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明
親歷日軍占領后的印尼
文/蘇明

2003年9月20日筆者(中)到香港參加印尼蘇島華僑抗日“九二○”事件60周年紀念活動
日本占領印尼前,我在印尼蘇門答臘島東北部的棉蘭市僑校蘇東中學附屬第八小學上學。那時印尼是荷蘭的殖民地,稱“荷屬東印度”。當時中國的大半國土都已淪喪在日寇的鐵蹄下,海外僑胞用各種方式支援祖國抗戰,救濟祖國難民。當時我們學校開展每天“一仙捐”活動(一仙相當于一分錢)。早上上學前,母親給我和弟妹各3個仙,第一節課班主任點名時就遞上一個仙作為“愛國捐”,剩下兩個仙可在課間操后吃一碟素炒河粉。學校還不時舉辦為祖國難民“募寒衣”和捐金雞納霜活動。老師帶領我們上街,唱著抗戰歌曲,義賣紅毛丹、鮮花,將所得匯到祖國,支援抗戰。在上小學時,我們就懂得一個樸素的道理:中國好,要愛中國;日本壞,要打日本。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當月占領九龍、香港,隨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馬來亞和新加坡,并對盛產石油和橡膠的印尼垂涎三尺。由于棉蘭市是港口城市,又有一個當時在印尼為數不多的機場,所以立即成為日機的空襲目標,隔三差五就來轟炸騷擾,有時甚至一天就有數次空襲警報。躲警報,鉆防空壕已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
1942年3月,因為荷蘭兵不戰而潰,日本幾乎兵不血刃地占領了印尼。來不及逃跑的荷蘭殖民者,被日軍用刺刀押進集中營,開始過豬狗不如的生活。日軍進駐棉蘭市時,我們在窗縫中看到他們的“機動化部隊”,騎著我們從未見過的木制車輪的自行車通過馬路。他們進占后首先來個“下馬威”,抓住5個華僑誣為“趁亂搶劫”而斬首示眾,把5顆血淋淋的頭顱擺在大街旁磚堆上嚇唬老百姓。接著強制家家戶戶必須在門外懸掛日本旗。因為日本旗無處可買,只能自制,于是大街小巷掛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亂七八糟的所謂日本旗。
棉蘭市原有的兩家積極宣傳抗日救國的華文報自然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華文漢奸報《北蘇門答臘新聞》。報頭是日軍駐當地最高司令官中島鐵藏題寫的,其中“蘇門答臘”4字用的是日文片假名,日期標頭的“1942”改為“昭和十七年”。所謂新聞就是日、德、意軸心國在東西戰場上的“赫赫戰果”。這個報紙在出版第一天起就開辟學日語專欄,要市民學日語。后來小學也辦起來了,主課是日語,還教唱日本軍歌,街頭擴音機成天播放的也是日本軍歌(當然還有一些軟性歌曲《支那之夜》等)。
當年要了解外邊的真實情況,只能靠收音機,用短波收聽。印尼因是荷蘭的殖民地,所以從燈泡到冰箱等家用電器清一色是荷蘭飛利浦公司產品,性能非常好。日本人為了把持輿論,不準收聽“敵臺”,下令家家戶戶必須把收音機上繳改裝,去掉短波后再發回,讓你只能收聽本地臺。我父親把一臺收音機交去改裝,另一臺有短波的則藏在只有挪開天花板才能鉆進去的閣樓內,夜深人靜時和幾個知交躲在里頭收聽聯軍的英文臺和重慶的中文臺。(當地也出現了地下抗日組織編印刊登抗戰消息并秘密散發的油印小報《前進報》。)那個時代還沒出現“磁性天線”,笨重的真空管收音機要接收好短波必須外接至少幾米長還要高高架起的露天天線,極易暴露。在日軍嚴加搜查,風聲緊急之際,父親把天線和短波收音機拆散扔到河里,但抄家時柱子上一個兩寸長的天線避雷器被發現,于是父親被當做嫌疑犯抓去坐了半年多的牢。
因為我是長子,父親坐牢后日本軍政當局抓差要每戶出一人去“勤勞奉仕”(義務勞動)時,我便得去頂數。日本人還在棉蘭火車站附近一個大公園的草坪上蓋了一個日式樓閣建筑,叫“福來堂”。每逢日本的重大節日,就把居民、學生集中在福來堂前,由軍政長官在臺上哇里哇啦發表“訓詞”,隨后要全體人員面朝東北方向對天皇“遙拜”,唱日本國歌,山呼“大日本天皇萬歲”“大日本帝國萬歲”“大東亞圣戰萬歲”等口號。正巧日語中的“萬歲”(片假名字形同“萬才”)發音近似棉蘭華僑通用的閩南語“邦賽”(意思是“大便”或“拉屎”),于是小孩們以及一些大人喊口號時便興高采烈,“邦賽”之聲一浪高過一浪之后便是禁不住的哈哈大笑。鬼子們不知其故,十分滿意這種“歡呼雀躍”的場面,只有懂得閩南話的臺灣兵暗自竊笑。
當年中國大陸的抗戰牽制了日本很大部分的兵力,于是他們就強征臺灣兵賣命。在占領棉蘭的日軍中,除憲兵為清一色的日本本土兵外,其他兵士中臺灣兵不少。這些臺灣兵在部隊中地位低人一等,被憲兵當街打耳光、罵“八格牙陸”的屢見不鮮。日本投降后,有些臺灣兵暗藏起來,不愿被遣返。戰后的1947年,我在復辦的蘇東中學上學時,教代數的張秉衡老師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時剛學普通話,上代數課只能用英語教學,再夾以閩南話。日本還抓了很多印尼青年入伍,叫做“兵補”(后備軍),可見當時日本兵源已經捉襟見肘。戰后日軍的武器裝備有相當部分轉移到這些“兵補”手里,印尼宣布獨立后,有好幾年時間國內地方勢力爭權奪勢,爆發內戰,“兵補”們就成為軍閥混戰的主力軍。
由于日本掠奪資源,所以雖然印尼一年可以生產三季稻米,但戰時的我們也得拿著“固本”(配給證的音譯)到指定地點排隊購買雜糧,很多大米都運往日本或充軍用了。對石油、橡膠、金屬、木材、糧食等的瘋狂掠奪和對居民的敲骨吸髓,戳穿了“共存共榮”的謊言。
新加坡淪陷前夕,一批來自中國協助陳嘉庚先生搞抗日救國宣傳活動的文化界著名人士和陳嘉庚先生避居印尼。其中如胡愈之、沈茲九、王任叔、郁達夫等,同乘一條小渡輪,越海來到一衣帶水的蘇門答臘島,在當地華僑掩護下,改名換姓,分散匿居在偏僻農村里。好在蘇門答臘島面積達47萬平方公里,原始森林窮鄉僻壤多,很有回旋余地。除郁達夫因擅長日語最后被暴露外,其他均成功隱蔽下來。他們經過一段時間熟悉環境和語言后,就秘密指導當地華僑自發成立地下抗日組織“蘇島華僑抗敵協會”和“蘇島人民反法西斯同盟”(兩個組織最后合并成“蘇島反法西斯總同盟”),參加者大半是棉蘭著名僑校蘇東中學的師生,說明日寇占領前該校的抗日救國教育起了很大的作用。從1943年9月20日開始,因叛徒告密,日寇大舉搜捕抗日分子。我父親晚上和衣而臥,提防厄運到臨,很有枕戈待旦的氣氛。半夜街上傳來隆隆軍車聲時,全家頓時驚惶不安,知道軍車停在誰家門口,誰家就大禍臨頭,整個棉蘭市成為恐怖世界。許多愛國志士被捕。戰后我從烈士名錄中發現大多數是蘇東中學師生,其中有一位是當過我的班主任的甄樹煦老師。

我家后來避居郊區農村種地。1945年8月下旬,父親進城回來,一進門就興沖沖大喊:“日本無條件投降啦!中國成為世界五強啦!”隨后,印尼蘇加諾先生也不失時機地于8月17日宣布印尼獨立。日軍的高級將領個別剖腹自殺,大部分隨同士兵灰溜溜地滾回了日本。2003年9月20日,我有幸被邀參加在香港舉行的“紀念印尼蘇島華僑抗日‘九二○’事件六十周年活動”大會,和當年的長輩老友共同聲討日寇的侵略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