈指數著離春節還有多少天。在我和小芳的共同期盼中,春節終于臨近了,我帶著小芳一起踏上了回城的路程。一路上,小芳興奮得很少合眼,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新鮮刺激的。特別是一踏上城市的大街,她幾乎目瞪口呆了,她那驚奇的眼神告訴我,大城市的一切在她眼里就像天堂般美好神奇。
在城市的十來天里,我帶她到最繁華的大街逛商場,到公園里玩翹翹板、坐旋轉木馬,到動物園里看大象,到長江大橋乘電梯上大橋。小芳興奮得像一只喜鵲般不停地叫著:“這么高的樓是怎么修的呀!這電梯得用多大的力氣,多粗的繩子才拉上去呀!這大橋是人修的嗎?沒有叫神仙幫忙嗎?那船好大呀,那得多少人劃船呀!”在小芳的興奮中,我也為我生活的家鄉而自豪。
一晃,十來天很快就過去了,我和小芳都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大城市。回到“牛角寨”的那個晚上,我一覺醒來,發現小芳還瞪著眼望著房梁,我問:“你怎么還在興奮之中呀?”小芳卻嘆了口氣道:“唉!我為什么又回到這旮旯來了呢?萍姐,為什么你們大城市就那么好呢?為什么我們這里就這么差呢?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為什么我的命就這么苦,沒有生長在大城市呢?”
回到山寨之后,小芳似乎變了一個人,她變得不愛說話了,往往托著腮在那里怔怔地望著連綿起伏的大山,有時會驀地冒出一句話來:“要是能天天生活在大城市那該多好啊!我們活在這旮旯有啥子意思嘛!”看到小芳的那種樣子,聽到她的自言自語,我心里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完了,是我害了她,我應該讓她一點一點地循序漸進地見識繁華的大城市,不該讓她突然一下子感受到了大城市名目繁多、眼花繚亂的繁華,致使城市和山村太大的反差讓她心里有了一個太大的障礙。我試圖說服她,我想說:城市農村都是一樣生活,每天還不是一日三餐。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因為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城市農村差別太大了,這個山寨太落后了,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就連上茅房都難找到一張紙,當地人都是用草和石頭來擦屁股的!我能說生活一樣嗎?我還想說:“你將來會有機會到大城市生活的”,但我找不到有力的證據,因為那時的戶口政策簡直就像鐵箍一樣把人緊緊地箍在一個地方,一個農村人要變成城市人簡直比登天還難。農村的女孩想變成城市人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嫁一個城里人。可那時,各種供應都憑戶口本糧本,哪個城市人敢娶一個農村女人呢?那無疑是給自己增加一個沉重的負擔,除非是不能自立的傻子或無可奈何的殘疾人。由于我找不出說服小芳的理由,只能默默地撫著她的黑發,或是說些沒有用的安慰話:“小芳,別胡思亂想,每年我回城都會帶你一起去的”。我的安慰起不到一點效果,小芳依舊沉浸在長吁短嘆之中。看到她那個樣子,我的心里有一種隱隱的擔憂和害怕,但我又不敢跟她的父母說……
我的擔心終于來臨了,一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小芳不在床上,我爬起來問她父母,他們也不知小芳去了哪里。自此,小芳就失蹤了。小芳的父母親友四方尋找打聽,得到的消息都是不好的:有的說,在離這里幾十里的長江邊,有一個女孩在那里跳了江,從當地人描述的樣子看,好像就是小芳;也有的說,在一個深山峽谷的澗水邊,發現了一個女孩的尸體,已經被野獸撕爛了,看不清模樣,也可能是小芳。對于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我總是不相信,我總希望有一天,小芳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笑容依舊那么燦爛。可奇跡終究沒有出現。
如今我都已經年過花甲了,但我還是經常想起小芳,一想起她,我就在心里嘆口氣:“小芳,你如果活到現在就好了!因為你們那里已經通了高鐵,你們那里不再偏僻落后了!而且,如今農村人想到大城市生活,再也沒有任何限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