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戾軍
記孤桐三子
韓戾軍
章士釗有三個兒子,皆出類拔萃,惜或早逝,或不得志,究竟令人惋惜。
三子章因,最堪傷。1912年生,留學英倫,抗戰期間在坪石任廣東大學教授,患肺病而卒于上海。
次子章用(1911—1940),字俊之,亦可哀。留學于哥廷根大學學數學,先后任山東大學、浙江大學教授,患肺病卒于香港。

章用在哥廷根留學期間,與季羨林先生交好,季先生在自傳《留德十年》中對章用有生動的記述。他說章用學數學,但對哲學似乎興趣更大。又因家學淵源,對舊文學有根底,作舊詩更是經過名師指導。季先生對章用的神情描寫尤其令人難忘,說:“在談話中靜默的一剎那,我只注意到,他的目光從眼鏡邊上流露出來,神秘地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章用有七律一首贈季先生:“空谷足音—識君,相期詩伯苦相薰。體裁新舊同嘗試,胎息中西沐見聞。胸宿賦才徠物與,氣噓史筆發清芬。千金敝帚孰輕重,后世憑猜是小文。”在朋友那里看到章用于民國廿六年九月二十日所作詩稿一頁:“松江脫險:自分鯨鯢天獨赦,絕纓子路予何人。是非今昨殊疑信,夷險存亡迷幻真。親舊夢前無定骨,驛亭鏡里亂離身。動心忍性猶應及,斷鼻揮斤好斂神。”詩作和書法皆有可觀。章用在浙江大學任教期間,國學大師馬一浮曾書聯贈之:“禽魚各翔泳,文翰亦縱橫”,上款為“俊之仁兄雅囑”。我曾藏有章用給他母親吳弱南寫的一封信,行文中雜以英文詞匯,毛筆書寫,內容記不得了,當時并沒在意,隨手轉讓出去了。

長子章可(1910—1986),字受之。章可雖享大年,但如章含之所說,“大哥一生醉心于他的藝術,卻始終未被藝術界承認”,終是可惜。
章可于柏林美術專科學校學習油畫,畢業后入羅馬皇家美術學院深造。1937年歸國,先后在北京、天津、香港、重慶舉辦個人畫展,很早便展露出他的藝術才華。他筆下的風景,色彩瑰麗,生動喜人。既有深厚的西畫功底,又不乏傳統中國畫的筆墨訓練,粉情水意之間呈現著濃郁的個性特色。抗戰期間,生活困頓,物資匱乏,他幾乎沒有好顏料作畫。沈尹默先生以詩啟示他于水墨下功夫:“繪事無我分,耽書差數我。我喜一味墨,濃淡五光瑳。皴皮石嵚崎,沒骨花婀娜。曲窮有意像,不費無的笴。八法各限程,六法嚴亦頗。靈腕入神思,右有復宜左。游戲規何遂,幽賞進章可。阿筌信墨妙,董巨不微么。注:聞受之兄言,近時作畫幾不得好顏色用,私意何為不但以墨為之,因有作,獨恨于畫為門外漢,復窘于韻腳,遂不得盡耳。錄奉行嚴先生一笑,不足以示受之,尹默呈稿,五月三日。”其父行嚴先生更對他關愛有加,傾力培植。他的佳作,行嚴大多配以詩堂,且紙墨精良,詩書工秀,頗為其畫增色。我曾過手多幅,如《辛夷折枝軸》:題鷓鴣天一首:“折檻陳詞意未通,主文譎諫也難從。朝天開卻森森筆,□騷千年血凝紅。真義氣,好儀容,剩憑淵默對東風。溪頭也是無言輩,卻放曹剛薄媚工。”《折枝梅花軸》:題好事近、鷓鴣天各一首:“歲歲斷橋邊,雪壓風欺無忌。縱使暗香飄遠,卻不關人事。被誰折向膽瓶中,爇火猛薰蒂。到此無心開放,已不由儂意。”“一夜封姨不自持,幽花冷蕊滿山飛。飛時怕向南園去,去與詞人點硯池。懸自忖,卻為宜,孤芳早損是天機。時王好作和羹夢,負鼎要人骨相卑。”《熱帶樹軸》:題七絕一首:“芭蕉不似似栟櫚,亦道恢張樹萬殊。香港百年無舊物,吾兒提筆畫葫蘆。”《太華頂斧劈石》圖:題七絕一首:“俯瞰潼關四扇開,削成峰勢劇崔嵬。澗頭松子應親見,仙掌初擎玉斧來。”這種一書一畫父子合璧的屏軸,綺麗又儒雅,如今已成為藏家珍視的拱璧。
新中國成立后,章可任北京私立京華學院院長。他的繪畫才華本應得以施展,可惜的是在一次肅反運動中,被章含之揭發有納粹嫌疑,丟了院長的職位。或在家賦閑,或做一些與專業無關的臨時性工作,繪事因而荒蕪……1973年其父章士釗過世,章含之請示周總理,總理指示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給他找房子,他的愿望很簡單“只要有個地方作畫,我可以睡在畫上”,他的藝術理想,始終沒有泯滅!1974年他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1986年去世。其夫人徐靜馥將其六十幅佳作捐贈盧溝橋歷史文物修復委員會,并在北京舉辦展覽。
人生艱難,名門子弟猶且如此,尋常百姓自不必說,唯有珍重……
